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人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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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村莊浸泡在黃昏裏,像一隻古老而遲鈍的陶罐。村頭的木橋上出現了三三兩兩戴著草帽扛著鋤頭往回走的人們,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升起了炊煙,整個村莊的上空都是小米的清香,雪一樣落了一層又一層。

村口的小賣部是麵朝西的,所以每到了黃昏時分,整間房屋就被夕陽灌滿了。金黃滯暖的陽光和陳舊的油哈氣發酵在一起砌滿了整間屋子,會使這屋子在這個時候突然綻放出一種幽暗的熱鬧,它們熙熙攘攘地擠在那些糖果裏,那些大大小小的壇子罐子裏。像無數的小孩子正在這屋裏跑動。

伍娟正就著這金色的光線細細擦拭著櫃台上的瓶瓶罐罐,她家的小賣部開在村口,在自家後牆上掏了一個門就開張了。白天的時候父親和嫂子下地幹活,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在看店。伍娟今年二十二歲了,但一點都不急著出嫁。她願意守著這種緩慢的日子,感覺自己就像一種被裝進了容器裏的液體,容器是什麼樣的,她就跟著長成什麼樣的。平日裏除了做飯洗衣看小賣部,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電視裏的《動物世界》。因為手裏用不完的隻有時間,她也就根本不把時間當回事,隨便發個呆就是兩個小時,像闊人不把銀錢當回事一樣。

一場雨過後,院子裏的棗樹落了一院的青棗,她蹲在院子裏把棗子一顆一顆地撿到了手帕裏,再一顆一顆洗幹淨了,拿針線串起來掛在屋簷下讓它們風幹。蹲在地上撿棗的時候,她忽然想,鼴鼠的日子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吧。《動物世界》裏是這樣說鼴鼠的,“在整個秋季,鼴鼠都在忙忙碌碌地四處覓食,然後把它們搬運到地下的巢穴中收藏起來。它們需要積累一個冬天的食物,這是屬於它的財富,誰都別想搶走,這幾乎是它生命的一個部分。”

她從小就見不得人欺負動物,但她自己極少養動物,因為知道最後動物不是丟就是死,總是要比人先走的,雖是動物,也是生離死別一場,不如不養。她隻養過一條狗。那年她還在上中學,有一條流浪的小狗跑到了她家門口,因為她喂了它一點剩飯,它就再不肯走了,日夜守在她家門口,什麼時候開門它都在那蹲著,像隻石獅子似的。她發現這隻狗有一隻眼睛看起來不對勁,走近了些才發現它的一隻眼睛瞎了,裏麵生滿了白花花的蛆蟲,低頭吃東西的時候都會有蟲子從眼睛裏啪啪掉出來。她看著地上扭動的蛆蟲渾身哆嗦,卻還是不顧家裏人反對收養了這條狗,用筷子把它眼睛裏的蟲子一條條地挑出來,但是因為天熱,過了幾天蟲子又生出來了,她隻好再把蟲子挑出來。這條小狗僅剩的一隻眼睛裏的目光是她所見過的世上最卑微的目光,它看她的時候總是要側著頭,用那隻好眼睛看她,一邊看一邊還嘩嘩地搖著尾巴。它每天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連上廁所都跟著她守在外麵。她知道它是怕被再次遺棄,拚了命地想討好她。就是這樣,幾天以後它還是被伍自明扔了。

那天下午她去了一趟外婆家,晚上一到家門口就發現那隻狗不見了。她扔下自行車大聲問伍自明,花花呢,狗呢。花花是她給狗起的名字。伍自明頭也不抬地說,許是自己走了吧。她大叫,你騙人,它根本就不會走,你把它扔哪去了。伍自明抬起頭來一臉慍色地看著她,一條狗倒比人都值錢了?對人都沒見你有這麼好,對條狗就這麼上心?那狗眼睛裏都是蛆,你也不嫌個惡心,你不惡心我還看見了惡心。伍娟不再說話了,從地上扶起破自行車就往外衝。她騎著車子把整個村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把每條巷子都找了一遍。夜越來越深,家家戶戶都閉上了街門準備睡覺了。她一邊騎車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花花,花花。哪裏都沒有狗的影子。她又戰戰兢兢地來到村口的垃圾堆旁邊找它,期望它正在那裏。可是,還是沒有。一直找到深夜兩點都沒有找到,她哭著回了家把自行車一扔,連衣服都沒有脫就趴在了床上。

天還沒亮的時候,她在半睡半醒間隱約聽見有狗叫的聲音。她想,肯定是自己夢見花花回來了。可是,狗的叫聲越來越清晰了,她忽然就醒了,仔細一聽,真是有狗的叫聲,很輕很細,像是捏著嗓子不敢大聲叫喚。她衝到門口打開街門一看,一隻濕漉漉的狗正蹲在門口用一隻眼睛側著臉看著她,正是花花。伍自明套了個麻袋把它扔到了二十裏之外的別的村子裏,它居然走了一夜又回來找她了。晨光中,她抱著它蹲在門口嚎啕大哭,她不知道它究竟走了多少路才一步一步走回來的,去的時候它被裝在麻袋裏,它又是怎麼找到回家的路的,它是怎樣一個村一個村找一條路一條路找她的啊。

一年以後,這條狗還是死了,被鄰居家投的耗子藥毒死了。為此,伍娟把鄰居家大罵了半天,鄰居的女人在村口叉著腰回罵,真是奇了怪了,對人都不見得這麼好過,平日裏朝陽花似的見了人都不說話,對狗倒是親。不就是一條狗,還要了你的命不成了,難不成我們家得死個人給你的狗償命?

她從此以後再不養動物,但是絕對見不得殺生,就連平日裏看到小侄子在院子裏捉青蛙踩螞蟻的時候,她都會聲色俱厲地跳到他麵前說,不許殺生,哪個動物都是一條命,你是命,它們就不是命了?一回頭,嫂子正冷氣森森地站在背後看著她,好像她兒子剛剛被伍娟虐待過了。

這個黃昏,她正在清理小賣部裏的那些瓶瓶罐罐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口一陣喧鬧,一群人湧進了她家門口,裹在最中間的是她父親伍自明。那團人擠在一起像枚奇怪的果實卡在門口,她遠遠看著他們,忽然感覺似乎有一縷邪氣正從那果核裏散發出來。這邪氣觸到了她的鼻尖,然後哢嚓一聲,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