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黑夜裏唱歌(1 / 3)

我在黑夜裏唱歌

長篇小說

作者:蔣軍輝

2008年初秋一個天色明朗的下午,一個叫菊香的老女人光臨了我的生活。那時我正在度過一段遊手好閑的美好時光,每天趿著拖鞋在村子的馬路邊東遊西逛,看來來往往的漂亮女人,她們風情萬種多姿多彩的腰臀和大腿讓人心馳神往。後來我就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她每天倚在公用電話亭裏對著話筒絮叨,聲音幹燥而細碎,如同兩張絲瓜囊在摩擦,她幹枯的頭發像黃麻一樣蓬鬆直豎。陽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她空洞的眼神顯示出詭異的笑意,如同一條被黑暗占據的隧道。她注意到了我對她的關注,衝著我笑了笑。她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個電話亭裏度過的,風雨無阻。我知道電話的那一邊根本不會有人。已經沒有人關注這個每天對著公用電話絮絮叨叨的幹癟老太婆。

這是個臭名昭著的女人,我給她買了兩個饅頭,打算送她回家。畢竟都是一個村子的。從初中開始,我一直在外求學,很少呆在村裏,與她不熟,卻還認識。她接受了我的好心。我記不清上次有人跟我說話是在什麼時候了。她說。我沒理她。我的母親曾經和村裏所有的母親一樣告誡我:這個女人經常向年輕人講她以前的下流事,你以後碰上她,最好不要理睬她,否則她會纏住你,你會被她教壞的。就在一個多月前,我們村長剛把她從派出所保了出來。她進派出所的原因是向三個初中女生講她的風流韻事,據傳說細節具體到生殖器的變化與感受。三個女生又驚又羞,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們的父母,結果三位母親趕到她家,揮霍盡了她們所掌握的民間所有與生殖器有關的肮髒罵語。她木訥地站在屋簷下,居然一個勁傻笑。這還了得,簡直恬不知恥,報警!

我把她送回了家,她的家是一幢別墅,空蕩蕩陰森森的,收拾得倒幹幹淨淨,隻是透著一股死氣,好像空氣都是死的,彌漫著一股孤寡老人特有的味道。她早已名聲狼藉,她的女兒也對她避之不及,不知道有多少時間沒來看她了。至於別人,誰會來看她呢。

你家怎麼沒有電話?我環顧四周奇怪地問。

扔了,反正也沒有人給我打電話,手機也扔了。她說。

哦。我應道。

我讀過許多書,是知禮義廉恥的。她莫名其妙地說。

我打算離開,她卻流露出攀談的欲望,如同一隻饑餓的狗。

於是我在她那裏度過了三個白天。

我十四歲那年高小畢業,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公社中學,我爹說,一個女孩子讀書有啥用,生小孩用不著斷文識字,種地吧。我爹名叫李老官,是山明湖公社雀嘴大隊第一小隊一個誰都可以欺負的農民,我媽叫隊長按在地頭了,他都不敢吭聲,倒是種得一手好水稻,在公社插秧比賽上戴過紅花。我們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以前是個湖,你現在就站在湖中央,那時湖水清得讓人心驚,你看著她,總想投進去。夏天村裏人就在湖裏洗澡,都脫光了洗,男的在北麵,女的在南麵,中間隔著蘆葦,也不怕人偷看。鄉裏人,男女那點事看得淡,嘴野,那事常掛在嘴上當談資,是生活的味精。這湖在我十四歲那一年幹掉了,一滴水都沒剩,老天心狠。那年隊裏誰也沒力氣種地了,因為趕上了餓肚子的年代。我奶奶說,這種年代每百年就會輪到一回,哪一輩子人趕上了算哪輩子人倒黴,她奶奶的奶奶也趕上過一回。我奶奶就是在我十四歲那年餓死的,她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吃鋪床的稻草,像一頭牛一樣窸窸窣窣地嚼。那是些陳年的稻草,都黴掉了。她咽不下去,就說,菊香,給我口水,讓我咽下去,菊香,給我口水,讓我咽下去……她喊叫的聲音斷斷續續沒有氣力,像雨後的屋簷水。沒有人理睬她,她喊不動了,就閉了嘴,像快死的狗一樣喘氣。後來她連嚼稻草的氣力也沒有了。她是爬著去村外地裏找吃的東西時死掉的。其實她去了也是白去,地裏能吃的東西早讓人掘地三尺挖光了。奶奶三天沒回來,我們一家人躺在床上,誰也沒有力氣去找。後來大隊的隊長推開我家的門,對我爹說:李老官,你娘死在田頭了,你去收屍吧。我爹說:隊長,我沒力氣,你能不能給我們點吃的,吃了長點力氣,好讓我們去收屍。隊長說:李老官,你再撐幾天吧,上麵說了,過幾天就發救濟糧。隊長說話中氣很足,氣色也不壞,看得出他沒怎麼餓肚子,不像我們,個個腿腫得像個水蘿卜,走一步就軟,還喘不出氣,難受,是那種命要被從喉嚨口吊走,又被自己死死扯住的難受。在我們大隊,有許多人沒挺過那一年。大隊幾個幹部日子好過些,他們可能有吃的,都偷偷摸摸地吃。我爹老罵我娘,你在田頭白讓他們操了,你去向他們要點吃的呀。娘說,我都這麼大年歲了,我肯脫褲子,他們也不要啊。

我爹、我娘連拖帶罵把我和我哥從床上趕了起來,我們撐著起了床,來到田頭。奶奶躺在一條水溝裏,她的一條腿已不知去向了。我們捧了幾把土,蓋住了奶奶的屍體,算是安葬了她老人家。在給奶奶磕頭的時候,我哥暈過去了。我爹開頭還以為我哥也餓死了,嚇壞了,一個勁地拍他的臉,哭得一臉的鼻涕,哥是爹的命根子,是要給李家做種的,哥死了,李家就絕種了。我哥醒了,說爹,你拍我的臉幹什麼?我要吃的。村子一片死寂,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一家人相互攙扶著回了家。我爹說:這樣下去,我們全家都得死,得想個法子。我爹看了看我,說:囡,你去隊長家搞點吃的東西來,我們全家人的命全靠你了。我說爹,我走不動了,讓娘去。爹說,你娘年紀大了,要不到糧的。我不明白要不要得到糧與年紀有什麼關係。這時我娘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囡,到了隊長家,你隻要脫了褲子,隊長就會給你糧的。我哭著說:娘,你怎麼能讓我做這種事呢。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爹這時突然有了氣力,提高聲音說道:你個小娘X,老子養你這麼大,沒得一點點好處,現如今老子快餓死了,老子的兒子也快餓死了,你……你……你想讓老子絕後啊你……你想讓老子給你跪下啊!好……好……我跪……我跪……我爹想爬下床來,但他沒有下床的氣力。我娘說:囡,走到絕路了,哪個女人都會這麼做的,咱們女人命苦,沒什麼本事,就靠這點本錢。

我傻坐著不說話,我連哭的氣力也沒有了。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回路過一塊麥地,聽見麥地裏傳來一陣陣古怪的聲音,我沿著聲音找了過去,看見一個光溜溜的男人壓在一個光溜溜的女人身上,嚇了一跳。我發現那個女人是我娘,那個男的是駐在村裏的一個什麼工作隊隊長。我說娘,你們在這裏幹什麼,你們冷不冷?我娘一把抓了衣服遮住了臉,那個工作隊隊長很凶,衝著我吼道:滾。我跑回家把這事告訴了我爹,我說爹,娘在麥地裏和一個男人摔跤呢,他們連衣服都沒穿。我爹當即給了我一記耳光,說小孩子懂什麼?不要亂說,記牢,這事對誰都不準亂說。娘回到家爹就把娘打了一頓,打完了,娘做她的飯,爹種他的田,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我爹的成份本來是富農,後來工作組的人經過複查,認為我爹不夠富農的標準,改劃為中農了。

我走出了草屋,回頭看看我娘,我娘掀起疊著補丁的衣襟抹眼淚,娘說:去吧,囡,自己小心些。我的肚子前胸貼著後背,渾身軟得像一堆水,沒有東西撐著,隨時會癱下來。我往隊長家移動腳步,腿打顫,力氣都用光了。隊長住在一間青磚瓦房裏,這是全隊最好的屋子。聽我爹說,這屋原本是我爺爺造下的,後來解放了,這屋就被沒收了,分給了爺爺的一個長工住,這個長工的兒子就是隊長。他的老婆前幾年病死了。村子裏靜得跟人死絕了似的,那些茅屋土牆被傍晚的陽光曬得喘不過氣來。我走到隊長家,抬手敲了敲門,屋子裏發出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是些鍋罐在碰撞。後來門開了,隊長伸出腦袋,問,什麼事?隊長的手不由自主地抹了下嘴。我從隊長的胳膊下鑽進了屋。我脫下褲子,對隊長說:我娘讓我來向你取點糧,我娘說了,到了你這兒,隻要脫下褲子,你就會給我糧的。隊長走到門外四處望了望,又進屋,鎖了門,然後往門邊的一卷破葦席踢了一腳,那葦席倒在地上一滾,便鋪開了。我忽然渾身發抖,一泡餓尿不由自主地尿了出來,把葦席澆濕了,隊長在一邊笑著看著我,我想憋,可憋不住。他輕而易舉地將我放倒了。我說:王伯伯,你能不能先給我點吃的?隊長一愣,他飛快地從火灶的灰倉裏掏出一個烤番薯來,塞進我的手裏,然後壓在了我的身上。我什麼也顧不得了,將番薯連同灰一道往嘴裏塞。他忽然看見我直翻白眼,嚇壞了,連忙用手拍我的臉,說: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過了好久,我才緩過氣來,說:我沒事,我讓番薯噎住了,你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烤番薯。他沒理睬我,隻顧做自己的事,我這時才感到身下好疼。隊長折騰了會兒便完事了,他歎了口氣說:這幾日肚子沒吃飽,渾身沒氣力,連幹個女人都使不上勁。隊長家的成分是貧農,我家的成分原來是富農,後來又被糾正為中農,在成分上,我家矮了隊長家一截,所以我隻有挨隊長騎的份——盡管以前我爺爺曾使喚過隊長的爹。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來不及提上褲子,便衝到火灶前,在灰堆裏抓了個烤番薯來塞在嘴裏,啃得噎住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像隻鵝。隊長從屋角找了隻破籃走進裏屋,在裏屋的什麼地方揀了幾個番薯丟進籃子,打發我快走。我提著籃子走出隊長家,沿著田間的田塍回家,走到半道上,路邊的一間破茅屋裏突然竄出一個人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籃子就要跑,我趴在地上死死地拖住他的腿不放。又不敢大聲喊,怕更多的人來搶。

菊香,大家都是為了活命,你別怪我,再不吃點,我就要把我爹吃了。他踹我一腳,喘著粗氣,然後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搶我籃子的人叫秋生,比我大五歲,住離我家不遠的竹園邊,長得像個白麵書生,笑起來眯著眼,像個女人,平時我碰見他,都叫他一聲“秋生哥”。他在大隊識字班讀書時出了大名,認字數全大隊第一。那時大隊裏搞突擊掃盲,從縣城來的一個女教師花了三天時間分三批將村裏的青壯年文盲一掃而光,比掃屋子的灰塵還快。秋生是我們大隊的掃盲典型,曾經去公社受過表彰,扛回來一麵錦旗帶回來一個搪瓷杯,那麵錦旗後來被他裁了做褲衩。這麼大的料子他居然做褲衩,村裏人都嘲笑他不會過日子,大家都認為他應該做一件褂子,才對得起那塊料。至於那陶瓷杯,一回隊便被隊長沒收了,隊長每次在社員大會上講話,口幹了連喝水的杯子都沒有,隻好捧著隻粗瓷大碗牛飲,像破落社員一樣,實在有損隊長的形象。隊長說:秋生,這陶瓷杯隻有領導才能用,你看公社的李書記是不是領導?他用的就是陶瓷杯,你爹是不是領導?所以他隻有用粗碗的資格,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用搪瓷杯喝水,你怎麼有資格和毛主席一樣用搪瓷杯。於是秋生隻好識趣地把陶瓷杯上交了。以後每逢開會,隊長在台上破木桌前一坐,把陶瓷杯用力一頓,說幾句,然後拖長聲音喝茶,有時還呼呼地朝杯子吹幾口氣。

用現在的話說,秋生是我的偶像,他記性驚人的好,隻一天時間,老師教的二百多個字都會讀了,一個都沒讀錯,不過,如果把這些字打亂了,他便一個也不認識了。盡管如此我仍然很崇拜他,他現在來搶我的東西,我心裏非常難受。後來秋生喘著粗氣說:菊香,你不把東西給我,我就把你的事說出去,你的番薯怎麼來的,你從隊長家出來我都看見了,隊長會有那麼好心,白給你糧食。我哭著說:秋生,別這樣,拿不到吃的,我爹會把我打死的。秋生說:菊香,要不,咱們一人一半,怎麼樣?我說:秋生,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回到家裏,爹盯著籃子裏的那幾個番薯,道:媽個隊長這騷東西,我家閨女的黃花,才值這幾個番薯?爹沒有心思細究,就去抓番薯,娘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把身子撲在籃子上,說,誰都別動,聽我安排……省著吃!我坐在床上,這才發覺褲子裏到處是血,下身很疼。我哇哇大哭起來。但沒有人理我。我們一家人住在兩間小小的破草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家四口都睡在這張床上。晚上,娘和爹在做那件事的時候,我也常常偷看在眼裏,我從沒見過娘流血,也沒覺得娘很痛,相反,我發覺她快樂得直哼哼。我看見我哥看著我血淋淋的下身,舔了舔舌頭。我知道爹和娘在做那事時,他也在偷看,並趁著爹娘不在的時候,對我動手動腳。我哥是個畜生。

我爹在外頭窩囊受氣,卻愛在家裏抖威風。我娘被隊長按在絡麻地裏,有人故意向他報信,惡毒地喊,李老官,你老婆讓一個男的按在地裏了,就在這條田塍盡頭拐個彎,現在正在扒褲子呢!我爹梗著脖子青著臉說,你不要亂說,隊長可不是這樣的人呢,人家是幹部。那人說,你怎麼知道按你老婆的是隊長,你也看見了,我可沒說是誰。周遭的人哄堂大笑,幾個人就神采飛揚繪聲繪色地描繪那事的進程,就跟現場直播搞解說似的。我爹坐在鋤頭柄上一聲不吭,一個勁傻笑,這個富農,他居然還笑得出來。回到家,他不由分說,操起一根棍子就把娘鋪頭蓋臉打了一頓,打得娘一臉烏青,額角流血,嘴裏罵道,你個婊子,骨頭殺殺輕,你不去勾引人家,人家會來騎你?一逮著由頭,他就拿這說事,惡毒地罵。娘忍氣吞聲,不敢聲張,娘說,已經太丟人了,別再丟人了。這次,爹一邊啃著我要來的番薯,一邊罵我,小婊子,臉都讓你丟盡了,我李老官上輩子幹了什麼缺德事,老婆臊我的臉,生個囡也丟我的臉。說著嗚嗚地哭了。

現在,那小半籃番薯成了一家的命根。爹說,多睡少吃,爭取活命。爹的決策很英明。有了吃的,爹精神就抖起來了,爹說,阿林是李家今後的頂梁柱,李家傳宗接代出人頭地全靠他,他的身體要保證,切番薯的時候,他的那塊要大些,我嘛,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要去隊裏掙工分,現在家裏全靠我,所以,我的那份也不能少,你們娘倆就委屈一下,反正你們胃口小,又不幹活,多睡睡,少吃點。娘見我餓得不行,就把她的那小塊偷偷塞給我,說,囡,娘不餓,你吃,吃了長身體。我怎麼能吃娘的東西呢。

娘趁家裏人不注意,將那小半籃子番薯藏了起來。她每天趁人不留神時掏出一個來,煮了,切成兩大兩小的四塊,一家人一人一塊,熬日子,慢慢地等待救濟糧下發。每次切番薯,哥總是盯著娘的菜刀,在娘下刀後的一瞬間斷定薯塊的大小,並快速搶走那塊他認為最大的。有一天娘突然坐在地上哭起來,邊哭邊罵:我的番薯,我的番薯,哪個千刀殺的把我的番薯偷走了。娘一把揪住了哥的衣領,說:阿林,娘藏的番薯是不是你偷的?快拿出來還給娘,昨天娘拿番薯的時候,好像覺得你偷偷跟在後頭偷看,阿林,這可是咱們一家人的命啊。我哥一把甩開娘的手,說:我沒拿,是你自己偷吃的,別賴我。娘氣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我爹一把揪住娘的頭發,說:叫你不要藏起來你偏要藏,說,你為什麼要藏?你把我的那份賠我。爹把娘往死裏打。幸虧爹沒力氣,否則娘就被打死了。

第二天,爹娘都出去碰運氣找吃的了。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恍恍惚惚感覺我哥好像起了床出門了,他去幹什麼?我支撐著起了床,出了屋,見哥身影一閃,閃進了一個角落裏。我沿著牆根走了過去,伸出頭一瞅,隻見哥正背對著我,捧著一個番薯啃。爹娘回來時,我偷偷將這事告訴了娘,娘又告訴了爹,爹插上門,拿起掃把就打哥,爹說:你這個小娘養的,年紀不大就算計起你爹娘來了,等我們老了要吃你一口飯就難了。哥死活不承認他偷了番薯,爹氣得直喘粗氣,拿哥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時外麵有人敲門,娘一開門,是隊長,隊長說,李老官,救濟糧到了,快去隊裏領。

娘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爹領來了兩鬥救濟糧,和娘兩人對著米直發愁,爹說現在才開春,離夏糧收割還有一大截日子哩,這兩鬥米,就是天天熬稀粥喝,也熬不到收割的那一天。娘把米倒入缸裏,說,我們隻好天天熬米湯喝了,你們男人要幹重活,你那份就多放些飯粒吧,也好有些力氣,我們婦女的活輕些,我喝些湯就行了。其實生產隊幹活,隊長下派活時,女的一點不比男的輕,一樣地鋤田、擔肥,挖渠。爹說:我聽阿泉私下說,隊裏還有些救濟糧沒分完,說是等過段日子再分,隊長把糧藏在隊倉庫裏,鑰匙隻有他才有。娘說:他也不怕有人爬進去偷?爹說:偷?誰敢啊,不怕槍斃?隊長可是殺過人的。爹說的是鎮壓反革命時,隊長曾帶人砍了一個當過國軍士兵的人。娘說:那糧他打算過多少時候分?都分掉了我們也好有個謀劃。爹說:隊幹部有私心,等到下次分糧,倉裏的糧怕也不多了,老老實實等分糧也不是個事兒,得想個辦法先下手為強。爹看了我一眼,娘連忙說:算啦,算啦,等這些糧吃完了再說吧。爹說:等這些糧吃完了,倉庫裏怕早就沒有糧了,你想讓我們都餓死!

第二天,爹從地裏掙工分回來,爹對娘說,我聽老海說他昨天晚上瞅見陽生家的女人從隊倉庫裏背了一袋什麼東西往家走,那袋裏不是米是什麼?

娘說:算了,反正米缸裏還有點米,不至於餓死,慢慢地撐著過吧,糧食總會有的。

爹說:我養了個囡有什麼用?就知道吃。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決定自己去隊長家,向隊長要點米。我要向爹證明我是個有用的人。

我獨自一個人走出屋,我娘喊:囡,你幹嘛去。我爹說:讓她去吧,老大不小了,也用不著我們操心了。那個晚上我走出家門,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月亮,發現它居然是金色的,你們看見過金色的月亮嗎?它像一個煎餅那麼油亮,讓人頭昏目眩。

我敲開隊長家的門。我說隊長,我來要點米。我剛要脫褲子,隊長說,你來的太遲了,我這幾天天天做這事,有時一天要做上好幾回,現在想做也沒那勁了,老麻雀翹不起來了,你還是回去吧。我說隊長,你什麼時候能做那事?隊長說,說不定,我聽老中醫說過這事幹多了腎虧,要短命的,我要休養幾天,什麼時候想做了,你再來吧。以後幾天我天天晚上去隊長家,問隊長,你現在想不想做那事。隊長都說:老麻雀倒胃口了,翹不起來了。有一天,在我回來的路上,秋生又從破茅草屋裏躥了出來。秋生說:菊香,我怎麼天天看見你往隊長家跑,你和隊長好上啦?我說秋生你嘴上積點德行不行,我每天找小姐妹一塊兒聊天呢。秋生一笑說菊香,你從隊裏的倉庫裏背了多少米回家?我看見你往隊長家跑了四天了,一天一袋,你家該有四袋米了吧?我說我從倉庫裏拿了米的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秋生說:是不是隊長嫌你太小沒勁不要你?菊香,你取到了米,我們和上次一樣一人一半,否則,我把你和隊長的事說出去。菊香,以後我會天天在路上等你的。

以後幾天,每次我去隊長家,秋生都會從半路裏殺出來,我換了路走,他也會像鬼似地突然出現,並說:我算準了你今天會換這條路走。秋生一連幾天見我沒背米,就懷疑我半路上把米藏起來了,故意不給他,他威脅要把我的事抖出去。讓全大隊的人都知道你是個勾引男人的破貨,幾顆米就可以和你睡覺,讓你找不著好婆家。秋生說。我說,你去廣播裏喊吧,反正我這輩子不嫁人了,我一輩子就住你家了。

八天後的一個晚上,我要去隊長家,娘不讓我去,娘說囡,這幾天你天天往外跑,去幹啥?我說沒幹啥,和幾個小姐妹玩。娘歎了口氣,抹了抹眼淚。我到了隊長家,說隊長,你今天想不想做那種事?隊長說這麼長的時間沒幹了,老麻雀有些想法了。我於是脫褲子鑽進了被窩,隊長也鑽進被窩。我說隊長,你娶了我吧,我長得不難看,幹活也勤快,我會把你的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我想要是隊長娶了我,我就不愁吃喝了。隊長說:不行,我比你爹還大一歲呢,你讓我兒子叫你娘,我兒子會殺了我的。隊長的兒子在很遠的地方讀中學,長年住在學校裏不回家,是隊長的驕傲。隊長說:你還小著哩,你看,我在你胸上抓了半天,也沒抓住你的奶。後來隊長就爬到我身上來了,這次我沒感到疼,我感到渾身很受用,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隊長邊做活邊說:你是不是把我和你的事跟秋生說了?我說:沒有,是他在跟蹤我。隊長說:鳥個秋生,他威脅我,要我給他兩袋米,否則就要到上麵去告我,老子是誰?會怕他?

正說著,外麵響起了一陣嘈雜聲,門被踢開了,一夥人衝了進來,一把將隊長按在床頭。有幾個男的過來就掀被子,他們的臉上掛著惡作劇的笑容,我光溜溜地暴露在他們的目光下,嚇得什麼都不知道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夥人是公社人武部的民兵。秋生把隊長告發了。他們把我和隊長關進了大隊的倉庫裏。他們要我揭發隊長利用職權玩弄女人的罪行。原來秋生告發的隊長罪行是利用救濟糧發放玩弄欺壓婦女,我是受害者。我於是把自己為了得到糧食陪隊長睡覺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審問我的人中有一個是公社的婦女主任,她聽完了我的講述,歎了口氣,說:你還小,什麼都不懂,幹出這種糊裏糊塗的事也不能怪你,這個畜生,連這麼小的女孩都敢下手,真該斃了他,你放心,政府會替你們做主的。

這時一個男的說:他沒逼你?你們是自願的?他說你是他的未婚妻,你打算嫁給他?

是……是的……我說。

為什麼?婦女主任吃驚地問。她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顯然是讀過書的。

因為……因為……我結結巴巴地說不上來。

那男的一拍桌子道:這麼說你們是相互勾結盜取救濟糧?

不用怕,是不是他逼你的?婦女主任一直很和藹。

是……不是……我嚇壞了,尿了褲子,凳子下流著一灘水,臊得我恨不得變成蚯蚓鑽到地下。

你看,她都嚇壞了。婦女主任對旁邊的那個男的說:準是被逼的,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

他們讓我在一張紙上按了手印,然後把我給放了。臨走前婦女主任對我說:你是你們大隊唯一一個敢指證你們隊長罪行的人,你放心,政府會為你做主的。我想到隊長也許會因為我而被槍斃,說:我……我是自願的,他沒逼我。婦女主任吃驚地看著我,嘴張成了一個窟窿,然後歎了口氣,道:你還是個孩子,這話不要亂說。

我回到家裏時母親已經哭暈了好幾次了,而父親臉色鐵青。我畢竟讓他的臉丟大了。更重要的是,民兵們來我家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說是要把非法所得的公糧收回去,他們沒有找到公糧,就把我家的救濟糧給拿走了。

母親抹著眼淚說:回來了就好。

而父親則歎了口氣,道:你個小娘,你把祖宗的臉丟盡了不算,你還把我們的活路給斷送了,現在沒有糧,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隊長被押到了縣城,不久便被公審槍斃了。槍斃那天大隊裏有許多人去看,據回來的人說隊長死得跟一條狗差不多,子彈還沒飛過來,人就已經癱了,大便都拉出來了,臭氣熏天,全沒了往日的威風霸道。那些人說這事時都兩眼放光,跟夜貓似的,興奮哪。我覺得隊長是死在我手裏的,晚上老是做噩夢,夢見他低著頭和一些反革命一起站在縣體育場的水泥台上,脖子上掛著木牌,體育場四周的梧桐樹上吊著大喇叭,樹上騎滿了人,他一抬頭看見我,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滿嘴的獠牙,向我索命。每次驚醒,我一身虛汗。

秋生因為檢舉有功,當上了隊長,是公社的一位領導在大隊廣播裏宣布任命的,那天大隊的廣播被調到了最高音量,不時發出刺耳的尖叫,唯恐有人沒有注意到,宣布完了秋生還人模狗樣地做了表態發言,一顆紅心堅決向黨,抵製墮落女人的腐化之類。秋生當上隊長的頭一天,便召集全隊社員開會。在會上,他曆數了前任隊長的累累罪行,並在講隊長欺壓婦女同誌這件事時一再提到我的名字,使我們一家人在眾人刀一樣的目光中抬不起頭來。他手裏捧著一個陶瓷杯,正是前任隊長用過的那隻,也算物歸原主。每講幾句話,他都要呼呼地往茶杯裏吹口氣,再拖長聲音妥——地喝一口水,然後把嘴裏的茶葉呸呸地吐進茶杯裏。與前任隊長不一樣的是,他的旁邊站著大隊婦女主任,不時拎著大隊裏才有的竹殼熱水瓶,替他滿上茶。

我讓家裏丟人現眼,現在,隊裏沒有人看得起我們了,我臭名遠揚,整個公社都在談論我這個爛得臭氣熏天的女人。家裏斷了糧,母親向左鄰右舍去借,都遭冷言冷語,空手而歸。沒了糧,全家人唉聲歎氣,哥和父親總是拿我出氣,用惡毒的話罵我,打我。沒有辦法,我決定去找秋生要點糧。我在大隊辦公室裏找到了秋生,他正在看報紙。我說秋生哥,看報哪,報上的字你認識嗎?秋生說菊香,我現在好歹是個幹部,你說話要客氣點,別一口一個秋生秋生的,你得叫我隊長。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毛毛蟲變成蛾了就不能叫蟲子了,猴子進化成人了就不能叫猴子了,我說隊長,這報上的字你認識?秋生說:唉,別提了,隻認識報紙上的照片,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近段日子可瘦多了,他聽說全國人民吃不飽,他也不吃肉了。唉,我得把大隊小學裏的老師調過來,給我當秘書念念報念念文件什麼的。菊香,你來找我有事兒?我說秋生——隊長,我家的救濟糧讓民兵給搜走了,我家斷糧好幾天了,你當領導的發發善心,能不能給我們點糧?至少把我家的救濟糧還給我們,我們一家都記您的大恩大德,天天給您燒高香。秋生說菊香,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燒香拜佛是封建統治者用來欺騙人民麻痹人民的。又說,你想要糧,這怕不行,你的名聲不太好,我剛當領導就給你批糧,人家會怎麼議論我,還以為我……。我說那你總不能看著自己的社員餓死吧。秋生說你家的成分不好,你爹要是貧農就好了,可惜你爹是個富農。我說不是富農,是中農,早轉劃了。我邊說邊關上大隊辦公室的門,然後解起了褲帶。秋生跳了起來,說你想幹什麼?你……你想腐蝕人民幹部?我說秋生這事以前的隊長也搞過,我不信你沒這麼搞過。秋生說好你個菊香,你想讓我當槍斃鬼?他一把打開了門,朝旁邊衛生室喊:阿蓮,阿蓮……。大隊衛生員兼婦女主任阿蓮便跑了過來。秋生說:這個女人想腐蝕革命幹部,當著我的麵脫褲子,你給我做證明,我抗拒腐蝕。

秋生把這事向公社做了彙報,公社對他進行了表揚,還讓他在全公社幹部大會上做典型發言,秋生可風光了。回大隊後他召開了社員大會對我腐蝕幹部的行為進行批判。我被兩個民兵揪上了台,腦袋被按得很低。他詳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並對我解褲子的細節添油加醋,下麵的男人聽得津津有味,兩眼發光。他們給我掛上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兩個字,有識字的人對看熱鬧的人說那兩字念“破鞋”。看熱鬧的人便哄地笑了。他們把我架上了一輛牛車,讓我爹趕著牛車遊村。我爹死活不答應,我爹說他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幾個民兵就一擁而上踢我爹的屁股,嘴裏喊著:趕,趕。爹隻好趕著牛車陪我遊村。全大隊的男女老少都出來看熱鬧,他們像過節一樣談笑著,追逐著,不時有人向我扔土塊,石頭,還有臭烘烘的破鞋。遊完村,我膽怯地跟在爹後麵,我說,爹,你真不要我了?

爹抹抹眼淚說:你總歸是我囡。

我下了狠心,又去找秋生。我對秋生說你再這樣對待我的話,我就把你半路上截我,要和我平分糧食的事向公社彙報,而且,你還想跟我睡覺,我不肯,你就陷害我。

秋生說:我想睡你?你有沒有搞錯,是你想睡我。

我說秋生,我就這麼跟公社的人說,看他們信不信!你屁股後有塊胎記。

你怎麼知道?

這你不用問。

秋生有所顧忌了,話軟了,說菊香,別……別呀。

我說:你怎麼對待我的我不計較了,不過你得給我糧。

不……不行。秋生說。

不行也得行,要不,我們去公社。我說。

你要多少?秋生說。

兩袋米。我說。

一袋。秋生說。

不行,少一粒也不行。我說。

好……好吧。秋生沮喪地說。

其實,他屁股上那塊胎記,是他在湖裏淴浴時我無意間看到的。

我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和趙家大隊一戶姓許的人家談成了調換親。許家有一個瘸腿的兒子,比我大八歲,媒婆托了十幾個,也沒談成親。許家也有一個女兒,年紀和我差不多。那一年公社修水庫,我爹和那個許瘸子的父親正好在一個工地,兩個家長聊天聊到了自家的兒女,都為自己兒子的婚事發愁,最後一拍即合,決定我嫁給那個許瘸子,而許家的囡嫁給我哥,這樣結成了調換親。我聽說自己要嫁給那個許瘸子,當即大哭一場。父親卻向我數落了調換親的種種好處:如親上加親,還節省了財禮。我哥很開心,因為他聽說許家的囡是很漂亮的。那時候我哥二十多歲了,母親也托了幾個人說親,都因為我家窮,成份也不好,人家看不上我家。

我的醜事傳到了趙家大隊,許家不久便托人來,說他們丟不起這臉,親事黃了吧。我娘不滿地嘀咕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瘸子嘛,看他以後怎麼找得上老婆!這件事對我哥的打擊最大,他一心巴望著早點把許家的囡娶上門,現在卻因我泡了湯,他對我更加仇恨。有一回,我正站在門口無事張望,忽然覺得屁股被什麼紮了一下,回頭一看,我哥正衝著我一臉壞笑。我用手一摸屁股,一根縫衣針紮在了屁股上,血都流了出來。

饑荒年過後,娘又向媒人送了禮,托她們替哥說了幾次親,都是老公貓瞎叫春,自作多情。倒是有兩戶人家暗示媒人願意把女兒嫁入我家,一戶原來是外村的地主,兒子還當過國民黨軍的排長,打內戰死在了戰場上,家庭成份不好,是被鎮壓的對象,女兒長到二十七八歲了也沒人敢娶。對這門親事父親不敢應,因為我家盡管是中農,卻也不是響當當的中農,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指為富農,迎娶一個地主的女兒反革命的妹妹,我家的成份就理所當然地要被看低了。另一戶倒是三代貧農,姑娘的爺爺解放前餓死在了上海灘,隻是姑娘本人有點傻,見人就嗬嗬地傻笑,嘴角掛兩條口水,一內急就脫褲子,不管身邊有沒有人。我爹開頭想應下這門親事,他對娘說反正阿林娶不上老婆,這個女人盡管有點傻,總比讓阿林當光棍強,我們好歹也給他成家立業了。娘的態度卻很堅決:不答應。娘說把這樣的姑娘娶進門,她光會吃什麼活也不會幹,時不時還會搞點事出來,我們這不是娶兒媳,是娶祖宗。

我哥娶不上老婆,就專門往女人堆裏鑽,幹一些捏女人大腿摸女人屁股的勾當。嚇得女人們見了我哥就躲。有一回,秋生的老婆正坐在茅坑座上解手——那時農村沒有公共廁所,更沒有抽水馬桶,隻在地裏挖個坑,陷一隻大水缸,然後用稻草玉米稈蓋個小棚子,把缸圍住,再在缸個放個座,就是個茅房。秋生的老婆翹著屁股正拉得起勁,我哥躲在茅房後麵,扒開稻草往裏偷看。秋生老婆聽見簌簌的聲音,轉過頭一瞧,她看見兩隻綠瑩瑩的眼睛,當即一聲尖叫嚇得從座上摔了下來,掉進了茅坑裏。她的尖叫聲引來了在地頭鋤草的社員,他們很快把一身是屎的秋生老婆從糞缸裏拉了上來,並包抄逮住了正撒腿而逃的我哥。

秋生讓民兵把我哥打了一頓,打斷了我哥的一條腿,秋生指著我爹的鼻子,說:李老官,你女兒是個破鞋,你兒子是個流氓!你們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你兒子看了我老婆的屁股,我不能吃這個虧,這個仇我一定要報。我爹氣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兩眼一翻,倒在地上。我和娘好不容易把爹弄醒了。我爹用發抖的手指著我說:都是你害的。

那一年,我們這一帶老是下雨,那雨就跟從缸裏倒出來似的。小的時候,我奶奶坐在院子裏,搖著蒲扇跟我說:那天其實是口缸,老天爺什麼時候要給地上的人下點雨,就把缸裏的水倒下來一點點。那一年老天爺把缸裏的水都倒在了我們這兒,倒在了曹娥江上,曹娥江裏的水都滿出來了。縣裏,公社裏組織民工去圍堤,我們大隊指派每戶人家出一個勞力,惟獨我家被指派了兩個,我們也不敢找秋生論理。我哥說:我腿瘸了,幹活使不上勁,我不去。哥就賴在床上不起來,娘歎口氣說菊香,你去吧。我們大隊的民工趕到堤邊,秋生把民工分成兩撥,一撥人挖土把土鏟進草包,一撥人扛土包。秋生指定我和爹扛土包。那土包足足有幾十斤重,我根本沒法把土包提起來,負責挖土的人就幫我把土包提起來壓在我的肩上,他一放手,我就被壓倒在地,活像一隻死田雞,周遭的人哄堂大笑。我隻好去找秋生,我說隊長我背不動土包,你讓我幹點別的吧。秋生說菊香,我這當領導的也難,誰都去幹輕鬆的活,重活誰幹呀,不要挑三揀四了,都是革命工作。過了會兒,秋生忽然惡狠狠地說:別忘了,你哥看了我老婆的屁股,這個虧我可吃大了,誰賠我呀,你讓我看看屁股?我說:我操你媽的,老娘我就是讓土包子壓死,也不會讓你碰我一根指頭。秋生說:菊香那你就去背土包吧,老實說,我也沒那膽敢碰你,我也就敢過個嘴癮。

挖土的人見我人實在太單薄了,就把土裝得淺些,這樣我勉強能跌跌撞撞地把土包背上堤,然後用肩使勁一推,把土包甩下去。我渾身的骨架都被壓碎了,直喘粗氣,喉嚨又幹又痛。跑了幾趟,腿就先軟了,就想坐下來。有一回我將土包往堤下甩時,腳一滑,整個身子隨土包一塊兒衝進了水裏,水一下子沒了頂。我在水裏起起伏伏,被湍急的潮水帶走了,岸上有人喊:李老官,你女兒落水了,快來救人啊!許多人隻敢喊,卻不敢跳下水。爹在一邊幹著急。

後來跳下水把我撈上來的人叫水生,是趙家大隊的,他讀過初中,是公社裏少數幾個有文化的人之一。他在堤上管宣傳,這是個令人羨慕的活兒,遊手好閑,看見什麼值得表揚的事就在筆記本上寫下來,然後撕下來交給堤上的廣播員,廣播員就在廣播裏播頌:春風吹,戰鼓擂……他每個廣播稿的第一句話都是“春風吹戰鼓擂”。我去感謝水生時,他正坐在鋪上寫他的“春風吹戰鼓擂”,見了我,他連連擺手說不用謝不用謝,你為革命好好工作,保住這條大堤,保住國家和人民的生命和財產,那就是你對我最好的感謝。我說水生,我替你洗洗衣服吧。我不由分說就把他床頭的髒衣服抱走了,以後我就隔三叉五地去替他洗衣服,他呢,看見我扛不住包了,就跑過來接住我的包,幫我扛上堤。有人對我爹說:李老官,你馬上要做老丈人了。我爹黑著臉說:怕我囡沒那好福氣。

有一天,一個消息忽然像風一樣一下子刮遍了整個大堤:上遊五車堰已決口,堤已保不住了。人們驚慌失措,像風一樣四散而逃,隻一會兒,堤上隻剩下一捆捆的草包和人們來不及卷走的鋪蓋。我原本隨著我們大隊的人一起跑,後來忽然想起水生還躲在窩棚裏寫他的“春風吹戰鼓擂”,他曾對我說過他要花一天的時間寫一篇長篇什麼稿。我又跑回了大堤,堤上死一般的靜,隻聽見潮水拍岸的聲音。我在窩棚裏找到了水生,他正趴在床鋪上一個勁地寫,耳朵裏塞了兩朵大棉花——出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人來叫他。我掏出他耳朵裏的棉花,一把把他從床上拉起,說:快走吧,堤快塌了,你想在這兒淹死?水生吃了一驚,道:誰說的,誰說的。他跑出窩棚,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大堤,說,菊香,咱也別跑了,要真是決堤了,咱們跑也沒用了,我們坐著聊會兒天吧。

我們坐在大堤上,望著白茫茫的曹娥江水聊天,他對我講他自己的事,講他想上北京讀大學,但他父親卻想讓他種地掙工分,所以他隻讀到初中,父親就不讓他讀書了。北京有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有天安門和人民大會堂。他說。我對他講了我以前的事,講我為了拿到糧食和隊長睡覺,勾引秋生被遊村等。我把這些事說給水生聽,說出來後我就哇地哭了,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心裏舒服極了。

菊香,我要娶你。水生突然說,是的,我要娶你。他的語氣很堅定。

我說你瘋啦,水生,我是個破鞋,全公社的人都知道。

我要娶你,我要到你家去提親,我要保護你。水生堅定地說。

我的淚水就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工地上逃跑的人很快就被公社的民兵趕了回來。事實證明那隻是個謠言,第一個說出這個消息的人很快被查出來,並抓了起來。

大水退下後,水生不顧家裏人的反對,親自來我家提親。他拎了兩瓶紹興老酒進了我家。我爹對這一切顯然並不吃驚。他很客氣地請水生坐,還讓母親煮了碗糖水雞蛋給水生吃。這是當時我們這地方招待貴賓尤其是新女婿的習俗。爹對水生救了我一命的事一再感激。他還親切地問水生家裏的一些情況,問得非常詳細,這一切給了我和水生一個錯覺,我們倆都覺得我爹實際上已默認了這門親事。

阿伯,我想娶菊香。水生說。

噢,我爹笑了笑,說,你爹娘同意嗎?

他們……當然同意,再說了,如今是新社會了,婚姻大事我們自己做主,他們沒權阻擋的。水生說得理不直氣不壯。

菊香名聲不好,你知道嗎?你不在乎她以前的事?

水生的臉紅到脖子根了。父親又說:你現在是不在乎,以後有人戳你背脊的時候,你就在乎了。

我想娶菊香。水生重複了一遍他的來意。

可是我們不能同意。父親說,我要讓我兒子娶上媳婦,所以,我隻能給我囡找一戶有囡的人家,把我家的囡嫁過去,把對方的囡娶過來,給我兒子娶上媳婦。

我喊道:爹……

水生跳了起來,說阿伯,現在什麼年代了,都新中國了,婦女解放了,你怎麼還把菊香當一件東西,去給自己的兒子換老婆。

父親拎起了水生拎來的老酒,塞進了水生手中,說:小夥子,我囡配不上你,配不上你。邊說邊客客氣氣地把水生連拉帶推地請出了門。

就在水生來我家提親的那天傍晚,水生的娘,一個很厲害的女人,站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跳著腳破口大罵:你個小婊子,破鞋,勾引我兒子,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你個小婊子,不要臉的小婊子,千人操萬人操的破鞋……全村人都聽到了她的咒罵。她直罵到天很黑了才回去。娘說:囡,別理她,咱不嫁她兒子,咱找個更好的人家。我用被子捂著頭,把被子都哭濕了。

我一連幾天不吃不喝。水生顯然不死心,他居然請公社的那位婦女主任來我家做父親的工作。婦女主任是政府裏的人,在父親的眼裏是個很大的官,所以他嚇壞了。婦女主任向他講了許多婦女解放的道理,並把他的封建落後思想數落了一頓,他一聲也不敢吭,直一個勁地點頭,不停地是是是……。婦女主任問我:菊香,你是不是很想跟水生好?

我不做聲。

婦女主任說:菊香,你要好好珍惜,水生為了你,什麼都不要了。你知道,公社原本要招水生做文書,如果他娶了你,他就可能通不過政審,當不上文書了。

我吃了一驚。我不知道還有這樁事情。

婦女主任前腳走,父親便說:是我嫁囡,又不是她嫁囡,她操這份閑心做啥。他轉身給了我一個耳光,道:小娘養的,叫你去勾引男人,長大了就隻記得男人不記得爹娘兄弟了。我跑出屋追上了婦女主任,哭著對她說:大姐,你告訴水生,我再也不會跟他來往了,讓他死了心吧,我不想因為我影響了他的前途,他現在不後悔,將來也會後悔的。婦女主任拉住我想說什麼,我掙脫了她的手跑回了屋。

我年輕的時候,在這一帶也算是個美人。女人長得漂亮是個資本。我們這個縣以前有一個副縣長,叫什麼葉綺霞,全縣人民都知道她就是靠臉蛋和屁股一級一級爬上去的。她的真名叫葉阿蓮,以前是我們大隊的婦女主任。盡管她改了名,但她燒成灰大家也能認出,她就是葉阿蓮。這個葉阿蓮還是大隊的赤腳醫生時就與秋生有瓜葛。大隊辦公室和大隊衛生室隻隔了一堵牆,秋生有興致了就閃進衛生室,衛生室的裏麵還有張專供病人掛鹽水的床,兩人把裏間的門一關,愛幹什麼幹什麼。每次秋生溜進衛生室,遠處地裏幹活的幾個社員就相互猜測打賭:他這次能堅持幾支煙的工夫。有人說三支煙,有人說兩支煙。當有人說秋生能堅持五支煙的工夫時,便招來一陣嘲笑:嘁,就他那蠟油做的槍頭,能點五根煙的工夫?你現在拍他的馬屁他又聽不見。然後他們便坐在田頭慢條斯理地抽八分一包的經濟牌香煙。次數多了,人們大致掌握了秋生幹那活兒的時間長度,也就是二根半香煙的工夫,還包括了準備工作和結束工作。有一回我哥也和那些社員湊在一塊講秋生的葷話,他突發奇想,認為秋生這回至少能堅持六支煙的工夫,其他人嘲笑他,他就和他們打賭:他輸了,就去河裏替他們每人捉條半斤以上的魚,他們輸了,他們每人替他捉條半斤以上的魚。結果那天秋生居然在阿蓮的衛生室裏呆了八根煙的工夫才出來。我哥得意洋洋地拎著六七條大魚回家,路上正好碰上了秋生的嫂子菊花。菊花說阿林,這大冷天的你哪兒摸來的魚啊!我哥便將事情的經過吹噓了一遍。這秋生與阿蓮的事,全大隊的人都知道,隻秋生的家人不知,我哥把事與菊花一說,菊花一向看不慣秋生的為人,便將事與秋生老婆阿花說了。阿花聽了,坐在家裏的堂屋前,像唱戲一樣哭了起來,把秋生不為人知的累累劣跡唱了一遍,嗓門極其嘹亮,唱腔有板有眼,唯恐別人聽不見。秋生一回家,兩人揪在了一塊,勸架的人拉都拉不開,阿花還操起了菜刀,要割掉秋生的雞巴,嚇得秋生拔腿就跑,阿花在後麵奮勇直追,頓時村裏雞犬不寧。阿花還跑到阿蓮家裏,跳腳大罵,把阿蓮的臉抓成了蜘蛛網。後來秋生說:你他媽再鬧,你再鬧老子丟了官你有好處?秋生這麼一說才把老婆鎮住了。

秋生對我哥和菊花恨得咬牙切齒。

菊花是個寡婦,他老公春生幾年前在修水庫時,讓土方壓死了。村裏的人都說她克夫。這幾年她一直在婆家守寡。秋生除了一個死了的哥以外,還有個弟弟叫冬生,成天病怏怏的,也不會種地,隊裏安排他管莊稼,跟個稻草人差不多,有人來偷莊稼,他也不管,也沒本事管,“噢噢”地叫幾聲,連麻雀都嚇不走,有時還被偷莊稼的小孩掀翻在地,像個翻天的烏龜一樣爬不起來。

幾天後秋生差阿蓮來我家說親,讓我嫁給冬生,菊花可以改嫁給我哥。阿蓮對我爹說:現在都新時代了,婦女不興守寡了,你看菊花又賢惠又能幹,嫁給阿林,也是阿林的福氣,你李老官的福氣。人家秋生是隊長,你家菊香嫁給了冬生,你們和隊長家聯了姻,這輩子也有依靠了,多少人想攀這門親都攀不上呢。

我爹我娘對於能和隊長家攀親無比激動,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我死活不答應。我爹把我關在屋子裏。我爹說就你這樣的名聲,還想嫁個好男人?人家好歹是隊長的弟弟,你能嫁給他也算不錯了,你想一輩子養在家裏?我一想也是,我是個破鞋,走在路上,有些心術不正的男人總是對我說:菊香,跟我睡覺,我給你糧食。我這樣的女人,還能挑人家?認命吧。

我不知道這菊花為什麼會答應改嫁我哥。可能自打老公死後她一直背了克夫的罪名,想擺脫在婆家遭白眼的日子吧,也可能是她想以事實來證明她並不克夫。她早一個月嫁入我家,那天她帶了些隨身的衣物,跟著我哥走進了我家門,娘炒了幾個菜,一家人吃了頓飯,算是結婚了。在我出嫁那天,她一邊替我梳妝,一邊對我說:小妹,女人這輩子,也就這一天最風光,以後苦日子排著來,永世不得翻身,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冬生家離我家隻隔了一畈田,但冬生家還是開了一隻掛漿機(一種簡易機動船)敲鑼打鼓地繞了一個大彎子開到了我家附近的河埠頭,我被攙扶著下船時,我娘哭了。我推開扶著的人,想喊娘,這時掛槳機的發動機噴噴地響了,噴出一條條的黑煙,我隻顧喊娘,沒留神黑煙噴射的方向,臉被噴得黑呼呼一片。許多人在看我的笑話。

幾年後我才知道,對這兩門婚事,秋生當初說過一句話:讓這克夫的婆娘去克死那個瘸子。這瘸子是指我哥。而當時,菊花改嫁是作為婦女解放的典型在公社大肆宣傳的,秋生作為一個幹部,支持自己的大嫂改嫁,也是被宣傳表揚的一個典型。

我結婚後第一個相好的男人是公社供銷社的主任。這個人姓劉,平常總是穿著一件藍色卡其布中山裝,筆挺筆挺的,胸口上別著兩支鋼筆,見誰都不笑,好像別人都是階級敵人似的。可能是這個原因,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被供銷社的造反派戴高帽子遊街,批鬥,後來又在供銷社後麵的一條河裏發現了他的屍體,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我和他相好主要還是因為我的孩子。我結婚一年便懷孕了,冬生總是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他的疑心也越來越重,對我也越來越冷淡。那時候我家的老母豬也懷了崽子,冬生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老母豬身上了,每天精心地給它喂食,墊草。有一次我看見他正在用扇子給老母豬驅趕蚊子,仿佛這老母豬才是他的老婆。要知道他從來沒有替我這個他孩子的媽趕過一回蚊子。老母豬下崽子那天,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就跟他當了爹似的。

我生孩子那天還在河埠頭和菊香她們一道汰麻。絡麻的皮剝下後要在河裏浸上十來天,然後在河裏洗去腐爛掉的葉子和青皮,剩下雪白雪白的麻絲,河水又黑又臭,連條死魚都沒有,浸在這樣的河裏,對肚子裏的孩子沒好處。那天我對冬生說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生產隊出工了,讓他去跟生產隊長請個假,但冬生正眼都不瞧我,就去豬圈照顧他的老母豬和小豬了,然後拍拍屁股管他的玉米地去了。我隻好撐著大肚子到生產隊出工。沒想到人下到水裏沒多久,肚子就疼了起來。旁邊一起汰麻的幾個女人忙喊:菊香要生了,菊香要生了。菊花忙跑到玉米地裏去喊冬生。冬生坐在玉米稈搭的棚前說:讓她生好了。連屁股也沒挪動一下,菊花跑到河埠頭說:冬生說讓她生好了,我罵他他都沒動一下,菊香,你的命真苦。我一聽就哭了起來。女人們不知怎麼辦才好。這時恰好有一輛手扶拖拉機噴噴噴地開過來,菊花忙跑上岸衝拖拉機喊:停車!停車!拖拉機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藍色中山裝,胸前佩兩支鋼筆的男人,說:什麼事什麼事?菊花說:菊香快生了,菊香快生了,你能不能趕快送她上公社衛生院?那個男人跑下河埠頭將我抱上了拖拉機,菊花也上了車,然後那人將拖拉機開到了衛生院。

我在衛生院生下了女兒。

這個穿藍色中山裝的男人是公社供銷社的劉主任,那天他正開了拖拉機下鄉支農送農具。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拎著一斤紅糖來衛生院看我,那天我的爹娘也跌跌撞撞地走了十來裏路跑到衛生院來看他們的外甥女。他們見了劉主任,一臉巴結地傻笑,一個勁對他表示感謝,他們熱情過了頭,弄得劉主任很不自在。劉主任俯下身子看了看我的女兒,用手輕輕地撥了撥她的小臉蛋,說:小女孩長得不錯,叫什麼名兒?我說還沒取名字呢,我娘在一邊說:劉主任,您是個文化人,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您要是不嫌棄,您給她取個名字吧。

劉主任想了想說,她姓方,叫方暢吧,心情舒暢的意思,人活一輩子,心情舒暢最要緊。

我爹娘說:好好,就叫方暢吧。

我猶豫著說:好,我跟冬生說說吧,叫方暢。

我爹娘這才發現女婿沒來,問:冬生呢?他怎麼沒來?看他這個當爹的!

在一邊一直照料我的菊花說:冬生還沒來過呢。

爹娘相互看了一眼,不說話了,很憂心的樣子。

我後來才知道,這劉主任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叫劉暢。在那個餓肚子的年代,他女兒和老婆都餓死了。那時候劉主任手裏掌管著供銷社的食品,他女兒餓得渾身浮腫,求他去供銷社倉庫裏給她弄點吃的。劉主任沒答應,他說這是國家的糧食,他隻是替國家管著,沒有權力私自動用,否則是要被槍斃的。他老婆罵他求他,他就是不答應,後來女兒餓昏了再也沒醒來,他老婆傷心過了頭,一頭栽倒在地,也沒再起來。

我出院是劉主任開拖拉機送我回家的。冬生看見了,陰陽怪氣地說:你好大的麵子。他看了女兒一眼,用手拎住係嬰兒包的繩子,掂了掂,說,還挺沉。然後一把扔在床上。女兒哇地哭了,聲音像蚊子叫,我撲過去抱住女兒,說:冬生,你是不是畜生?他是你的女兒!

冬生說:我的女兒?不會吧,怕是劉主任的吧,你看,你連名兒都是讓給他取的。

我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說,冬生,說話要有證據,不要汙蔑好人。要不,你給她重新起過?

他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野種。

我心都涼了,實在不想跟這種不可理喻的人囉嗦。

劉主任顯然很喜歡方暢,常趁著下鄉的機會來我家看方暢,抱一抱,親一親的,那樣子就跟是自己女兒似的。我也不好意思趕他走。有一次我開玩笑說:你這麼喜歡她,要不,就收她當寄拜囡(幹女兒)吧。他一口答應,並抱著方暢說:暢暢,叫爸爸,叫爸爸。

冬生對此非常厭恨,劉主任走後,他說:你看,你都讓她叫劉主任爸爸了,你下一步是不是打算把我趕走,然後嫁給他?放心,我不會礙你的路的。

我說冬生,你這個畜生,你別忘了,我在生孩子之前根本不認識劉主任。

方暢出生不久,我就沒奶了,孩子叼著幹枯的奶頭直哭,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沒奶,主要還是營養跟不上。我娘把她那隻下蛋換鹽的心愛的老母雞殺了,煮好端過來給我催奶,我隻喝了幾口雞湯,我娘一走,冬生就獨自把那隻老母雞給啃了,連一口雞肉都不給我吃。我氣得直哭,他不理我,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秋生給我送來了小半籃子雞蛋和一包紅糖,結果冬生每天早飯都是紅糖下雞蛋,我一個雞蛋都沒吃著,雞蛋都讓他藏起來了。我坐月子時沒人照顧,燒飯、洗衣都是自己幹,吃的是麥粞飯(一種大麥壓成的飯),菜是黴幹菜,人麵黃肌瘦,倒是冬生白白胖胖,油光滿麵。

我沒奶,隻好把飯嚼爛了喂方暢,方暢吃了卻拉不出屎來。有一回方暢發高燒,渾身抽筋,我嚇得魂都沒了,抱起孩子就往衛生院跑,路上遇見菊花,她也跟著往衛生院跑。兩人在路上輪流抱著孩子,抄小路瘋一樣地跑到衛生院。衛生院的一個胖胖的女大夫一看就說:你孩子得了奶癆,得趕快割,現在高燒抽筋,馬上掛鹽水。我急問:奶癆是什麼東西,她會不會死?胖大夫說:小孩想吃奶,又沒奶吃,就會得奶癆,割了就沒事了,以後要保證她的營養。掛完鹽水,胖大夫拿手術刀在方暢的右手大拇指邊替方暢割掉了奶癆,又替她包紮了。方暢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她這麼小年紀就吃了這麼大的苦頭,我這當娘的揪心哪,母女連心,胖大夫哪裏是在割方暢的手指頭,她是在割我的心哪。

從衛生院出來,菊花看著像幹癟的豆芽一般的方暢,道:菊香,你再沒奶的話,會要了方暢的命的。我說,你說我該怎麼辦?菊花說,要不,你去找找劉主任,他名義上好歹也是方暢的寄拜爹,讓他搞點奶粉。我和菊花一道去找劉主任,劉主任正在供銷社櫃台前靠著,見了我們,迎了出來,從我的手中接過方暢,剛要親,方暢就像蚊子一樣哭了。劉主任看著方暢的模樣,質問我:怎麼回事?怎麼隻剩下骨頭了?方暢怎麼啦?你怎麼養女兒的?

我就把我沒奶方暢得奶癆的事跟他說了,他罵我:你個混人,怎麼現在才來找我,現在催奶都晚了,奶一斷就催不出來了。我提出要搞點奶粉,他有些為難,那時奶粉是很稀貴的東西,供銷社裏也沒有,即使有,一般人也買不到,而且要憑票供應。他想了一會,跑到電話機旁。我那時第一次看到電話機,黑色的一個台,話筒擱在上麵,還有一個搖柄,他把搖柄用力地搖了十來下,道:總機嗎,接總社,總社嗎?你們那兒有沒有奶粉?好好,過會兒我來取。他讓我和菊花去他家等,在去他家的路上,他又買了一條鯉魚,讓菊花把魚殺了給我熬魚湯喝,他自己則騎著一輛腳踏車去縣城的供銷總社。等我把魚湯喝完了,他騎著車也趕回來了,氣喘籲籲滿頭大汗。那時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感激,感動,羨慕……說不上來。這樣的男人我怎麼沒嫁上呢。他拿出兩袋奶粉給我,說,這是最後兩袋了,我要去遲了,就買不到了,縣公安局的一個政委也要呢。我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地給他絞毛巾讓他擦汗,又給他倒水。我問他多少錢,他說:我是方暢的寄拜爹,你就不要談錢的問題了。

方暢有了奶粉吃,氣色一下好多了,過了幾天,我帶了些土特產抱著方暢去劉主任家向他表示感謝,劉主任又買了隻雞殺給我吃。我對他笑了笑,不客氣地吃了。我想他肯這麼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不管什麼原因,我都願意接受,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我內心的牆壁早就崩潰了。他也衝我笑笑。我把他當成了自己人,我願為他做一切事。我知道劉主任喜歡方暢,所以每次去公社(指公社政府所在地,農村人習慣叫法)都帶著方暢,順便彎進劉主任的家,他總是買些肉、魚或殺個雞鴨給我吃,沒多久,我居然有奶了,我驚喜不已。

一次,在劉主任家,方暢吃飽了奶睡著了。劉主任從後麵抱住了我的腰,兩隻手在我身上亂走,我靠在他的胸前,很聽話地配合著,後來他解我的褲帶,他把褲帶解成了死結,怎麼也解不開,有些急躁,我拿起床頭的一把尖刀,將自己的褲帶剪斷了。我們在床上做了很久。做完了,他說,其實那天在河埠頭時,我就看上了你。我說我這麼大的肚子,這麼難看,你怎麼會看上我?他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美人胚子。我問他,你在意的到底是我還是方暢?他說:都有吧。他說:你真像是一個古典美人。然後他要我在床上擺出各種姿勢給他看。我要報答他對我的恩情,所以都照著他說的做了。

後來我們又相會過好多次,每次他都要用不同的姿勢和我做那種事,開始時我很害羞,後來就習慣了,反而覺得很有味道。他說我在床上像個蕩婦。我喜歡蕩婦。他說。我發現劉主任還有一本書,書上畫著各種各樣光身子的男女,正用劉主任教我的各種姿勢做那些事。

菊花哭哭啼啼地來找我,說我哥阿林遊手好閑,三天兩頭裝病,睡懶覺,不去生產隊出工,她現在又生了兒子,一家三口人全靠她掙的工分生活,到了年終結算,人家都有鈔票進賬,她家卻要欠賬,這日子怎麼過?菊花用袖子抹著眼淚說,這都是命,我的命咋這麼苦呢?先嫁了個短命鬼,又嫁了個要命鬼,我這日子該怎麼過啊。我在一邊陪著她流眼淚,都是苦命人啊,兔死狐悲呀。第二天我想去勸勸我哥,我去我哥家時,我哥正在打菊花,他抓著菊花的頭發,又是甩巴掌又是腳踢,地上到處是一縷一縷的頭發。我爹娘去勸架,結果我哥順手一推,爹娘就一屁股倒在地上。娘哭道:前世作孽,生了這麼個兒子。我哥罵菊花,你個二婚頭,克死了前夫,還想要我的命,我做不動田裏的活,你逼著我去做,你是不是看上野男人了,想讓我早點死。我忙過去想拉開哥嫂,我哥見了我,指著我道:你沒資格跟我說話,我到這地步,全是你害的,你要養我一輩子,從明天起,我就要到你家吃飯,你個爛貨,害己害人。

第二天我哥果然到我家來吃飯了,看見我,板著個臉,先在菜櫃裏亂翻,見到什麼用手抓來就吃,冬生見了,也板著個臉,看著他一聲不吭。菊花和我爹娘趕來,死活把他拉走了。

供銷社要在我們大隊開個代辦店,要招個看店的。我娘得知這個消息,就跑來跟我說:囡,供銷社劉主任是方暢的幹爹,你能不能跟劉主任說說,讓阿林去管代辦店。你爹娘都老了,還要靠你哥養呢,你哥什麼活都不幹,你爹娘吃什麼?我答應我娘跟劉主任說說。

過了一天,劉主任來大隊裏談開代辦店的事。我原本以為他會先順便過來看看方暢,那時我就可以和他談我哥的事。但那天中午劉主任被秋生叫到他家吃飯去了,到了十二點多鍾才來我家看方暢。原來秋生想讓自己的老婆到代辦店去站店,請劉主任吃飯巴結他。冬生聽說劉主任要來我們大隊,就不去看他的莊稼了,一直呆在家裏,坐在一邊,陰著個臉一言不發。我知道我和劉主任的事大隊裏有些風言風語,這些風言風語一定傳到了冬生的耳裏。劉主任進屋跟冬生打招呼,冬生板著個臉不理不睬,劉主任很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也不敢太熱情,屋子裏連空氣都粘糊糊的。劉主任隻抱了一會兒方暢,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便留下一把糖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借口方暢身體不舒服,要去衛生院看看,抱著方暢去了趟公社。走到灌溉渠邊,閘後忽然竄出一個人來,嚇了我一跳,是冬生。冬生說,知道你要去找誰?昨天掃了你們的興,今天到底熬不住了。我罵他神經病,顧自走了,冬生跟了上來,我加快腳步,他趕得氣喘籲籲地。我停下腳步,說,一塊去衛生院吧,女兒你來抱,你走快點。他也停下了腳步,哼了一聲,回頭走了。我到公社時已經是中午,便直接去了劉主任的家。我剛到劉主任家門口,恰巧看見阿蓮也從劉主任家出來。阿蓮見了我,很不自然地笑著問:菊香,找劉主任?我說:今兒方暢不舒服,來公社衛生院看病,順便來看看她寄拜爹,阿蓮,呆會兒我們來衛生院。這個阿蓮,自打與秋生的事被秋生老婆知道後,便在大隊裏呆不下去了,也不知通過什麼關係,到公社衛生院上班去了,專門給人往屁股裏打針。我在和劉主任好上以後,便聽說了劉主任和阿蓮也有事。阿蓮嫁到我們大隊前和劉主任是同一個大隊的,嫁到我們大隊後關係也沒斷,一次他們在一個草垛裏做那事時,被跟蹤而來的阿蓮的老公逮了個正著。阿蓮的老公抱著劉主任的褲子,要把劉主任送派出所,劉主任跪下苦苦哀求,並表示願意出一筆錢給阿蓮的老公作為補償,還立下毒誓以後不再找阿蓮了。可能那筆錢數額不小,所以阿蓮的老公動心了,他們達成了交易。

我不知道這事是不是真的,鄉下人,嘴野,田頭幹活時口淡,編些看不順眼的人的葷事搞點興趣也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經常被人編排。

我抱著方暢進屋,劉主任見了我,有點驚訝,說菊香,你怎麼來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我說沒事,方暢不舒服,來衛生院看病,順便來看看您。劉主任接過方暢,輕輕地用手拍著,沒多久方暢便睡著了。他又摟住我,要我和他上床。我想他和阿蓮一定沒幹成那事,他要在我身上把剛才惹起來的火去掉。在床上,我說:我剛才進門時見到了阿蓮,她是我們大隊的。劉主任說:她來我這兒,是替你們大隊的秋生說情的,秋生想讓他老婆進代辦店,昨天在秋生家吃中飯時,我沒把這事應下,秋生心裏沒底,讓阿蓮再來敲敲實。我說這阿蓮,對秋生倒蠻一條心的噢,秋生的事她這麼上心。劉主任臉色一變,說,怎麼,他們……。我說:這種事,我們外人不好說,他們的事,反正大隊裏的人都知道,嘿,瞧我這嘴,搬弄人家的是非。劉主任說:跟我有什麼不好說的,你也太見外了。我說那我就說了,你別把事兒說出去。我於是把秋生與阿蓮在大隊衛生室幹的事與劉主任說了。劉主任聽了,酸溜溜地說:還有這檔子事?怪不得她一個勁替秋生說好話呢,算啦,別人的事,我們還是少議論。

我把頭枕在他腰上,說:劉主任,你讓秋生老婆去代辦店吧,也好讓阿蓮對秋生有個交代,秋生這人,心眼小著呢,阿蓮要是辦不成這事,秋生一定嫉恨她。劉主任沉著臉不說話。我慢慢地把頭移下去,劉主任欲死欲活,驚喜地叫道:好好。我騰出嘴說:要不,你叫我哥去代辦店?劉主任急叫:快點,快點,好,好。

代辦店開張後,我哥便到代辦店站店去了,劉主任的理由是照顧老弱病殘,秋生老婆幹農活是把好手,他就不挖社會主義農業的牆角了,我哥田裏的活什麼都不會,就站店,這叫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我哥進了代辦店後就自覺高人一等,路上碰上什麼熟人,人家和他打招呼,他總是愛理不理的,用鼻孔說話。他甚至覺得菊花配不上他,要把菊花給休了,另娶一個黃花閨女,他想嚐嚐黃花閨女的味道。他看上了牛唐王家的二女兒,有事沒事就往人家身上粘,經常向她手裏塞幾粒糖什麼的,嚇得牛唐王趕緊把女兒許掉。有一回秋生在路上遇見我哥,秋生向他打招呼,他也鼻孔哼了一聲算是應了,把秋生給氣壞了,秋生想教訓他幾句,便說:阿林,那個代辦店盡管是供銷社開的,可開在我們的地盤上,什麼時候我想讓它搬,它就得搬!聽說你賣東西時對人態度不好,好多人都反映到我這兒來了,到時我也頂不住,不表示表示是說不過去的。阿林翻翻白眼,道:秋生大隊長,別是你老婆進不了代辦店想公報私仇吧,告訴你,連我們劉主任他都沒說過我一句,輪得到你來說我?表示表示?那也得我們劉主任來表示,輪得到你嗎?也不看看我姐和劉主任是什麼關係?你瞧那邊是什麼?茅坑,你到那兒自個兒去照照吧。把秋生氣得兩眼翻白,咬牙切齒。

秋生在我哥那兒受了氣,便跑到我這兒來數落我。他說弟媳,冬生好歹是你老公,你嫁給他,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進代辦店再怎麼著也該讓冬生去,你胳膊肘往娘家拐,讓阿林這個混人去了,你說得過去麼?

我說他大伯,讓阿林進代辦店是公社供銷社決定的,我菊香不過是你隊長手裏的一粒螞蟻,你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哪有那麼大的權力決定供銷社的事。再說了,你說冬生是我老公,冬生什麼時候把我當老婆了?

秋生說你行,你比我有能耐,你把劉主任哄得直圍著你轉,那公社的供銷社,就跟是你們李家小店似的。

我說你什麼意思,說話要有證據,別把嘴裏的毒氣到處亂噴,那會毒死人的。

秋生說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你收斂些吧,老實說,冬生是個廢人,全仗你照顧,我們也感激你,你做這種事,換個人早就和你離婚了,冬生沒這資本,隻好認了,不過你好歹得顧著自己的名譽,冬生的名譽。

我低下頭不說話。我覺得我應該待冬生好點兒。我知道其實冬生這人挺可憐,他在人麵前一點地位一點自尊都沒有,一個男人不會種田,隻是看看瓜地,玉米地,掙的工分還不到女人的一半,誰會瞧得起他?就是他哥秋生,也不把他當人看,動不動就訓斥他。有一次我親眼看見秋生為一件小事打了冬生一個耳光,又罵了他一頓,冬生除了抹眼淚,一點反抗都沒有。

冬生的腿有病,一到冬天就疼得厲害,平時走路發軟,常常走著走著,腿一軟人一斜,倒了。從小到大,也沒人帶他去看醫生。我打聽到章家埠有一個老中醫,會針灸,曾經治好過一個瘸子。我帶著冬生去了一趟,才知道這個老中醫架子很大,一般人不見。他的祖上據說是給皇帝看病的,到了他爺爺父親輩,皇帝沒了,就專給縣裏的達官貴人看病,門檻很高的。至於他,公社幹部以下的病人不接,後台很硬。我們連門都沒進。

我們去了好幾趟,站在他家門口恭恭敬敬地等,一些從吉普車上下來的人進進出出。我們像兩個要飯的,沒人理。

冬生說:都怪你,我說不用來,你偏要來。

你不能瘸一輩子。我說,不能一輩子被人看不起。

冬生顧自走了,我獨自站在門外等。肚子餓了吃塊自己蒸的餅。老中醫的鄰居,一位大屁股的大嬸見我可憐,把我叫進她家,給了我一碗水喝。我求她幫忙,她很為難,說,我跟他鄰居這麼多年,他從來沒給過我一個情麵,這個老頭子,眼睛朝上長的。那時候方暢還沒有斷奶,我的衣服上滲著奶漬。大嬸看見了,臉上鬼鬼祟祟地說:門路是有的,就看你願不願意。

原來老中醫很愛惜生命,非常重視養生。他的養生訣竅之一是喝人奶,是從當禦醫的祖輩那兒傳下來的。大嬸說,你要是願意,我給你牽牽線,這段日子有奶的婦女少,老頭子餓壞了。

我動心了,想這奶白白擠掉也是浪費,給他吃吧,為了給冬生爭取一個治療的機會,我也沒辦法了。大嬸去了老中醫家,不一會兒喜氣洋洋地出來了,說,老中醫同意了,讓你進去。

我進了屋,隻見屋裏坐著一位穿白襯衫的老頭,滿臉紅光閃閃,頭發花白,卻很細密,像嬰兒的絨毛,見了我,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示意我進裏屋,我知道他是想讓我擠奶。我進了屋,等著他拿來碗。他也跟了進來,順手關上門,指指我的胸,又把手往上托托。見我不明白,說,把衣服掀起來。我羞得滿臉通紅。原來他吃人奶是直接咬住奶頭吮吸。我掀起了衣襟,他伸過頭來,一口咬住奶頭,吸了起來,他吸得很用力,像抽水機,喉嚨裏發出響亮的吞咽聲。他的樣子很滑稽,像一隻貪吃的豬在拱食。不一會兒,他就把兩隻乳房吸空了。

好,好,他舔舔嘴說,奶要原汁原味,乳房裏的奶保有元氣,擠到碗裏就丟了元氣了。明天叫你老公來吧,以後你每次來供我一頓奶。

他給冬生的腿針灸,名醫果然名不虛傳,第一次針灸完畢,冬生的腿就有一種通暢感。我看見冬生臉上的喜悅像水一樣閃光。以後每次來針灸,我都讓冬生在外麵等一會。我先進去看看其他病人完了沒有,完了我來叫你,咱們是再三求情才讓他答應的,不能讓他嫌棄咱。我說。冬生於是聽話地在外麵的石頭上坐下。我進了屋,讓老中醫吃了奶。然後去叫冬生。

時間久了,冬生就產生了懷疑。有一次我正在喂奶,冬生闖了進來,見此情景,頓時臉紅脖子粗,揮手給了我一個耳光,又拿腳去踢老中醫,還沒抬腿就跌倒了。老中醫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認得公安局的局長,把你抓進牢我一句話就夠了。說著顧自走了。

從此冬生再也沒理過我。

方暢兩歲的時候,冬生死了。他在玉米地裏值夜班,在巡邏時一腳踩進了糞池裏,這糞池有半人多深,要是換別人,也許還能爬上來,但冬生沒那勁力。他的屍體是兩天後人們去取糞施肥時發現的。他的肚子圓滾滾的,臉上爬滿了蛆蟲,糞汁從他的鼻孔裏不停地流出來。在他失蹤的兩天裏,除了我四處找他外,沒有一個人把他的失蹤當回事。

秋生說:菊香,現在各個大隊正在熱火朝天地搞文化大革命,趙家大隊已經揪出兩個走資派,杜家大隊已經開了三場批鬥會,公社裏說我們大隊落伍了,我們大隊要迎頭趕上,所以我決定搞一場批鬥會。可我找來找去也不知道該批鬥誰,咱們大隊以前窮,風水又不好,沒出過什麼大人物,後來我想起你曾經是個破鞋,應該算是個人物,所以打算批鬥你,你準備準備,我們大隊明天開批鬥會,你要挨批鬥。

我想批鬥不就跟遊街差不多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就被遊過街,沒想到多年過去了,還得再複習一次。我說秋生,我可是你弟媳,你讓我遊街,你也不光榮。

秋生說:我這也是大義滅親大公無私。

第二天我剛起床,秋生便帶著大隊裏的幾個民兵踢開柴門,闖進我的草屋,把我的雙臂向後一絞,推押出門。方暢在後麵追跑,媽媽,媽媽,你去哪兒。我對秋生說:方暢好歹是你的侄女,你能不能幫個忙,把她送到她外婆那兒?秋生便讓一個民兵把方暢抱走了。方暢在那個人的懷裏一個勁地掙紮,喊媽媽,喊得我都哭了。大隊辦公室的門前搭了個台子,台上擺了一排從大隊小學裏搬來的課桌,台邊梧桐樹上掛著隻大喇叭,有人一遍遍喊著:全體社員請注意,趕快到大隊部集合,開批鬥會了。不久,人們像趕集似的,陸陸續續地集合到台前,台下發出嗡嗡的聲音。兩個民兵把我押到台上,其中一個用力把我的頭按下,拿了一把剪刀,狗啃似的將我右邊的頭發剪得隻剩下發根,像割剩下的麥茬,這叫陰陽頭。想想這些人,都是一個村的熟人,平時路上遇見還打個招呼,碰上紅白喜事還有個人情往來,今天居然對我這樣下手,一點情麵都沒有。秋生站在台上,手捧陶瓷杯講話,數落了我生活上不檢點的種種罪狀。然後他舞著手臂喊口號:毛主席萬歲!打倒破鞋李菊香!台下的人也跟著吼:毛主席萬歲!打倒破鞋李菊香!秋生忽然想起了什麼,他下台跑進他的辦公室,不一會兒便拿著一雙鞋跑上台,兩隻鞋分別係在繩子兩頭,他把它們掛在了我的脖子上。原來他在批鬥破鞋時居然忘了替我掛上破鞋,以表明我的身份,接著他又帶頭喊口號。

批鬥會結束回到家,我娘在家抱著方暢等著我,方暢見了我的模樣嗤嗤地笑,我娘卻直抹眼淚。我說娘,沒啥,我經受得住。我將掛在脖子上的鞋摘下來一看,什麼破鞋,明明是雙好鞋嘛,於是解掉繩子,穿在腳上,挺合腳,估計秋生是拿了阿花的鞋。

第二天傍晚我在路上見到秋生,秋生唉聲歎氣地說:菊香,我還以為把你批鬥了就算革過命了呢,哪知今天去公社彙報,被公社革委會主任水生同誌罵了一頓,他說揪個破鞋算個鳥,要揪出混在革命隊伍裏的走資派、反革命,什麼地富反壞右,都要批鬥。你讓我到哪去找個地富反壞右?我們大隊原本就沒有地主,隻有你家是個富農,可你家的富農被改劃中農了。

水生?他是革委會主任了?我心裏一動。

秋生忽然盯著我的腳道:菊香,你怎麼穿我老婆的鞋?

你老婆的鞋?你老婆也是破鞋?我奇怪地問,這可是昨天你掛在我脖子上的鞋,這鞋還不錯,根本沒破嘛,你看我穿的好不好看?我笑著努努嘴,秋生哭笑不得,看我一眼,轉身找他的地富反壞右去了。

秋生找不著地富反壞右,就三天兩頭鬥破鞋,把村裏他認為生活作風有問題的女人批鬥了個遍,每次我都站在腐化分子的中間,頭上戴個報紙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掛著破鞋,接受重點批判。秋生說,李菊香,你必須在革命群眾麵前交代你腐化墮落的生活,講!

台下的男人們舔舔嘴,豎起了耳朵。

我說,我交代,我徹底交代勾引大隊革命幹部秋生的經過。有一次,我肚子餓,我來到大隊部,秋生隊長正在看報,我說,隊長,報上的照片怎麼反了……

台下哄堂大笑,秋生說,嚴肅點,交代正經事。

我說,隊長,我家沒糧了,你給我點糧食吧,說完,我就開始脫褲子,秋生隊長看著我一件一件地脫,直到我脫光,他沒有被我的美色拖下水,大義凜然……

李菊香,不要汙染革命群眾,閉嘴。秋生喊道。

台下有人喊:讓她講,讓她講!

我往他身上靠,摟住了他的脖子,說,你給我糧食吧,要不,我就把那件事情說出去。

什麼事,快說。台下有人喊

李菊香,你不要汙蔑革命幹部,批鬥會到此結束,散會。

腐化分子李菊香,你必須在革命群眾麵前交代你腐化墮落的生活,講!

我交代,我徹底交代勾引大隊革命幹部秋生的經過。有一次,我肚子餓,我來到大隊部,我說,隊長,我家沒糧了,你給我點糧食吧,說完,我就開始脫褲子,秋生隊長看著我一件一件地脫,直到我脫光,我覺得他想摸我……

李菊香,閉嘴,交代你勾引其他男人的事情。

報告隊長,我隻勾引過你,沒有勾引過其他男人。

那……那你今天就不用交代了。

腐化分子李菊香,從今天起,你陪鬥,不用交代你腐化墮落的問題,以免汙染革命群眾。

快過年了,爹去縣城置辦年貨,爹年紀大了,手裏吃不住勁,就用扁擔挑著東西走。爹路過新華書店時看見了毛主席像。他非常敬重偉大領袖毛主席,每天早請示晚彙報非常誠心,這麼大年紀了還跟青年人學跳忠字舞。他最怕別人說他不忠於毛主席。爹看見了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掏出袋裏剩下的五分錢買了張,他把毛主席像正麵朝外卷了起來,用一根細繩縛住吊在扁擔一頭,一晃一悠地往家走。在這次運動中爹表現積極,經常去大隊彙報思想,這段日子他學習毛著有了新的體會,那天回到大隊裏時他忽然又想向秋生彙報他的思想,於是挑著擔子晃進了秋生的辦公室。爹說,秋生隊長,我要向你彙報我學習毛主席思想的體會。秋生抬起頭,大驚失色,道:李老官,你個現行反革命,你終於跳出來了,你想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我爹一聽嚇暈了,忙喊:沒……沒……,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秋生說你別裝了,你就是個反革命,你把毛主席像掛在扁擔上有什麼企圖,你的這根細繩還吊在毛主席的脖子上,你這不是想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麼?

我爹嚇得當即癱倒在地,屎尿都出來了。我們大隊終於有了反革命,爹被革命群眾押上了台批鬥,罪名是“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隱藏在革命隊伍裏的反革命分子”。我娘也在一邊陪鬥。我哥在爹被揪出來的當天便申明與反革命的爹劃清界限。他還表示要揭露爹的反革命罪行,比如在家裏煽動我們種田的時候故意磨洋工等等。他們要我也與反革命的爹劃清界限,我罵他們狗急亂咬人,說我爹不是反革命,如果我爹是反革命,你們也是反革命,你們家裏牆上貼的毛主席像都積滿了灰塵和煙灰,你們是往毛主席臉上抹黑。結果他們把我也押上了台。我們被反剪著雙手,站在台上的凳子上,爹的脖子上掛著一塊厚重的木牌,上麵寫著“反革命”三個字,字上還打了個大紅叉。沒有人按爹的頭,爹自己把頭低得低低的。娘也被剃了陰陽頭,戴了個高帽子。一些曾經叫我爹老官伯的革命群眾一下子表現得對我爹無比仇恨,他們向我爹扔石頭,甚至跑上台來對我爹我娘拳打腳踢,不斷地有人上台來揭露我爹的罪行,都是一些生活中磕磕碰碰的小事和恩怨,我爹這才知道,盡管他這輩子謹小慎微老實做人,卻還是得罪過這麼多人,他們平時都躲在一張張笑臉背後,現在都扯下臉皮露出來了。許多人的臉上掛著宣泄和惡作劇的快意,人都這樣,生活中有許多不如意的事壓抑著,看見弱者倒了黴,就會趕過來補上一腳,發泄一下,同時也證明一下自己還行。我哥也跳了出來,“揭露”說我爹曾在某一天夜裏在睡夢中喊打倒毛主席。我哥這話一出,全場震驚,誰都知道,就憑這一句話,就會要我爹的命。我爹我娘聽了我哥的揭露,像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我爹這一哭,台下的人一下子鴉雀無聲,秋生連忙帶頭喊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李老官。台下的人也跟著喊起來,這陣口號喊過後,誰也不再提我哥的揭露,好像這事沒發生過,我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