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之上 修習之下
評論
作者:葉凱
我對朝潮的深刻印象,是從散文集《自習課》開始的。那本語言精致的文集給我留下一個苦行者的形象,和一次次自我審判、一層層精神蛻變的銳利痛感。在我閱讀長篇小說《他的鄉》時,那個苦行者的意象一次次重複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小說跟他的散文一樣,有朝潮式的雅致、清澈的語言質地,更為重要的是,兩者源出同一個內核。在一個名為“朝潮”的語意世界裏,他的小說和散文互相闡釋著。我們可以看到他懷抱著直麵自己內心的強大勇氣和對世界保持著懷疑的高貴精神,向“我”和我的“世界”發起了一次次衝擊。《自習課》這部散文集是判斷式的,是對“我是誰”這一問題的思索,是一種向內的單刀直入的自省;這部名為《他的鄉》的長篇小說則是問題式的,朝潮嚐試著用不同的身份,向外探索存在與世界之間的可能性。
小說中“我”和好友“奔奔”、“趙大有”、打字員是都市異鄉客的幾種存在可能性,也是人在“異鄉”的三種生存代表。
“我”是一名設計師,供職於一家小設計公司,有著敏感的柔軟內心,從友情、愛情,以及與我有關的一個個城市故事裏,尋找著家的溫暖。在曆經了朋友最終的離散、女友的離棄後,“我”從家的溫暖中跌落,在城市的摸爬滾打中慢慢陷入了迷茫。奔奔是一個成功的“社會自我”,他混跡於迪廳打碟,生活得毫不費力,同時,他對藝術的永恒有著強烈向往,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寫一首好歌,能讓愛的人唱上一輩子。在奔奔身上,展開了一場現實與理想的拉鋸戰。他所追求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與生活的現實之間的落差導致了他精神上的巨大壓力。矛盾不安的靈魂最後以自殺的形式落入永久安眠。頗具藝術氣質的奔奔是一隻蘭波的《烏鴉》——“來做這種使命的呐喊者吧,啊,我們穿著喪服的黑烏!然而,天空的聖者,讓五月的歌鶯,在櫟樹高處,在那消失在茫茫暮色的桅杆上,給那些人們做伴,一敗塗地的戰爭將他們交付給了,樹林深處的衰草。”他的使命是以追求自我實現的失敗揭示了平庸日常的悲劇;他的呐喊讓我們看到放棄了與世俗欲望對抗的人,他們的“本真自我”所經曆的一敗塗地的戰爭。趙大有在小說中是最具智慧的。他以舍棄都市生活來拒絕欲望的擴大和進一步被異化。他看起來生活失敗,想要成為著名的攝影師,卻因為長期的野外作業和宿營賠上了雙膝,喪失了行走能力。而事實上,他卻能在殘酷現實麵前悟道,最後選擇了放棄欲望都市,跟女友到其遠在山村的故鄉,開一家小照相館,寧靜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趙大有有著老莊道家思想的智慧,有著順任自然、反對異化的精神特質。在小說中,他似乎才是唯一一位找到“家”的人。
不同於對存在狀態保持著自省的“我”、奔奔和趙大有,小說中的打字員有著不同的生長方向,她的存在形成了小說的張力,是個很有審美價值的人物。打字員從戲曲學校畢業後留在了北京。這個單純的女孩在俱樂部小小的舞台燈光下燃起了對成功的渴望。當她終於得到機會,便開始加倍地努力,全身心投入,甚至犧牲身體、愛情。欲望一次次向她伸出了“援手”,她慢慢地接受鮮花、晚禮服、成功的誘惑,同時她也讓渡了自由、失去了愛情、天真。打字員被出賣了,在都市的舞台上,她以一具被束縛的身軀,以被控製的靈魂,表演了一出孤獨的木偶戲。在這出木偶戲裏,都市以它的繁花似錦張開了欲望的海市蜃樓,誘捕著下一個靈魂飛蛾撲火。自始至終,小說裏都沒出現過打字員的姓名,這個人物與其稱謂一樣,是一類人的代名詞,具有符號價值。在一部偉大的虛構史裏,這一符號可以迅速召喚經典名著中的拉斯蒂涅、於連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可以指涉在當下都市小說中群體性的女性形象,她們都以異鄉人的身份來到城市,為了成為歌星、影星,為了向都市中衣冠楚楚的成功靠近,她們撕扯著自己的靈魂、道德、愛情。在她的身上,魅影重重。小說中的打字員形象也可以作為更深一層的能指,指涉“自我異化”、“自主性”的淪喪、本質對象化等等,並引申當下批評語境中的“城市文學敘事”、“欲望化話語”;牽扯出一長串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名單,引發出一大段關於商品經濟發展與人類異化的知識曆史,並最終落入一係列古老追問: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虛假的?我是誰?作為一個充滿了思想背景和演繹能力的能指符號,打字員這一形象在眾多作家筆下尖叫過,徘徊過,焦慮過,沉淪過。然而在《他的鄉》中,朝潮克製了她的大行其道,他謹慎地以“我”的視角聯係打字員與小說、與世界的關係。他避開了很多吸引眼球的細節,好比觀察一艘船隻的下沉,小說中的“我”真實地記錄目光所及的一切,看到打字員因達不到目的而流的淚水,看不到她委身於權勢換取出唱片的機會;看到打字員因廚房的蟑螂嘔吐,看不到打字員的墮落……從小說的技法來看,這是一種審美創造方式,他將打字員的戲劇性情節留給讀者,留給與之互文的文學人物、小說文本,以有界限的敘事換取了小說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