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和水的子孫以及冰雪河流(之四)
原野作品
作者:鮑爾吉·原野
鮑爾吉·原野,1958年出生於呼和浩特市,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副主席,一級作家,編審。現居沈陽。在大陸出版《掌心化雪》等二十三種散文集,在台灣出版《現代文學典藏——鮑爾吉·原野散文集》等兩種散文集。十幾年中,作品多次收入大學、高中、初中和小學課本及試卷。曾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獎,兩次獲中國新聞獎金獎(副刊作品類),獲《人民文學》雜誌散文獎、《文彙報》筆會獎、東北文學獎、蒲鬆齡短篇小說獎,兩次獲遼寧文學獎。
二十七
喜多郎音樂《氣》裏邊的一節,名《無限水》。什麼是無限水?水即無限。
水無處不見,無限延伸。北京人在北京裏麵,故鄉人在故鄉,貢嘎雪山在貢嘎雪山那搭兒。而水,此處有它清亮的麵孔和柔軟的手,坐飛機到遠方,如昆明,一開龍頭,它又出現,一模一樣,比你來得還快。
水無二致。山有山相,或崢或嶸,而天下的水是一個娘的孩子,沒有昆仲之別。水係寬大,不分種族地域,水不自外於自己的兄弟。
水跟水親。水一生急急忙忙,為了尋找同道,什麼都擋不住水找水的真切。萬丈高崖,一躍而下;大山擋路,蜿曲穿行。水何流?它們母尋子,兄找弟,妹呼姊,兒投父。水什麼時候不流,什麼時候安靜。它們聚流成湖,彙為大江之後,才以從容的步履緩入海洋。路上,鮮花綠草都不會讓水停下腳步,不管遇到多麼好的風景。水隻想著走,行至天涯也把散居的弟兄拽進懷抱。
水流無情。情者何?放下抱負去做另一個我,改弦更張。眼前之情道不得,不許人走,隻讓人留。水亦瀲灩,也會溫柔,但決不停留。滔天浪做給天看,決地河讓道改變。水若生情,盤桓延宕,早就幹涸。
水包容。水不捐細流,水不拒汙濁,水甘低下,水至柔至剛,水不重複常形常態,水運動,水映射星月,水漂木沉石,水飽人飲禾,水寓身萬物之中,水風光,水袒裸,水施恩於任何生命,水存於方器則方圓器則圓,水遁形為氣為雪為冰,水不可製造,水溫張力為攝氏100,水隨處可見,水從天而降,水自地而出,水不懸空,水無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水無首尾,水不回頭……
水無限。
水既“是”又“不是”,身有人人得而見之最平凡的神奇,水從不透露自己的秘密。在泉邊,隻見水流,對其餘,人們一概不知。
海倫·凱勒說:“水在我手上寫滿了‘水’字,不用別人教我也知道,這是何等巨大的喜悅……”
二十八
北地,當白雪覆蓋河岸的時候,黑色的河流緩緩流過。這麼冷了,我不知道它為什麼不結凍,嫋嫋升騰白霧。這的確是一條黑河,凝重而堅定地前進,雖然並不寬也不激壯。在冰雪世界,任何有動感的事物都令人感動,況且是一條河流。
這樣一條黑水流淌著,在白雪的夾裹下充滿蒼鬱,讓觀看的人心軟了,坐下來歎息。而所謂“白水”,也難見。德富蘆花稱:“日暮水白,兩岸昏黑。秋蟲夾河齊鳴,時有鯔魚高跳,畫出銀白水紋。”水白不易見,水清與水混則常見。對“水白”之景,我曾困惑過,後來在回憶中想起來了。的確是在“兩岸昏黑”之時,天幾乎黑透了,穹廬卻還透散澄明的天光,無月之夜,星鬥密密甫出,河岸的樹林與草叢織入昏瞑裏,罩著蟲鳴。這時,河水漂白如練,柔漾而來。在遠處看,倘站在山頭,眼裏分明是一條曲折的白水。
雪中的黑河像一群帶鐐的囚徒,水流遲滯,對天對地均含悲憤。像弦樂低音演奏《出埃及記》。雪花穿梭而落,卻降不進河裏。人不禁要皺著眉思索,漫天皆白之中,這條黑河要流到什麼地方去呢?這是在初冬,雪下得早。若是數九之後,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封凍了。
觀白水,如靜聽中國的古琴,曲目如《廣陵散》。在星夜密樹間,白水空機靈,如同私奔的快樂的女人。白水上難見波紋,因為光暗的緣故。這時,倘擲石入水,波紋擴充,似乎很合適。在此夜,宜思鄉,宜檢舊事,宜揣測種種放浪經曆。如同站在緩重的黑河前,應有報仇雪恨之想。
黑河與白水,我是在故鄉赤峰見到的。他鄉非無,而在我卻失去了徜徉村野的際遇。人生真是短了,平生能看到幾次黑河與白水呢,雖然這隻是一條普通的河上的景色。
二十九
石頭裏流出泉水,心也能。
心裏的泉水兜遮不住,灑了滿懷。人卻拿它們沒辦法,不知道放到哪裏。
在有的人手裏,泉水變成了詩。
“滿頭鬈發的蒼茫薄暮,在山後揮動著雪白的手”。這是誰?是謝爾蓋·葉賽寧的故鄉。
他的故鄉,月亮是被淘氣的小孩子扔上天空的外公的帽子,太陽“在遠山後,正滾動著金燦燦的車輪”,星光“像解開的腰帶,在一股股泡沫中飄蕩”。
葉賽寧到了巴黎,穿過美洲大陸,但還是一個俄羅斯鄉村的詩人。他的耳裏,有沼澤地蒼鷺撲哧撲哧的蹬水聲,甚至能聽到灌木叢一滴露珠的滾動聲。
這汪水是葉賽寧的故鄉,捧在手裏無處置放。他走進城市之前,要“站在落葉繽紛的白樺樹間,參加它們訣別前的祈禱”。
每個人手裏都捧握東西。常常地,是放下這個,又拿起新的。許多人捧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奔走四方。
葉賽寧雙手空空,隻有故鄉。他說“我的俄羅斯,木頭的俄羅斯啊!”語間不盡悲傷。離開了故鄉之後,也離開了裸麥、公雞、家釀的啤酒,最後他自絕生命。他說,他首先殺死的是一個酒徒和悲觀主義者。離開了故鄉,葉賽寧不知如何樂觀,如何療傷。
每個人都有故鄉,到處都是故鄉。在生物的DNA之外,人還有地理DNA,它是故鄉。地理的DNA排列組合,構成人的好惡、喜憂、悲歡情腸。這是一組無法置換的程序,讓人顯赫也讓人卑微。像石頭裏流出的水,不大,卻不斷,像玻璃紙一樣哆哆嗦嗦地閃光顫搖,洗刷肝腸。
不受思鄉之苦的人是幸運的,像灰塵一樣浮遊無根,在光線裏麵甚至亮爍爍的。沒牽掛則去留無蹤。坐火車遊行,沿線已經看不到多少村莊了。在缺乏青壯年的農舍,曆史老人收回了孩子們成長的道具,包括碾子、土炕,甚至活生生的伴侶——喜鵲、魚和毛驢。全球一體化伴隨著繁榮君臨每一處角落,很快地,人們隻有身份證而沒有故鄉。
沒有地理DNA的人是時代進步的產物。他們同時還會蛻去文化的DNA,包括口音和表情,隻有膚色之累。一些落伍的人——譬如我——會怪怪地看著他們,他們也這樣看我,如傻瓜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