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魯藏布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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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那北
一
唐必仁看到柳靜脖子上已經有三根皺紋了,最上麵那根微微向上彎出弧形,下麵兩根氣呼呼地用力橫過,合起來就是一個躺下去的“川”字造型。
他想起四十年前聽到的一句話:“脖子是女人另一張無法掩蓋的臉。”
他還想起一個人:卓瑪杜芳菲。
四十年前,他是縣一中青澀的高中生,身子尚未完全展開,隻一味向上生長著,拔節太快,周身的肉卻來不及跟上,便呈現一副樹枝般嶙峋的模樣,衣服寬寬垮垮地掛著,骨頭在下麵不時頂出大小不一的包塊,像隱藏著一隻隻好動的小老鼠。
但絕不羸弱。舉一個例子:他可以抓住杜芳菲的腿,像一麵旗子似的托舉到半空。十六歲的男孩舉起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本來也算不上什麼大本事,但因為需要和著音樂的節拍懸空地舉,身子間又必須小心保持至少半尺的距離,就得多耗上一倍的勁,羸弱之徒哪堪勝任?
那時唐必仁瘦,杜芳菲更瘦,整個宣傳隊都沒有一個脂肪多餘的人。
宣傳隊是什麼東西呢?現在連正讀研的女兒唐錦衣都一腦袋糨糊了,必須換種說法,告訴她是跳舞的,就明白了。明白了卻仍然奇怪,錦衣上下打量他,嘴一撇,問:“你是在開玩笑吧,老唐?”唐必仁就有點悻悻了。開玩笑?當然不是,但他一下子也放下了再細說一遍的興致。
總共才多少年,宣傳隊這個詞居然就已經成古董,它的全稱其實有點長: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四下無人時,唐必仁偶爾會在鏡子前定定站著,眯起眼望著裏頭那個肥肉漸多的人,自己也不免恍惚:這個人跳過炊事班長?
宣傳隊排過很多舞,唐必仁跳過很多角色,班長隻是其中一個,但近些日子,那個舒緩柔軟的歌曲像被捆上了牛皮筋,一直在胸腔、腹底、腦門上下纏繞蹦躂,起起落落,斷斷續續,意猶未盡。雅魯藏布江水清又清,做完了早飯洗呀洗軍衣……勤快的炊事班長就是唱著這一句歡天喜地地上場的,右手扶著擱在肩上的臉盆,左臂伸出,在前方英武地劃過。他上場不是跳,不是走或者跨,而是腳尖相對一下、腳後跟相對一下,快速地一前一後對來對去,就把自己挪到舞台中央去了。無非抽空為戰友洗點衣服,根本不算什麼大事,結果當地七個來江邊背水的漂亮卓瑪卻歡天喜地搶下衣服,以柔美的、歡快的、抒情的、儀態萬方的舞姿,幫著把軍衣逐一洗掉。
唐必仁那天突然很想跟錦衣說的就是這個。隻要一閉上眼,那七個花一樣的卓瑪這一陣總是在他跟前晃來晃去,她們箍著花頭套,穿皂色背心長裙、粉紅衣衫,係五彩圍裙,纖瘦的背上象征性地背著用硬紙板糊起來的小“水桶”,在春天的雅魯藏布江邊,深情地自問自答:
呃——是誰幫咱們收青稞呃,阿拉黑司!
是誰幫咱們蓋新房呃,阿拉黑司!
是親人解放軍,是救星共產黨。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柳靜以前看過這個舞蹈。《洗衣歌》?知道。柳靜知道是正常的,那個年代,這個舞蹈像蒲公英般到處傳播,從中央頂級歌舞團到地方中小學宣傳隊,好歹都興致勃勃依樣畫葫蘆地排練了,跳了,演了。
但柳靜接著卻問道:“你……跳過?”
唐必仁想,看來柳靜也不相信。與柳靜結婚這麼久,之前他一次都不曾說起過這件往事。問題是柳靜一點都不曾懷疑過嗎?剛認識柳靜時,他大學畢業進市委辦公廳還不久,才二十來歲,瘦削,高挑,腰身挺拔,雙腿修長,戳在那裏也有著小樹般的蓬勃感。練過舞蹈的女人,隻要練過了,一輩子舉手投足都不免帶著那股難以言喻的印記,在不經意間,韻律感就汩汩流淌出來了,而男人卻沒有嗎?他跳了,在小學中學時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跳了這個又跳了那個,算得上繁花似錦過,肢體卻沒有殘留一絲曾經被千錘百煉過的舊痕嗎?
為什麼沒有?
答案似乎無關緊要,或者在外人看來已經完全無關緊要,從前唐必仁其實也不認為是必要的,現在卻不一樣了。人就是這樣,此一時彼一時,轉換幾乎沒有過渡,突然之間他心底就浮起了粗粗的問號,那麼固執地竄來竄去,勾得他五髒六腑都生生發疼。如今他腰有三尺六,那時卻隻有二尺四;如今他體重一百六十三,那時卻隻有一百斤出頭;如今他腿腳僵硬行走漸笨,那時卻自如地劈腿、蹦跳、旋轉、托舉。
在歡快飛揚的歌曲中,他次第跳過去天安門見毛主席的草原紅衛兵,跳過誇大寨亞克西的新疆老漢,跳過被紅太陽普照得喜氣洋洋的延邊青年,跳過與村村寨寨一起唱新歌的阿佤小夥子……還有那個到雅魯藏布江邊洗衣衫的炊事班長。
某個瞬間他差點就腰身一挺,舉個手、亮個相,旋轉幾圈,然後告訴柳靜和唐錦衣,他真的跳過舞,並且是縣一中文藝宣傳隊不二的男一號啊。
男一號的生涯在小學五年級就開始了。小學是他老家唐家厝的小學。唐家厝離縣城十幾公裏,得走近一天山路,再渡一條大河才能抵達。那麼偏遠的地方,如同後宮裏最矮小醜陋的老女人,無論抓革命還是促生產,都無法吸引全縣的目光,但有一天卻突然爆冷,爆冷是因為唐必仁。
“漫天風雪,一片白啊,躲債七天,回家來……”這個可憐的楊白勞,是白毛女喜兒的爹,他在除夕寒冷的夜裏,揣著一根紅頭繩歡歡喜喜給女兒紮起來——這個紮紅頭繩的窮老頭就是唐必仁。他那時還隻有十四歲,本來腮幫子鼓鼓的,一臉都是稚氣,但眼角用棕色油彩畫了皺紋,人中畫了胡子,下巴還粘上一撮棉花充當胡子之後,整個人橫溢出滑稽的蒼老感,一上場下麵就哄的一聲全笑了。別人笑唐必仁不笑,他皺著眉,傴著背,腳步踉踉蹌蹌地回家,看到驚喜撲來的喜兒馬上就強顏裝笑,然後苦中作樂地自嘲:“人家的閨女有花戴啊,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我給我喜兒紮起來,哎嗨哎嗨紮起來!”
十四歲的唐必仁非常投入,仿佛身背巨債的人就是自己,仿佛給女兒買不起花朵戴的淒涼正由心而生,仿佛幫女兒紮上紅頭繩的欣慰之情正不可扼製。煞有介事常常不免有滑稽感,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煞有介事成苦大仇深的老人更有滑稽感,所以全場都笑翻了,而台上的楊白勞卻跟所有人擰上了,你們越笑得歡,他越演得悲苦,於是惹起的笑聲就越洶湧,幾乎浪一般一波波騰空而起,恨不得掀翻屋頂。
那時每年文藝會演是全縣、全公社的大事,唐家厝小學請從城裏到村中插隊的知青幫忙排的《紮紅頭繩》是芭蕾舞劇《白毛女》的片斷,先是在公社電影院裏演,接著上縣裏和其他公社演,一場場演下來,十四歲的小老頭唐必仁差不多就全縣婦孺皆知了。
明星一說是後來才盛行的,但那時唐必仁真的就是縣裏不折不扣的明星,也正因此,他升中學時才被縣一中招去,成為縣一中文藝宣傳隊的男一號,後來又成為《洗衣歌》裏的炊事班長。
跳《洗衣歌》那年他十六歲,如今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他除了是舞台上的炊事班長,還是舊日舞女徐盎然的獨生子。城裏最著名的歌廳“春江好”曾是多少達官貴人記憶裏的一場繁華夢,而其中最著名的舞女徐盎然,就是他的母親。
四十年後,作為市體委副主任,他本來一直在這座城市政治漩渦之外,忽然之間卻被拱到波濤上——以五十六歲的“高齡”,他居然坐上那把被無數人眼熱的市工商局局長位子,嘩然是難免的,震動也是難免的。連他自己其實都有幾分夢幻感,小心翼翼慎言寡語。事實上,他本來就是一個更願意把話爛在腹底深處的人。當裝聰明的遍地行走時,他卻一直喜歡裝愚笨,所以就是報紙已經公示,他也仍然閉口不談,連柳靜都一無所知。
守口如瓶其實是一種境界。
二
那天刊登有公示名單的報紙唐必仁特地留起一份。全市共有七個擬提拔對象,把簡介逐一看過,沒有一個人年紀比唐必仁大,最小的一位是70後,相差近二十歲。他把報紙折好收起時,深吸一口氣,仰起臉,閉起眼,然後把那口氣緩緩吐了出去。很多人來祝賀,說恭喜恭喜,然後又總是大同小異地抱怨一句:怎麼之前一點都不知道啊?
唐必仁笑笑,很無辜地攤攤手答道:“我也沒想到!”
這話沒人信,他知道沒人信,但還是要反複說。除了這一句,他也就不再多作解釋。
從懂事起母親就不讓他多嘴,但母親對自己的曆史卻並不隱瞞,母親強調:“你記住了,我是舞女,但不是妓女。”小時候唐必仁並不能弄清這二者的區別,但他沒問。母親不說的,他都不問。
母親是那樣一種女人:衣褲已經打了一層層補丁,頭發故意不加修飾,任其縱橫零亂,臉上也是一層沒來由的汙垢,可是站在那裏,還是一眼讓人看出是外來人。
母親是1955年從城裏到唐家厝的。
唐家厝一個從小失去雙親的男人,三十六歲了,鬥大的字一個都不認識,還結巴,還鬥雞眼,還喜歡隨地解開褲門掏出東西小便,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隻窩在生產隊廢棄的破牛棚裏度春秋。母親徐盎然從城裏來,就是為了嫁給他。他叫唐大弟,就是唐必仁的父親。
唐必仁不認識唐大弟,他出生前唐大弟就死了,是替生產隊放牛時遇暴雨,轟隆隆的雷當空劈下,牛驚得狂奔,奔到懸崖邊,唐大弟用上吃奶勁試圖勒住,卻被惱火的牛輕輕一甩,甩下深穀,死了。算是天災吧?但母親不屈不撓,腆著大肚子一次次找生產隊長和公社革委會主任,最後確認是為保衛集體財產因公犧牲,從死得比鴻毛還輕一下子跳到比泰山還重,好歹成為烈士。
許多年以後唐必仁才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母親是為了他。他一出生就是烈屬。頂著這個光環,唐必仁受用了幾年,母親也一樣,頭總是故意仰得高高的。逢年過節,生產隊給軍烈屬發慰問品和貼紅對聯,一年一年雖都漏掉他們,母親卻不以為然,自己買了紅紙,自己寫上“烈屬光榮”四個大字,赫然貼到門楣外。
家已經蓋起來了,是唐大弟在世時就開始動手蓋的,屋還未建好,唐大弟死了,母親接著往下蓋。沒有錢買磚,隻是以三合土壘築,整整齊齊的三間,覆上瓦片,倒也結實可靠。唐必仁在這樣的房子裏出生、長大,長到十來歲,既能唱也能跳。根本沒有人教他,他跟人到鎮上電影院裏看兩次,又跟到城裏電影院看兩次,白花花的幕布上幾千人一起唱著跳著《東方紅》——原來有一個東西名字叫“音樂舞蹈史詩”。然後唐必仁也會唱了,也能跳了。
終於村裏知青幫小學排那時剛時髦的《白毛女》,那個欠地主黃世仁債,又被黃世仁派來的狗腿子打死的可憐的楊白勞,讓唐必仁一夜之間紅透。
母親原先不讓唐必仁唱與跳,一聽到一看到就舉起手中正拿著的任何東西砸過來,聲色俱厲,氣急敗壞。但後來見去參軍的是公社宣傳隊的誰,被招工的又是公社宣傳隊的誰,才發現原來那是一條很寬廣的大道,可以抵達明媚的前方。緊接著唐必仁小學還未畢業,縣一中派人來唐家厝了,要招唐必仁入學。這都是鐵證,太讓人信服了。從村越過鎮,直接抵達縣城,母親頓時欣喜,眼裏放出亮晶晶的光。
其實那時母親已經不再是烈屬了,連門楣上寫著“烈屬光榮”的大紅紙都不許貼。已經躲到唐家厝這麼偏僻的地方,母親當過舞女的身份還是被紅衛兵挖出來,進一步再挖,原來她不是一般的舞女,她在“春江好”時與國民黨警察局長好過,人家本來要帶她去台灣的,她也裹好細軟,收拾好行裝,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那個局長卻已經急匆匆登上飛機獨自先走了。在村裏人看來,舞女等於破鞋,國民黨警察局長的相好等於反革命分子。難說不是故意潛伏下來的吧?那就再罪加一等:女特務。頂著這麼多罪名,唐必仁看到母親胸掛大牌子、頭戴紙糊的高帽子或者被批鬥,或者被遊街、被勞改,誰都可以用石頭或者瓦片砸她,追著她罵不要臉。按說這樣一個女人的兒子,是不可能進宣傳隊的,不過宣傳毛澤東思想也非常重要,無論唐家厝小學還是縣一中,舞蹈隊的女孩子都可以輕而易舉挑選到,而男孩,尤其是能夠撐台子的男孩,卻一直奇缺,再三再四找,也沒找到一個能及唐必仁一二的。感謝文藝,那個時代最繁花似錦的東西,居然悄然把這個天賦降臨到唐必仁的身上,他於是多了一個頭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紅小兵他不能入,紅衛兵也無法參加,但他可以上場跳工農兵學商,跳各族人民。音樂托載著他,一上場他就不是平日裏那個羞澀的、沉默的、沒有笑顏的人。旋轉、蹦跳、融化、升騰,四肢像安上了馬達,那麼歡快且如魚得水,幾乎要飛起來。掌聲接踵而至,還有潮水般的讚許。
這個瞬間,他總會猛地想起母親。到縣一中後他就住校了,一般一學期才回去一次。母親讓他別回,不用回。母親在有意識地強調他與她的疏遠,越疏遠才越顯示他是“可以教育好的”。他不回,母親就得常來,背來米,弄些自己醃製的鹹菜,還有有限的一些錢。通常母親悄然來又悄然回,並未與他見上麵,那些東西她包好,捆紮好,寫上“杜三暉老師收”,然後放在校門口的傳達室。
母親從來沒見過杜三暉老師,她甚至不知道那是男還是女,她也不想知道。母親說:“你找個可靠的人,最好是老師,我把東西交給老師,老師再轉交你。”於是唐必仁就說了杜三暉的名字,宣傳隊教他們舞蹈的老師,杜芳菲的母親,四十來歲,總是胃疼,所以皮包骨頭,但永遠微昂著頭,尖下巴上翹,脖子又長又細,背挺得直直的。就是從她嘴裏,唐必仁聽到“脖子是女人第二張臉”這句話。
那期間不時有文藝會演,全縣各中小學的好節目都彙聚縣城,連演幾天,再挑出最好的節目全縣巡演。縣一中隻要有唐必仁參加的節目,沒有不被選上的。從這個公社到那個公社,不用上課,三頓都管夠,不必自己花一分錢,這樣的日子幾乎每個人都是歡喜的。那天巡演到唐家厝所在的公社,唐必仁發現母親也縮在角落裏,雖被一條幽暗的粗布圍巾從頭頂罩過大半張臉,但他還是一下子發現了。最初他不是看到,是感覺到,像有一道隱約的光,正熾熱地灼到他身上,他眼光尋去,就尋到了。
那晚他跳得特別出彩,流暢極了,胳膊大腿都輕盈得如同鳥兒的翅膀。但輕盈不是男舞蹈演員的核心精華,一棵樹靠枝丫表述的隻是一種假象,而支撐著縱橫交錯枝丫的則是樹幹蓬勃向上的剛勁與堅定,彌漫著不可扼製也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肌肉似鐵,骨骼似鋼,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僵硬與艱澀。
他發現縮在角落的母親,眼睛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燈一般死死盯住他,須臾不肯離開。他想看吧看吧看吧,他就是要跳給母親看的啊。
但是母親並沒有喜悅。母親後來皺著眉對他說:“你這樣下去不行,會被毀掉的!”
母親又說:“聚光燈下的風光永遠都不可能長久。”
學校裏雖忙著學工學農學軍,又批林批孔或者學習張鐵生,考試都改成開卷式的,彼此抄來抄去的,就是監考老師也隻睜一眼閉一眼,沒人過問。但課畢竟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上著,每一節也終究有45分鍾的時間,而宣傳隊的人卻在這一切之外,隻要排練需要,就可以既不上課,也不必考試。母親的不滿就集中在這一點上,母親說:“知識再無用,你也必須學習!”母親的意思是,雖然“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已經被批判,雖然“不學ABC,照樣幹革命”已經反複說了又說,雖然張鐵生那樣考白卷的人正紅得發紫,但唐必仁卻不能。不是有課本嗎?即使不去上課,即使必須全縣巡演,也可以自己讀,反複讀,不信記不住、弄不懂。母親甚至下了通牒:如果不願學,就退出宣傳隊。
唐必仁後來才明白母親的見識有多遠。幾年後高考恢複,正是憑著比別人多讀一點書,他考上了農林大學農經係。那是他生活的最大轉折點,大學生啊,夢一樣的日子。他因此離開唐家厝,離開縣城,到了這座城市,畢業後又進入市委辦公廳,從小科員慢慢起步,五十六歲了,原本該退二線向退休過渡,卻突然被提拔,從體委副主任的虛職上,一下子升為市工商局局長,位置舉足輕重。
三
要說運氣唐必仁其實私底下覺得自己並不算差,大學畢業時,同學各自早早找了門路有了去向,他沒人幫,無處找,恰巧市委組織部開始嚐試推行選調生製度,就是在全市大學中挑選二十名品學兼優的畢業生,短期培訓考查一下,輸送到市直機關各單位中去。他反正閑著,就報了。條件當然也具備,一是學習成績在班上四年都第一,還兼個學習委員,品學都夠格了,但無背景,唯一的背景是躲在唐家厝與世無爭的舊日舞女徐盎然。沒想到,最終竟被挑上了。三個月的短期培訓考查之後,直接進了市委辦公廳。
按世俗標準,這真不是壞事,母親臉卻一下子黑了,厲聲說:“不行,別去!”
唐必仁沒有料到會這樣。都說大學畢業分配是第二次投胎,所有同學拖著七大姑八大姨挽起袖子上陣,忙活得像炸了窩的蜜蜂。他沒有人幫,靠自己拚到這一步,母親卻突然劈頭蓋臉攔在路口。若要生氣,他覺得自己也是有理由的,但他忍著。發脾氣這件事在家裏一直是單向性的,母親可以,他卻不可以。忍是可以成為習慣的,後來在單位對上對下,甚至在家裏對柳靜和錦衣,他之所以都能夠平和寬廣地接受她們不可理喻的一切,多半是由於從小練就的童子功。
他跟母親說起就業的艱難,張三李四王五,周圍一個個同學的辛酸苦痛經曆都被放大了擺出來,比一個小販推銷土特產品還急切。下意識地,他覺得這應該是一個最有效的自救法子。無論如何,母親都不希望他顛沛流離,而除了進辦公廳,他找不到其他體麵工作。
母親低頭想了一陣,歎口氣。“那就去吧,聊充小辦事員即可,但不能當官——任何一官半職都不能要,你能答應我嗎?”
“為什麼?”這個唐必仁不明白。
母親眉皺起來,眼凝在前方某處,像在自言自語:“那地方能有餡餅輕易往頭上丟嗎?一旦去爭去搶,就必須齜起牙張大嘴,醜態百出。後退一步,不爭寸土,安分守己才能潔身自好啊,你能做到嗎?”
唐必仁不假思索馬上點點頭。
所謂的官職,從來就沒有出現在他的夢裏,那不是他仰望的。在舞台上跳炊事班長或者誇大寨亞克西的新疆老頭時,他奔放熱情得能融化任何人,但那都是扮演的角色,卸了妝後他馬上沉默安靜得判若兩人。從小這個世界就沒有給過他安全感,隻有縮到角落默默麵對自己,才能減幾分恐懼與不安。何況,即使他流著口水仰望,所有官職對他而言也都在遠山遠水的縹緲中,遙不可及。
去市委辦公廳報到的前一夜,母親又與他進行了一次長談,話題歸結起來,都落實到欲望上。母親說這個世界不好,症結在於哪裏都不清心寡欲了。寡欲是向善的起點,而各種欲望中,最醜惡的就是權力欲——無論哪朝哪代,權力欲太盛的人,往往人品都偏低。母親的意思是,既然唐必仁一定要去那地方,隻好隨他,但不要混同他人;要站著,不要跪著。母親說,即使委到泥裏,膝蓋也仍是尊貴的,別活到對不起膝蓋的份上。
他嗯嗯應承著,他想母親說的其實就是她自己。這幾十年,從城裏到唐家厝,從“春江好”頭牌舞女到唐大弟的妻子,母親有無數的苦,卻把所有的苦都結結實實地壘在心裏,壘得像座山,一點一點把自己支撐了起來。
在個人檔案裏,他一直填寫著為保護集體財產而獻身的唐大弟,所以他自我定位仍是烈屬。但心是虛的,仿佛終日足踏薄冰。與他同一天去市委辦公廳報到的是師大畢業的賀儉光,分在同一科室,住同一套單元房子,一切看似類似,卻是天壤之別的。賀儉光是本市人,有時周末會邀他去家中吃飯,他拒絕了,總是拒絕。為什麼?賀儉光一次次問理由,唐必仁一次次不給出理由。
有一句話他始終沒說出口過,他不喜歡賀儉光。同住的那套房子不大,五十平方米左右,兩房一小廳一小衛一小廚,門一關,一起卸下外殼,袒胳膊露腿,聽得到彼此的呼嚕與小便聲,跟一家人似的,唐必仁卻一直相信他們是兩類不同的人。賀儉光的父親是南下幹部,省報副總,母親是婦幼保健院護士長,好歹都算得上知識分子了。唐必仁那時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生長於那種家庭的賀儉光,已經豐衣足食,原該傲骨縱橫,對權力竟渴望至滿地流哈喇子,每一個細胞都憋足了勁要往上鑽營。“這輩子沒當到正廳都他媽的冤啊!”這是賀儉光一次陪上麵來人喝醉酒,回房間大吐一場後說的。廳級!這座城市的書記、市長也不過這個級別,唐必仁至今猶記得自己當時的吃驚,他那時連科級都未絲毫指望,賀儉光卻已經眺望到廳級了。即使沒有母親徐盎然的告誡,唐必仁也對這類人退避三舍。但很奇怪,賀儉光卻始終友善待他,結婚時強行拉他當伴郎,之後又把柳靜介紹給他。
柳靜是新娘李荔枝的中學同學,在賀儉光婚禮上一打照麵,唐必仁心裏就猛地咯噔一下。嫻靜,這是他對柳靜的第一印象;然後是潔淨、矜持。女人要靜起來並不太難,但後麵兩條卻似兩座高山,幾分天性之下,更要靠骨子裏日積月累的高傲,這一點正合唐必仁的胃口。婚禮後賀儉光要拉他相親,他沒有猶豫,心跳如鼓地去了,然後就成了。
其實是李荔枝當的紅娘,但第一次見麵那天,賀儉光也到場了,跑前跑後地張羅營造氣氛。“哈,整個辦公廳我們小唐最老實了!”他是這麼向柳靜介紹的。這話也對也不對,但賀儉光是以褒義來說的。唐必仁與柳靜成了,李荔枝很開心,賀儉光看上去同樣高興,夫妻倆摟成一團以高調打情罵俏共祝初當媒人就馬到成功。夜深人靜時唐必仁曾有幾分內疚,覺得愧對賀儉光,但重新麵對時,對其仍不改暗暗排斥。
沒想到最終賀儉光竟從仕途上半路退去,而他卻走到了今天。
那年因為沒有順利升為辦公廳副主任,賀儉光一氣之下辭職離去,若不走,會不會真的已經居高位掌大權了呢?很難說。不一定。賀儉光有官場欲望,卻未必真有官場智慧,他太喜歡冒頭了,恨不得被聚光燈每時每刻追著打,這其實就是大忌。從小日子過得太順的人,頭頂有大傘撐著,沒有風襲沒有雨淋,壯大起來的往往都隻是脾氣,身子卻脆似玻璃,被外力一擊,便迅速碎成一地。從這一點上看,唐必仁覺得,賀儉光跟自己也是陌路人。
進市委辦公廳不到三個月,賀儉光就成了廳團支部宣傳委員。國慶節機關辦聯歡,由賀儉光組織節目,在賀儉光就是第一場硬仗,起勁地動員這個唱歌那個奏樂,還有人跳,六個年輕女幹部的舞蹈《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某個中午她們在會議室排練時,唐必仁路過,猶豫了一下,拐進去坐到角落。當時賀儉光也在,挺起勁地招呼女幹部一遍遍練習,額上一層油亮的汗。見唐必仁進來了,忙得顧不過來,草草點個頭算禮貌性招呼過了。
唐必仁坐下不到半分鍾,肚皮裏那群器官就開始一聳一聳地扭成一團。六個女幹部有瘦有較瘦,都不難看,皮膚像所有年輕女子一樣光滑紅潤,放在平時,她們的青春與柔美使僵硬的辦公室頓時溫潤有光,可這會兒在三拍子快節奏的音樂背景下,她們的手腳、腰肢、眉眼竟比賽似的與辦公室氣氛高度協調一致起來,一旋轉,一個個都笨拙得像個孕婦。另外,哪一個新疆舞蹈避得開扭脖子呢?雙肩端平了,左一下右一下搬動腦袋,身子卻與之完全脫節似的僵持不動——就是這個動作,她們全部繳械了,僅草率地以象征性搖頭頂替。
賀儉光在女幹部歇息的間隙走到唐必仁邊上坐下,幾分氣惱之下,卻有更多的興奮與得意交相輝映,從他臉上可以判斷出此時他根本不知道唐必仁是怎麼想的,或者他也沒在乎唐必仁怎麼想。“怎麼樣?”他問。唐必仁微微一笑,唇動了動。他知道賀儉光其實並非真需要一個評價,而隻是想勾來一個讚美。如果是現在,他肯定可以把違心話說得比唱還好聽,可是那時他還嫩,一口氣硬是鼓鼓地堵在那裏,他由衷覺得賀儉光應該撤掉這個節目,唱一唱奏一奏就行了,別貪大,別不切實際。當然,機關自娛自樂的聯歡會倒也沒必要強求,一點舞蹈基礎都沒有的女幹部敢挺身出來跳舞,這在市委機關已經是開天辟地的壯舉了,但你賀儉光是當成政績來高標準嚴要求的,在台上出洋相鬧笑話不是初衷。唐必仁突然心裏熱了一下,他想要是自己來排這個節目呢?是的,他來排。旋轉時隻要以前腳掌支撐地麵,控製好重心,身子就輕盈自如了;而扭脖子也不是特別難,以前杜芳菲她們一個個被杜三暉夾到門板後,一人幫著用門板夾緊身子,一人用手抱住腦袋搬左邊再搬右邊……還有個更簡易的方法:雙手高舉夾緊,平移腦袋,以兩耳觸碰兩臂,隨時可練,即練即見效。
他進一步往下想,若是他成了那個遙遠雪山哨卡上的塔裏木呢?邊種葡萄邊想念情郎的果園姑娘阿娜爾罕本來隻有一個,賀儉光卻叫來六個女幹部一起跳,那麼參軍去邊塞的塔裏木也完全能夠以情、以韻、以形隔空起舞,舞蹈語言本來就可以如此宣情達歡的啊。
但他最終忍住了。他想了,但沒說。
安靜地坐在角落裏,他的每個腳指頭其實早已隨著音樂節拍蹦跳不止,所有毛孔都像被甩上岸的魚,急切地張大嘴一呼一吸,恨不得猛地潛入水中酣暢旋轉遨遊。
但他仍然忍住了。
賀儉光一到機關就能說會道招惹眼球,迅速被委以團支部宣傳委員之任,翻江倒海籌備起國慶聯歡會試圖技驚全機關。可是賀儉光其實除了一張嘴,並無任何文藝特長,無一樣樂器可上手,簡譜也不會,更遑論唱與跳了。唐必仁從未對此羨慕或嫉妒過,但心事隱動了一下又一下。他一直等著,等著有人來招呼他,獨舞都不是問題,就是混在這幾個僵硬的女幹部叢中,當個不起眼的陪襯也不嫌棄,可是,始終沒有。他相信不是故意的,賀儉光也不是。一個終日沉默寡言、木訥遲鈍、暮氣沉沉的人,是與生機勃勃打著聚光燈的舞台相去甚遠的,沒有人會把二者聯係到一起去。
有一些沮喪,但轉念又平靜了。他想起母親的話,母親讓他別與其他人一樣。那就不一樣吧,別人珍惜每個出頭露臉的機會,機會屬於別人,與他無關。
這隻是個開始,仿佛他周身細胞在一夜間也與同事眼光達成一致,沉默,越來越沉默,每一個可能稍微閃光一下亮相一下的機會,他都後退三步或者四步,縮緊身子躲到角落,用陰影小心遮蓋住。這樣過去了一年,又一年,然後是十幾二十年。一個個日子像一滴滴水珠被彙集成一片汪洋,無邊無際地幽深湧動,黏成一團,不辨彼此。他因此被看成一個不折騰的人,甚至極缺上進心,無欲無求,卻也盡職守則,踏實可靠。大致上他對自己是滿意的,母親徐盎然也滿意,與柳靜交往結婚後柳靜更滿意。中學語文老師柳靜和她的同學李荔枝截然不同,婦產科大夫李荔枝有著難以置信的仕途激情,是賀儉光背後最好的推助器,而柳靜不是。柳靜說:“多少能力辦多少事吧,上躥下跳最可恥了!”這話與母親說過的意思很接近。唐必仁問:“你會嫌我沒出息嗎?”柳靜斜著眼看他,撇了撇嘴說:“你認為官位與出息畫得上等號嗎?”
頓一下,柳靜又說:“你以為你有出息的可能嗎?”
唐必仁記得當時自己長噓一口氣,但馬上心裏又重重地咚了一聲。你以為你有出息的可能嗎?這句話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舒服,後來就越來越不舒服,時不時會像胃酸似的泛起來。
四
現在他要說說李軍了。
常務副市長李軍是四年前從省城提拔來的,北方人,大高個,肚腩已經頂出幾寸,腮幫黝黑布著濃密的須根,但五官很好,有褶子很深的歐化雙眼皮,鼻梁高挺,嘴唇豐厚。他父親曾任過省委組織部部長,後來是從省委副書記任上退下的,人脈盤根錯節,關係密布,這當然讓李軍多少受益。剛從省城來時李軍還不是“常務”,但因為同時還兼著宣傳部長,常委,文化口這一塊都掌控手中,無數人的命運也就盈盈一握了。
市委市府兩辦往來密切,文件雪片般相互飛,逢元旦或者國慶節,還有些文體聯歡,比如籃球乒乓球羽毛球對抗賽。初入市委辦公廳時,文藝聯歡沒人找唐必仁上場,久了不找就成為習慣,各種體育比賽也沒人找到他。他也不覺得需要找,慢慢連探頭打量一下的興趣都喪失了,別人的熱鬧與歡騰隔在別處,仿佛另一星球上發生的故事。但有一天他還是去了,是無意中被人喊去,給市直機關乒乓球賽當看客。決賽在兩個處長之間進行,水平接近,打得難解難分,圍觀者的情緒也調動起來了,起哄聲山呼海嘯。那天最精彩的不是冠亞軍的決賽,而是之後。之後看得手癢的人都忍不住上了場,不重勝負,重在嬉鬧。平時上班都有板有眼不苟言笑,好不容易釋放一次竟也活色生香。唐必仁也去了,以往即使看了,見別人一陣陣起哄,他的雙腳都巋然不動,但那天他的腳竟鬼使神差地動了,不知不覺就站到了乒乓桌前。別人的拍子,還穿著皮鞋,但一發球一推擋一搓球一起板,馬上贏來比剛才冠亞決賽更激烈的驚呼。有人慫恿新科冠亞軍上去交手,先是亞軍,後是冠軍,結果非常一致,那兩人都稀裏嘩啦敗下了陣。
那一天是市直機關的節日,也是唐必仁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打過少體校吧?幾乎所有人都向他發問。他搖頭,心裏有幾分後悔,又有抑製不住的絲絲欣喜。
縣一中文藝宣傳隊排練廳裏有一張墨綠色的乒乓球桌,平日裏老師要上課學生要上課,宣傳隊的人卻可以免上課免考試,進了校門就直接拐去排練廳,排練前排練後總有一大段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唐必仁都把它們支配到乒乓球上了。直板,右手握拍,一麵反膠一麵正膠,快攻加弧圈,扣殺力沉,發球旋轉,步法靈活——這些特點疊加到一起,球藝就差不了。縣一中沒有乒乓球隊,縣中學生運動會時,拉出去的男女兩隊,竟全部由宣傳隊的人組成,包括唐必仁,也包括杜芳菲。不常大獲全勝,但也從來沒有潰不成軍,一次又一次。
農林大學是理科學校,農經係那時招的卻是文科生。理科生叢林中的文科生,就如同被萬綠團團烘托的紅花,生氣勃勃自不在話下。但進入大學後唐必仁就埋頭讀書了,文藝體育都不沾,連球拍都不知去向。隻是童子功這東西真是頑強,當年打下了結實的基礎,就像一座山似的健壯恒久地立在那裏,不進可能則退,但再退也比那些沒有根基的人強上幾分。
正是因為乒乓球,唐必仁接近了李軍。
不定期舉辦的市委市府乒乓球對抗賽因為副市長李軍的出現而提高了檔次。抽簽結果,李軍交手對象恰好是唐必仁。那次既然已經把冠亞軍都打得沒還手之力,唐必仁就再也推托不掉了,所有人都認為他必須上場。但是二比三,他輸了。正常的結果應該相反,是唐必仁放了幾個球,別人未必看得出來,但李軍自己肯定很清楚,結果唐必仁就被記住了。之後李軍隔三岔五練球時,秘書一個電話就打給唐必仁,再之後,唐必仁去了市體育局當上了副局長。
他頻頻無法按時回家吃飯睡覺時,柳靜曾說過很刺耳的一個成語:飛蛾撲火。
這算不算一句詛咒?做妻子的如此信口開河,大概也隻有柳靜會這樣了。
他沒有惱,或者也無法惱。最初他是看中柳靜身上與賀儉光妻子李荔枝完全不一樣的清淡無欲,才與之交往結婚的,而他交給柳靜的也是一個清心寡欲潔身自好的男子,沒太多濁氣,也沒太多豪氣。柳靜從來不指望他有出息,他本來也沒試圖出息,但是,“身不由己”這個詞還是降臨了。說到底人心的脆弱遠遠超出想象,改變總是在瞬息之間,抑或之前對仕途的淡漠僅是一種未被挖掘的假象,隻是未逢季節,暫且冬眠著。可是他身處那樣一個場所,賀儉光式的人物上下翻飛,他們的呼吸吐納風一樣滲進他毛孔,雨一般淋透他全身。他真的沒有出息的可能嗎?真的永遠隻能被人漠視、忽略、無足輕重?
其實那次給李軍讓個球也隻是下意識的,沒有預謀,沒有規劃,沒有步步為營,沒有良苦用心。一個副市長,長相不錯,性格活躍,關鍵是肯與民同樂上場打球,並且放下身段為每個好球爛球叫好罵娘,這無疑都令人親近,難免也有些可敬可愛,讓幾個球使其勝了,高興了,興奮了,無疑也是對這些正麵行為的一個鼓勵。誰能想到還有後續呢?在市委辦公廳每天抬頭低頭都要與那幾個書記副書記打交道,見本市這些最高長官根本不是稀罕事,但他從來低眉順眼謹小慎微,沒有越雷池半步,人家也沒允許他越。這個李軍卻不一樣,居然主動喊他一起打球。球場與辦公室氣場迥異,大呼小叫,不拘小節,胡言亂語,這些都可以此起彼伏,挺暢快的,讓人身心釋放。
他不認為這就是一場火。或者即使是火,順勢一撲又有何妨?
和李軍打過第一場球的三個月後,他成為市體育局第一副局長,局長是宣傳部一位副部長兼著,掛個空名而已,等於無,一切歸唐必仁左右。體委不是肥缺,但級別上來了,這很重要。
那時他仍然言語不多,在家在單位都一樣。這個世界已經太嘈雜,一個人真不需要有那麼多的語言來對付生活。直覺告訴他,李軍對他的偏愛有很大程度可能正來自他的性格。
有一次打球的間隙李軍很隨意地問起他的年紀:“多大了?”
他老老實實答了。
李軍說:“噢,不小了嘛,怎麼還沒提?”
他笑笑,支吾一下,才答:“水平不夠吧。”這個自嘲他後來很滿意,分寸是對的,以退為進。
李軍邊擦汗,邊一仰頭猛地大笑起來,看上去有幾分意外,又似乎覺得有趣。關於職務一事,這是他們唯一的對話,到此為止,沒有再往下說,之後李軍也沒有再給過他任何明示或暗示。以為升遷之路都必須用錢才可以鋪出,那隻是外行人幼稚的猜想,盲人摸象罷了,哪一個居於高位的人不需要一些可靠的、使喚順手的親信?就如同三餐未必都充滿魚肉,搭上青菜水果同樣是必須的。走狗屎運了,他居然成了青菜或者水果之一,幾乎沒有征兆就被李軍突然端上了餐桌。
講義氣、有氣魄、雷厲風行、敢作敢當,李軍的這些口碑看來不是虛假的。
體育局算業務單位,任職者之前習慣性選運動員或教練員出身的人,並且是在大比賽上獲過牌的,有成績有名氣擺在那裏,下麵的人不服不行。唐必仁有嗎?他沒有。雖說會打球,卻僅是在業餘中稍見成色,總之是牽強的。乒乓球這個技藝,整個中國到處藏龍臥虎,就是這座小城,水平遠遠在他之上的又何止成百上千。要說特長,他舞蹈遠比打球強,到文化局肯定更勝任,但李軍並不知道他曾是宣傳隊的男一號,這座城沒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了,文化局職位已有人填著,而體育局恰好空出來了,這就是機遇。
在李軍也許不過舉手之勞,在唐必仁卻分明跨過了萬水千山。得到消息那天他從單位出來後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騎著車一口氣到了江邊,那裏還沒開發,正長著一片茂盛的荒草,終日不見人跡,在風中胡亂搖擺著,很盡興,又有幾分難以言說的寂寥。按規定副處級以上單位都配小車,所以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騎自行車上下班了。他騎得很快,上身前俯著,下巴幾乎磕到車把子上。然後他丟下自行車,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呼出吸進。他覺得胸口那裏儲滿一汪水似的嘩啦啦淌個不停,快把他整個人淹沒了。他開始喊,沒有具體內容,就是長一聲短一聲啊啊啊,聲音有點沙啞,像塊布被猛地撕裂開來。
他覺得風都被他的聲音撕成一條一條的。
他自己也被嚇了一跳,根本沒有料到會這樣啊,竟激動至此。那一刻他終於明白,原來之前那個清心寡欲的自己是多麼不真實,他把自己都騙得太久也太辛苦了。
正是枯水季節,江麵窄窄的,似一個饑腸轆轆的暮氣老人,水流極緩,猶如風前殘燭。如果溯江而上,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偏僻處上岸,就能抵達他的老家唐家厝。他不愛那個地方,但仍然不得不常常掛念它。母親,他的母親徐盎然還留在那裏。無法讓風捎去消息,母親不需要這消息,柳靜和女兒錦衣也不需要。他其實多麼孤獨,既無人喝彩,也缺乏後援。
如果唐大弟還活著呢?也許隻剩下一生都被人任意踩踏蹂躪的唐大弟願意與他一起欣喜若狂。
幾天後他回了趟唐家厝,是母親一個電話把他召回的。母親徐盎然仍然獨自一人住在唐家厝,滿頭白發,牙齒七零八落,手腳卻仍自如。讓她到城裏,她不來。城裏的燈火屬於她年輕的日子,她不肯重返。他早就給老家安了電話,也給母親買了手機,但平日裏如果他不撥打過去,母親從來不會主動打來,似乎不認識他,更無須惦記。終於打了一次電話,讓他回家一趟,他哪裏敢怠慢,立即叫上司機小陳動身了。
“升了?”母親劈頭就問。
他點頭。
“怎麼升的?”
他抿了抿唇,終於明白母親召他回家的用意。他提拔了,卻讓母親放心不下。唐必仁字斟句酌地把自己的新級別新職位大致說了一遍,他所有的著力點都放在“副”這個字眼上,副局長而已,很虛的職,沒有權力,無利可圖。母親噢了一聲,便沉默了,過了半晌,才問:“你忘了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
這個問題果然提出來了,唐必仁額上冒出一層汗。他局促地笑起,進一步強調體育局的無足輕重。母親問:“費了很大勁?”唐必仁馬上說:“沒有!真的沒有!很正常,輪也輪到了。”
他說的未必不是實話,張三李四王五,市委辦公廳起點高,宰相門下三品官嘛,跨上科級,再提成副處級,無論如何還是機會多多的,卻也未必都是實話。靠近領導,伴君也可能成為伴虎,被煩被厭或許也就在旦夕之間。機關裏很多人提上去了,更多人卻終老那裏,然後暗淡退場。他本來也可能是這群小人物中的一員,眨眼間已經五十出頭,五十是個不小的坎,很驚險,他竟然峰回路轉一腳跨了過去。
這一切竟然是拜乒乓球所賜,類似於中美外交,小球推動了大球。
捫心自問,他費勁巴結李軍了嗎?沒有——無一厘金半兩銀進貢過,打打乒乓球而已,偶爾不露痕跡讓讓球而已,這些能費什麼勁呢?他沒對母親說謊,至那時確實沒有。要說他從來不是個有脾氣的人,這一次也不禁越想越惱火幾分。已經五十多歲,這把年紀了,仍不過一個副處而已,卻連母親都不免把他資曆、能力一概撇清,隻一味地疑神疑鬼。其實他是想發火的,但他扭頭往外麵看了看。黑色的小車正停在院子裏,司機小陳坐在駕駛座上等著他。那一刻,他適時笑起,攤了下手。母親認為做人比做官重要,這不是多高深的道理,但活著的品質,往往還取決於官位的高低,卻是母親不甚了解的。
其他自己以前也不是太了解,或者說不太在乎。
五
母親出生不詳,從她三言兩語偶爾透出來的敘述中,可以拚接出這樣的脈絡:養母從孤兒院領回她,養了幾年又膩了,將她重新推到門外,不再往來。養母是小學教員,獨身未嫁,體弱多病,性情古怪,應該不算惡人,是微薄的收入將其壓垮了。在“春江好”紅起來後,母親曾懷揣著一遝錢回去找養母,卻已經人去樓空,是死是活都無人知曉。這座城把母親傷過了,但無論如何,她在這裏生長,天空土地都再熟悉不過了,一呼一吸也凹凸契合,可是她卻不肯返回。
1949年,那個倉促逃往海峽對岸的警察局長把母親撇下了。母親孤身離開城,避到唐家厝,嫁給唐大弟。她所做的無非是要把自己當成一粒塵土,割斷一切,湮沒得悄無聲息。未遂,往事還是被挖出來,母親在自己的心底其實也從未埋葬住。唐家厝不臨海,但處於風口上,風向一變,上空常常有白色氣球刺眼地掠過。山陡,樹猙獰,氣球不時突然撞在山頭,勾在樹梢,然後便會落下麵粉、罐頭、布匹、糖,以及傳單之類。高音喇叭反複喊著,告訴大家這些東西有毒,必須全部上繳,否則將怎樣怎樣,嗓門又大又粗糙。但沒有人理,也沒有人信,反而天天盼著東南風,一旦風來,方圓幾個村的人都齊刷刷仰頭望天,暗自期待氣球當空降下,然後食物藏起,傳單撕掉,又慌張又喜悅,如同一次偷情。
隻有母親例外。天氣一變母親就不出門了,連窗子也一起閉緊。有次唐必仁從縣一中回來,過山坳時正逢一群人圍住一堆白色大篷布俯身急速搶著。他湊上前時,僅抓到一盒壓縮餅幹。推開家門時他忙不迭從懷裏掏出餅幹,正滿心竊喜,以為能博母親一笑,哪知母親卻猛地臉色大變,一把奪過餅幹就往地上摔去,然後腳再一踩。窸窸窣窣響過之後,地上已經狼藉。“不要,我們不要!”這話母親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喊——嗓子不是放縱敞亮的,而是梗著脖子喊,嗓音卻壓得很低,臉烏黑。
好吧,那就不要了吧。驚恐之下的唐必仁把這一切都歸咎於那個警察局長,他猜測母親是恨那個狗東西的。幾年後,他上了大學,暑期返家時卻意外在母親枕頭下看到一封古怪的信,信封是白色的,邊沿是紅藍相間的細斜紋,寫著繁體字:徐盎然小姐親啟。
小姐,母親居然被人稱為小姐!
信來自香港,抽出來看,套有另一個小信封,然後才是一張紙。展開來看,是豎寫的字:“小然……”
唐必仁記得當時自己立即腦後嗡的一聲悶響,如果前麵有鏡子,他相信可以看到自己的頭發已經一根根直愣愣地豎起。
母親恰好下地去了,回家後先匆匆進了臥室,再出來時臉澀澀的,低頭無語。唐必仁相信母親發現那封信被他動過了。他也緘默著,不問。
信是那個舊警察局長寫來的,以大量篇幅解釋那天是如何無奈登機離去的,然後這麼多年又是如何輾轉托無數人尋找她的下落。很多是虛話,半文半白地抒著陳舊的情,但信中有幾句話唐必仁卻結結實實記住了:一、他在台灣已經娶妻生子;二、這輩子唯剩餘一個心願,就是與她重逢,所以哪天他一定要來找她。
翻到落款處,唐必仁看到這個男人姓鄭。母親恨這個叫她“小然”的鄭姓男人嗎?她的青春美貌以及流光溢彩的生活都濃縮在“小然”之中,傷痛血淚與不甘也由“小然”生發繁衍。縱使已經被歲月侵蝕得千瘡百孔,那個“小然”,曾經的“小然”,都是母親揮之不去的前身。
那天晚上唐必仁差不多一夜未眠。之後他開始聽海峽之聲廣播電台,那時一個對台尋親節目正火,聲波越過禁錮的海岸線。好幾次他都不免有寫封信去的衝動,已經鋪開了紙,但最終還是按捺下自己。那個警察局長的名字他記住了,卻無法確定那算不算親人,甚至也無法判斷是否被母親視為親人。當年逃出城時,母親還是青春美貌的“小然”,後來是唐大弟的妻子,再後來不過是唐必仁的母親,而唐必仁與“春江好”沒有任何關聯。
不知道之後那個舊警察局長是否還來過信,又說了什麼。說什麼其實都無益了,時光逝去,該帶走的都不返,淹沒在遠處,漸漸就淡了。母親也該遺忘,遺忘的最佳途徑是離開唐家厝,回到城裏。當年大學一畢業,唐必仁曾問過母親是否一起來。母親搖頭。
唐必仁沒有堅持。一套小單元裏還住著賀儉光哩,兩人雖各有一個單間,唐必仁可以在屋子裏搭兩張床與母親一起住,但客廳廚房衛生間卻是共用的,他擔心賀儉光反感。
賀儉光那時很快就開始與市婦幼保健院的大夫李荔枝來往。住在對門的辦公廳主任薛定兵的妻子餘致素懷孕了,賀儉光主動提出帶她去保健院,他母親是產科護士長,可以幫點忙。對上殷勤在賀儉光隻是一種習慣,回報除了被領導青睞,竟還有額外的一筆。就是這一去,賀儉光認識了李荔枝,立即電光石火,一見鍾情上了。
那不是個漂亮的女人,五官各自獨立起來都平平,但組合到一起就特別了,很特別,幾乎過目不忘,細看之下,原來是因為皮膚極黑,閃著瓷質的釉光,而且眼梢上吊,大而且亮,有著熱帶陽光充足照耀的飽滿,讓唐必仁不由得想起越南女民兵。那一陣李荔枝常來,背著大大的包,包裏裝聽診器、胎音器之類,進了門轉一圈,馬上就與賀儉光一起去敲對麵薛定兵家的門,在那邊一待一兩小時,然後李荔枝就走了。很長時間後唐必仁才知道李荔枝不是來串門,而是為薛定兵老婆餘致素進行孕期檢查。有一次賀儉光說漏嘴了,道出餘致素胎位反了的秘密,李荔枝三天兩頭前來,正竭力幫著糾正——用心用情真可謂良苦啊。成效當然也大,作為市委書記的紅人,薛定兵在辦公廳裏有著和珅般的掌握能力,上天入地呼風喚雨,他暫時需要賀儉光,而賀儉光抓住機會帶著女朋友李荔枝一起迎了上去,展示了比翼雙飛的英勇姿勢。能如此一致協同作戰的一對男女,相親相愛是肯定的,攜手走進洞房自然也指日可待。
唐必仁暗地裏也盼著賀儉光好事快來。賀儉光是本市人,家裏有幢祖上留下的老房子,闊大寬敞前後幾進,一旦結婚,必定要搬回去住,那麼騰出來的空間就可以給母親了。他因此多出一些心眼,不時悄然打量賀儉光和李荔枝。很甜蜜,但也有波折。賀儉光母親不喜歡與自己同在婦幼保健院產科的同事李荔枝,她讓賀儉光散掉,賀儉光堅持著。終於結婚時,日子已經挨過一年多了,而薛定兵的女兒甜汁早已平安生出,整天在對門哇哇哇地哭鬧。
賀儉光根本無法一結婚就搬回家住,他回不去。這個婚姻不被父母接納,反而是李荔枝又住進來了。李荔枝把柳靜介紹給唐必仁,然後柳靜也住了進來。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單元房,住著兩對夫妻四個人,擠得幾乎轉不過身子。
直至李荔枝生下兒子賀豐年。
看在這個孫子的份上,賀儉光父母才自己去外麵買了新房子,舊房子終於騰給了兒子。賀儉光搬走了,空出來的房間都歸唐必仁。唐必仁問柳靜,讓我媽來住行嗎?柳靜沒有應。唐必仁知道不應就已經表明一種態度,他在乎柳靜的態度,但不能無原則遷就她的態度。他獨自回了趟唐家厝,他要把母親接去。母親卻把唐必仁整理好的東西重新解開,母親說,那裏已經不屬於我了。
母親二十八歲才從這座城裏離去,這裏的一切與她原是凹凸相嵌的,她的青春與美麗流淌在每一次燈紅與每一場酒綠之間,但世事突然像一把鋒利的刀切下,或者像一道幕景急驟轉黯,生活把她猛地推向另一個空間,她一天天忍受著,終於忍成習慣。無論是唐必仁的女兒錦衣出生了,還是買了新房,有了大空間,她都始終拒絕前來。那就隨她吧。唐必仁後來也不再強求。母親不是個可以被強求的人,何況他的心思漸漸也淡了。
可是唐必仁到體育局上任不久,母親卻突然來了,不請自到,而且不是空著手,她帶了行李,一副打算長住的模樣。唐必仁有點吃驚,也不免無措。現在不是往昔,他已經像一隻飛速旋轉的陀螺,鞭子不知來自何方,又狠又猛,他便越來越忙。人的忙常常與欲望成正比,他曾經有過對任何官職都懶得打量一眼的日子,但既然已經當到副處,正處自然而然也就出現在視野裏了。歲數不饒人了,他加緊了腳步,不知不覺往那個方向鞭打自己。這時候他哪還有閑暇對付母親?
那天柳靜也很意外,瞥他一眼,嘴動了動,似想問什麼,終究什麼都沒問。看不出她高興還是不高興,一直都是這樣,兩個女人始終很少交往,偶爾唐必仁帶柳靜去一趟唐家厝,能當天就回城的,絕不會拖到第二天。母親不是好相處的人,或者說不是話太多的人,柳靜竟比她更甚。吃飯吧。嗯。回了?嗯。走好。嗯。有時候唐必仁會把母親不肯來城裏同住的原因歸結為柳靜太冷淡,回頭再一想又放棄了。母親從未抱怨過柳靜,反而數次提醒唐必仁要好好待柳靜,“這個女人不錯!”母親的原話是這樣。
柳靜也讚歎過:“你媽很硬氣。”
也許不算互相欣賞,但至少彼此沒有反感。女人與女人間沒有反感就已經為友誼夯下厚實的基礎了,再滲進幾絲親情與幾分必備的禮數,其熱乎勁往往如同見了風的火勢,霎時就漫天呼呼刮開了,即使再短暫,也會浮著一層濃烈的甜膩。
母親和柳靜之間卻沒有。以前分在兩處,距離可以隔斷諸多是非。現在母親卻突然來了,唐必仁還來不及喜悅,一股不安馬上就淹上來。母親為什麼突然來?母親和柳靜能平和相處嗎?以前他從未對此憂慮過。萬事起勢很重要,新婚時如果母親在這個家中,那麼柳靜就是外來者。二十來年過去,天下已定,母親已經把自己弄成了外來者。
另外,還有錦衣。
錦衣從小學習就好,尤其語文,高中時就在報紙上發文章,作文比賽也總能拿獎,這應該是柳靜的遺傳。作為語文老師,柳靜把好語感傳給女兒;作為母親,她把壞脾氣也一並遺傳了。倒不是大吼大叫砸東西摔家夥,沒有,錦衣一向比她媽還冷靜,斜著眼靜靜看著,然後嘴一張,話就箭一般射出去了,直抵對方要害處。聰明人刻薄與淩厲起來,總是更有殺傷力。柳靜對這個女兒從未滿意過,唐必仁也不覺得十分可心,但他不願再火上澆油。每次總是這樣,在柳靜與錦衣之間,他一直辛苦熄火,這個哄一下那個撫一下。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女兒其實就是柳靜的翻版,許多與生俱來的性情是融在骨子裏的。
錦衣在師大讀研,平時住校,周末才回家。她回來前,唐必仁先給她打了電話。“錦衣,奶奶到我們家住了。”
錦衣馬上答:“好吧。”
唐必仁咳一聲,把早已斟酌過的句子重新咀嚼了一遍才說:“她年紀大了,可能會有些毛病……你要忍一忍,畢竟……”
錦衣打斷他:“知道了,你的意思就是,家裏除了你,除了我媽,再加一個奶奶,三個人是三座大山,我必須低眉順眼,學林妹妹,不敢多走半步路,不能多說半句話——這樣行了嗎?”
唐必仁說:“不是這樣的,錦衣。”
錦衣說:“別假了,老唐,不是這樣你就不必打這個電話告誡我。”
唐必仁暗歎一口氣,“錦衣……”
錦衣笑起來,“老唐,你這個人挺沒意思的,家裏來的是你媽,又不是你小蜜,你居然小心成這樣。行了,放心吧,反正已經有兩座大山了,再加一座,我無所謂。”
唐必仁知道話說到這裏就夠了,錦衣從不食言,這是她最大的好,這一點也與柳靜相似。小時候她要什麼東西或者想去哪裏玩,唐必仁可以拒絕,但不能敷衍,若是順口答可以,最後卻沒兌現,她就一定會鬧個天翻地覆仍不罷休。她讓放心,唐必仁真的就鬆了口氣。反過身,他還必須找柳靜。不想多費神,他把對錦衣說的話重複一遍:“我媽年紀大了,可能會有些你看不順眼的毛病……你要忍一忍,畢竟……”
柳靜正在備課,已經當了一輩子老師了,隨便上去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輕鬆對付下45分鍾,備課這一環節卻如同一道精密的齒輪,少了它每天的日子都轉不下去似的。“你媽毛病有你多嗎?”說這話時她眼皮都沒有抬,唇也幾乎不動,話就從齒縫間擠出來了。
唐必仁一下子就被噎住了。沒關係,他已經動不動就被噎了二十多年,凡事習慣了就好。可是他習慣,母親卻未必習慣,他擔心的正是這一點,畢竟柳靜下了課一般都待在家裏,與母親相處的時間要比錦衣多得多。
“柳靜,”他叫,“我媽這輩子挺苦的,我不希望她有生之年再有痛苦。”
柳靜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誰打算讓她再受苦了——我還是你?”
唐必仁連忙說:“噢,可能是我多慮了。”
柳靜馬上接口道:“是多慮了!”
頓一下她又說:“她會在這裏住多久其實你心裏並沒數。她打算一直住下去?”
唐必仁答不上。憑直覺他相信母親此次到來必定與他升遷有關,外人可以理解成是因為替兒子高興,於是來享福,但事實上他知道根本不是。自己的母親他還能不了解?隻是他不敢問母親會住多久,更不敢問究竟是因了什麼,才突然來臨的。他愛母親,更多的卻是懼。這麼多年母親從來都把自己內心遮蔽得嚴絲合縫,極少滲出來,他甚至不曾見到母親的一滴眼淚。母親內心一寸一寸布滿了細細的紋路,隻是她不肯敞開自己。包括這一次,他依然隻能靠猜。既然來了,就不再走了吧?畢竟老了,已進入暮年,縱然再倔強再要強,也敵不過歲月的無情。
但他猜錯了,還是錯了。僅僅幾個月,母親就如同當初突然到來一樣,又突然回唐家厝了。母親不說理由,她隻是說:“這裏我不習慣。”
唐必仁有點慌,試圖挽留,但沒有留住。
六
那天母親從唐家厝突然來唐必仁家時,帶來一張紙條,上麵是一個電話號碼。母親說:“杜芳菲,你還記得她嗎?你們以前一起跳舞。她去唐家厝找過你,說有急事。”
高中畢業離開縣一中,然後考上大學又離開縣裏,這麼多年唐必仁都沒有再見過杜芳菲,也從未有任何聯係。誰也沒攔過他,是他自己一下子把過去砍斷的,說不出理由,或許根本也找不到理由,他隻是不想回望。但他忘記這個叫杜芳菲的人了嗎?沒有。雖不常想起,那名字卻是清晰的,像一塊石塊上的刀刻。有事?有急事?
第二天唐必仁就撥了那個電話。鈴聲隻響一聲,一個女聲就馬上傳來,仿佛對方正抱住手機,恰好要撥過來。“喂,哪位啊?”聲音高亢粗壯。
唐必仁觸電般把話筒從耳旁猛地拿開,舉到眼皮底下,看了看。已經想不起杜芳菲從前的聲音了,但肯定不是這個樣子,不會如此尖厲。宣傳隊除了有舞蹈隊,逢重大節日還會臨時排些《東方紅》《長征組歌》之類的大合唱。二者相比較,舞蹈隊一直更得寵,能唱的人未必能跳,而能跳的,隻要不是太離譜,都常被杜芳菲的母親杜三暉拉進大合唱隊伍中濫竽充數。唐必仁鼻炎多年,嗓音有點甕,卻仍去唱過幾回,而杜芳菲,似乎從未缺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