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把他忘了,那場火災讓所有人都亂了方寸。
那是個忙碌的季節,成片的麥穗似乎異常強大,都讓我們覺得是它們將這五月的太陽點燃點亮的。大地不再有先前的溫柔,如果將有成垛成垛的麥秸稈壓到我身上,我也會表露出一副凶相的。水卻依然柔情,和阿餳一樣,我尤喜歡南方的冬天不結冰的水塘。正在全人類都在為全球氣溫變暖擔憂時,我們無疑是快樂和無知的。可是那一年水像極了一個可憐的孩子,也許就因為它太柔弱了,柔弱得無力反抗太陽的吮噬。我們跑遍了麥村所有的池塘,正南的祥雲塘,東北麵的柏仁塘,還有正東的、西南的,都是些說不上名的小池塘。我們終於看到了柔弱所付出的代價,當看到幾乎所有的水塘幹涸時,我們是那麼地失望。阿餳跑到了西南一個小池塘的塘底,一個人蹲在那裏哭上了。
那是個忙碌的季節,勞作的人們隻顧著那些麥娃兒,才不管自己的孩子呢。也許那也是我們最自由的季節,我們在麥垛間捉迷藏,去小寧家屋後的竹林裏“築巢”,爬到樹上搗鳥蛋,或者去水塘邊、渠道裏摸螺螄、釣龍蝦、抓魚。可是現在水塘全枯了,我們的小領袖阿餳在小池塘的塘底哭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的小領袖居然還會哭。
那是個忙碌的季節,在那個季節裏的一天晚上,東灣那邊的麥垛突然著火了。火勢迅速蔓延,東邊的天空亮得通紅,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我看得那火光出神,不禁驚歎:
“太陽,早晨的太陽呀!”
真是個初升的太陽,麵頰紅得十分靦腆,卻又掩蓋不住隨即而來的火熱。可是,我們都像喜歡水一樣喜歡早晨的太陽。早晨的太陽像沁著水珠,是淚,又或者是汗。我們曾經為究竟是淚還是汗爭論個不休,我們都覺得應該是汗,因為太陽很熱;可是阿餳說是淚,7歲的阿餳十分認真地說太陽寂寞了,他說所有的神都是寂寞的。他的談吐總是讓我們吃驚。很多年後我們在課本上看到了一幅揭示地球變暖的漫畫時,大家都想到阿餳那時的說法是錯誤的。那會兒我已經有了一定的想象能力,我想到也許大家的想法都對,太陽因為全球變暖而流汗,那是外在刻畫;而它因為為全球變暖擔憂而流淚,那是內心描述。那時我這樣告訴小寧,小寧歪著腦袋說:
“太陽又是流汗又是流淚的,那豈不是很難受。”
我想是吧。我們看著火勢繼續蔓延,隻是在一邊發呆,孩子的可有可無在這時候也一樣,無非我們充當了一群“冷漠”的看客。大人們已經在救火了。
誰都忘了阿餳,我們也忘了。
阿餳是個奇怪的孩子,聰明,可又很荒唐。阿餳父親到了第二天才想起他的兒子來,於是就挨家挨戶來尋問,我們也是在這時才想起我們把一個很重要的人給忘了,我們把我們的小領袖給忘了。
阿餳失蹤了。可是恰是在火災發生的同一天。那些大人們沒工夫去理會這件事,要是在往常,這恐怕又要成為眾人飯後的談資了。
索性村裏隻是損失了幾個麥垛。可是我們實在氣憤,為什麼大人們隻喜歡關心他們的麥娃兒,卻把活生生的阿餳給忽略了。隻有阿餳父親和我們一起在找著,阿餳媽身體不好,一直躺在床上。
我們找到阿餳昨天去過的那個小池塘,結果發現幹涸的池塘底被挖出了一個洞。我們在小池塘附近繼續找著,喊著阿餳的名字,他就是不應我們。後來東兒在西灣的麥垛間找到了阿餳,這家夥,整個人蜷縮在一個麥垛裏,倒睡得頂香。
阿餳父親掀開幾根麥秸杆,一把將阿餳拎了出來,
“臭小子,你閑了,害我們幹著急,真找揍啊。”
阿餳被他爹這一拎,拎醒了,卻還是睡意朦朧,大概昨晚一夜沒睡。我們就猜小池塘裏的洞是他挖的。
阿餳喜歡水,喜歡水塘裏混著淤泥的水,他聽打井的人說水是長在地下的,他要把地下的水挖出來。
東灣離這裏也不算太遠,阿餳居然能抵擋住火光的巨大誘惑,一個人在烏漆抹黑的塘底挖水,這在我們看來實在是一種超能力。阿餳有他自己的解釋。他說:
“我沒空。”
孩子就是孩子,那會兒還掛著鼻涕,一下子就陽光燦爛了。即便阿餳堅持了整整一夜。
阿餳父親看著他那個滿頭麥草的兒子,
“真要被你氣死了。我們在地上忙得要命,你卻在一邊發神經。沒出息的東西。”
說完他撣撣褲子,走了。
剩下他的領袖兒子坐在地上差點沒哭出來。阿餳小小的自尊心頓時受了一下不小的打擊,這對他在我們中的威信是一個極大的威脅,阿餳父親的一頓嗬斥像把他一下從聖壇上拉了下來一樣,他感到臉上有昨晚未熄的火苗。他一定覺得他昨晚是去看了火災的,否則他就不會被那火災感染。
可是阿餳終究是我們的領袖。
他爬到了一個較高的麥垛頂上,我們都趴在麥垛邊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