第89章 一麵(1 / 1)

我與她隻見過一麵。

她是一位舊式的江南婦人,頭上紮著一帕藍白相間的舊式方巾,身形瘦小、蒼老,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卻也幹淨整齊。

初見她時,我分明看見她笑容背後的羞澀。接下去,居然不見她的影蹤,隻聽得閣樓上“咚咚咚……”的響聲,有人在上上下下地跑著,過了一段時間,她終於出現了,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茶葉蛋,原來她跑來跑去地忙,是急於煮好待客的茶葉蛋。江南的習俗,貴客登門時,要以茶葉蛋款待的。

她是深山裏的女人,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集鎮就是她去過的最遠、最繁華的地方。或許這是她怕見生人的原因。第一次見到陌生的我,竟也羞赧。

我與她隻見過那一麵,卻牢牢記住了這位舊式的女子。記住的不僅是她的笑容、她的羞澀,還有她的謙恭。

記憶中,她倚著門框,看我們在廳堂裏說話,吃葵花籽。她卻像一個怯懦的少年,不肯與我們同坐一起,因為這樣她更顯得不知所措。

舊式的江南女子,是沒有身份與地位的,無論長幼,即便自己的孩子也是直呼其名的。愛人與他的姐弟們當時都呼她為“娥”,我竟不知如何去稱呼她,我是不忍心直呼這位母親名字的。盡管這是當地的習俗。

其實我如何稱呼她,並不重要,因為她不懂普通話,我也不會說江南的方言。倘若沒有愛人在中間翻譯,我們之間的交流隻是微笑。微笑是她最簡潔的語言,她那淡淡的,滿含羞澀的笑容,一直烙印在我心裏最溫柔的地方。記憶中的她,總是那麼溫和,沒有主婦的通常那種喧囂。即便在她的孩子麵前,她也低微得像個仆人。

從她的神色中,我可以看出她的快樂,她是想接近我們的,但她終沒有跨出那道門檻,隻是遠遠地、微笑著看著我們,像是害羞的孩子。每次發現我也在打量她時,就又匆匆地回到廚房,好像那裏突然又有很多的事情在等著她。

她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抱養的,一個是親身生的;一個比較懂事,一個相當調皮;一個是大學畢業,一個連初中都沒有讀完;一個備受她的偏袒,一個總埋怨她偏心。那個得寵的大學生卻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對她而言,是不是她親生的無關緊要,關鍵都是她從繈褓中一手拉扯大的,她親眼看著這孩子一天天地長大,這才是做母親最值得驕傲的地方。或許,當她開始承擔起做母親的責任時,她就沒有把他當別人的孩子。特定的環境,製約著山裏人的經濟,生活異常拮據,她卻將這個抱養的孩子供養到大學畢業。還總在這個孩子回學校的時候,再悄悄地塞給他一些私房錢。她舍不得這個孩子在外麵凍著、餓著。這個抱養的孩子,就是我的愛人。

她沒有讀過書,卻喜歡別人能夠多讀書,愛人一直是她的驕傲。可惜她去得突然,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回報她,她就這樣匆匆離去。

整理她的遺物時,愛人說找到一罐剝好的葵花籽仁,她是準備讓他捎給我的,因為她看見我特別喜歡吃她親手炒的葵花籽。愛人把那罐葵花籽仁帶給我時,我的心裏,就默默記下了這位很少言語,操勞一輩子,卻從來沒有過怨言的江南舊式女子。

十幾年前的初見,我隻是她兒子的女友,所以不曾稱呼她為“媽媽”,還沒有等到我們結婚,她就猝然逝去。留給我們的僅僅是一張辦理身份證時多餘的一寸照片,這也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照片。她就是我無緣的婆婆。

很多年以後,重拾起這段記憶,因為又是一年清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