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狂歡
我說我今天晚上可能不會回來了。
盡管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我仍然能夠想到他已經躺在床上了。
我站在客廳,看到陽光掠過屋簷,漫過窗子,曼妙的午後時光將逝。我彎下腰,看到柔和光線裏有無數灰塵在跳舞,呼出的氣流讓它們像海浪那般翻滾起來。窗外,尋光望去,槐樹濃密的枝葉隨風輕搖,陽光穿透綠蔭在閃爍,明暗耀眼,宛若珍珠。小風來了,晶瑩的珍珠也輕盈跳躍。我在樹影裏的那屢屢陽光中遺失了,忘記自己還在等待回應。心中泛濫的暖意緩和了偶爾刺眼的光線,緩和了開始模糊的世界。我有些暈眩,覺得周身在無窮變幻的光影裏消失了。我眼睛有些生澀,轉而又變得濕潤了,恍惚中有好些光點在房間肆意遊走。強光導致了幻覺,我閉目養神,又看到它們在眼前跳躍。
天色已經昏黃,本來街上還有飯後散步的閑人,此刻喧鬧聲也都漸行漸遠。暮色侵襲,我看著他緊閉的房門絲毫沒有動靜,心裏有些煩躁。就故意踱著步子,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好讓他知道我還未離開。
昨天晚上,我也是早早就躺下了。那是個漆黑的夜。沒有月亮,連星星都藏匿了。窗外夜遊的鳥兒俯衝下來,凝固的夜空突然變了顏色,點點燈火在遠方的朦朧中搖曳,催人安眠。我睡著了。
但也許還醒著,那是初睡欲醒的間隙。這時候,她來了。邁著歡快的步調。手裏牽著風箏,一直跑。多年來我總是重複這同樣的夢境,如此真切,我不禁惶惑,仿佛在那個黃昏初次與她相見的時刻就已經帶她回了家。那是個女嬰,嘴裏含著奶嘴,躺在荒野的河道旁,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她自己當然不會知曉,河水倘若漲高,她也會隨之遠去。在後來的日子裏,我也有在想。不。孩子是不會死的。死可能會潛伏在我們之間,隱匿在街道的轉角,或是緩步而行的道路上,從繚繞的發梢不經意間溜走,和暗夜裏的每寸肌膚接吻。但不會在孩子身上現身,不會在死了的軀體上再彰顯淫威。她還活著。她可能就在牆角的洞穴裏與蛇鼠寄居,也可能在屋頂的蛛網裏和蜘蛛共眠,或者是在回憶的相冊裏,隻為到了深夜尋找時機潛入夢境裏。在深夜的角落裏,她為了不發出聲音總是惦著腳尖走路,可是依然有窸窣的聲響,輕微的呼吸。那一定是她。她在撿拾小麥,收集甘露。她也會長大,死去的人也會成長。我上次見她時,她還在咿呀學語,如今已是滿地亂跑的小姑娘了。春天來了,雨水滋潤著她的臉蛋,微風給她紮了兩條馬尾,春泥為她鋪好柔軟的泥土,讓這個沒鞋的孩子不至於紮傷腳掌。她拿著狗尾草編成的草兔子向這邊跑來了。她愈來愈近,我就醒了。
我嗅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其實那味道實在是不存在的,但多年來我已了解,那氣味是在提前告訴我他將要回來了。在暗夜的光景裏,在濃鬱的氣息裏,我看到他踏過街道,走過房屋,那充滿血絲的眼睛裏有種沉鬱的神色,酗酒過後他頭疼腦脹的臉龐都快扭曲變形了,他急促的喘息裏有種狂躁的力量。他那搖晃的腳步突然止住了,走到路邊,撒了一泡尿。他手扶著街邊的屋牆或是樹木,免得摔倒。他顫顫巍巍,如同夢遊,借著街道旁房屋微弱的燈光,又向無邊的黑夜走去。我用力吹了氣,那氣味幻化成的影像便化為青煙,無影無蹤了。
我找來耳機,聽起了音樂。音樂並沒有阻礙視聽,我的感覺每當這時總是異常靈敏。因為我知道他要回來了。清新悠揚的旋律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中仿佛化為實體,將我環繞。我注視著眼前的夜色,好像看到了時間在房間裏踱步,在鏡子裏照見它那紅潤的麵容,它悄悄流逝與窗簾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有時候,在鋼琴上我也能看到它站在琴鍵上跳躍。所過之處,那腳印裏還有丁香般彌久不散的氣息。好像有人跟我說過歲月不息,現在我就能感受到光陰在暗夜裏漫過牆壁,從門縫裏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