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失的女作家

曾韻在售票亭前踩下刹車,遞上一張百元大鈔,傾身透過玻璃抬頭望去,隻見一座三米高的雕像肅立在拱橋邊。雕像身穿南宋官服,但他身旁的石碑卻是簡體字。

曾韻接過門票,用力踩下油門,車子“嗖”的一聲駛過拱橋,隻餘拱橋下的湖水,在陽光下漾起點點金色光芒。

她是知名懸疑女作家葉雲秋的責任編輯。早前葉雲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過完十一長假,她一定將《民俗村遺案》的稿子交給她。

此刻已經是十月七日下午三點,就在兩個小時前,葉雲秋突然發短信告訴曾韻,她來了周家莊采風。曾韻立馬回撥電話,葉雲秋的手機卻關機了。

曾韻想到《民俗村遺案》拖稿近兩年,眼中的怒意更甚。

“曾韻,我做了一個夢……如果我用紀實小說的形式重寫,你覺得怎麼樣?”

“曾韻,天藍畫了一幅畫,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決定再寫一個更好的開篇。”

……

曾韻的腦海中不斷掠過葉雲秋形形色色的拖稿理由,隻覺得牙齒隱隱作痛,右腳再次踩下油門。

不出幾分鍾,她狠狠踩下刹車,“嘭”的一聲鎖上車門,疾步走向德興客棧。

“小姐,葉雲秋是不是住在這裏?”

她高聲詢問服務員,又補充道,“她大約三十歲,帶著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前台服務員還未回答,突然間,刺耳的火警鈴聲大作,一縷青煙自樓梯口飄出。頓時,人群炸開了鍋。

曾韻大步邁入櫃台,卻見櫃台內並沒有電腦。她奪過入住登記表快速瀏覽,指甲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最後停留在龍飛鳳舞的“葉雲秋”三字上。

她試圖查找房間的電話,忽然想起,她親自駕車前來,全因客棧壓根沒有電話。

原來,周家莊民俗村的宣傳噱頭是“返璞歸真”,早幾年甚至嚴格遵循收繳遊客手機的規定。

而眼前的德興客棧,它是不折不扣的仿明代建築,不要說屋子裏的擺設,就是服務員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明朝時期流行的款式,比電視劇中的演出服更精致逼真。

曾韻轉身衝向樓梯,忽然聽到一陣歇斯底裏的童稚尖叫聲。

她循聲看去,葉雲秋的女兒葉天藍就站在人群中,雙手緊緊抓著她心愛的布藝樹,閉著眼睛仰頭尖叫。

曾韻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卻沒看到葉雲秋的身影,心中奇怪。她正要跑過去把葉天藍抱離客棧,卻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逆著人流走向葉天藍,抱起她就往外走。

“站住,放下天藍!”曾韻疾呼,隻見男人把葉天藍脖子上的耳機塞入她的耳朵,輕拍她的背安撫她。葉天藍每次尖叫,唯有這樣才能哄她安靜下來。

曾韻緩下腳步,隱約聽到遊客們議論,是三樓著火了,她心中大急。葉雲秋就住在三樓,而她絕不可能丟下女兒獨自逃生。

曾韻不顧一切跑上樓梯,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從身後撞了一下。老人是周家莊的村長周天禮,自稱周氏一族族長,也是德興客棧的老板。

曾韻緊隨周天禮衝上三樓,走廊上早已濃煙滾滾,火舌仿佛隨時都會竄出房門。

“甲、乙、丙……”曾韻瞬間臉色煞白,著火的房間正是葉雲秋入住的丙字號房。

消防車很快就到了。曾韻尚不及衝入著火的房間,就被周天禮攔腰抱住,拖出了客棧。她在客棧外的人群中遍尋不著葉雲秋,於是半跪在葉天藍麵前,抓著她的手臂急問:“天藍,你媽媽去了哪裏了?她是不是在房間裏?”

葉天藍一味低著頭,專注地沉浸在音樂世界,仿佛壓根沒聽到曾韻的話。

“天藍!”曾韻急了,一把拽落她的耳機。

“啊!”葉天藍放聲尖聲。

“你幹什麼!”早前抱著葉天藍離開大堂的男人一聲嗬斥,疾步走過來隔開她們,瞪著曾韻高聲說,“有什麼話對我說,我是她爸爸!”

“你是她爸爸?”曾韻驚愕地看著男人嫻熟地把耳機塞回葉天藍耳中。

雖然她和葉雲秋稱不上“閨蜜”,但自她認識葉雲秋,葉雲秋就是單親媽媽,為了照顧身患自閉症的女兒,幾乎沒有私生活,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丈夫?

“這位先生。”曾韻把葉天藍護在身後,“如果你真是雲秋的丈夫,我不可能不認識你。”

男人反問:“如果你和雲秋很熟悉,就應該很清楚,天藍不可能回答你的問題。”

曾韻愣住了,葉天藍一向隻和葉雲秋一個人說話,剛才她是急瘋了,才會大聲逼問她。她搖頭道:“不管怎麼樣,沒找到雲秋之前,我不會把天藍交給任何人。”

曾韻話音剛落,周天禮灰頭土臉跑了過來,之前在櫃台後麵忙著結賬的女服務員周盼盼跟了過來,低聲解釋:“爸爸,他就是陳浩先生和他的女兒天藍,今天中午入住三樓的丙字號房。”

她同樣狼狽不堪,衣服上還沾著血跡,似乎受傷了。

周天禮看了一眼葉天藍,對著陳浩說:“陳先生,您放心,您的妻子不在房間內。消防員已經確認,屋子裏沒人,明火也已經被撲滅,不過……”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又急巴巴補充,“你們的行李……”

“你確定雲秋不在房間裏?”陳浩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曾韻,轉而又對周天禮說:“我出去散步之前,雲秋明明對我說,她想和天藍睡一會兒……”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周天禮搖頭,“總之,屋子裏沒人,這是肯定的。”

“我已經在附近找了幾圈,都不見雲秋……她不會扔下天藍的……不行,我得親自去房間確認一下。”陳浩一邊說,一邊大步朝客棧走去。周天禮急忙追了上去。

曾韻偷偷打量陳浩。他身穿卡其色休閑外套,手指修長幹淨,外表看起來與葉雲秋上一本書的男主角隱約有幾分相似。一時間,她吃不準他的身份,忽見葉天藍越過自己,跟上陳浩的腳步,與他保持三步遠的距離,亦步亦趨。

陳浩大約走了十幾步,這才停下腳步回頭衝葉天藍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什麼,轉身繼續往前走。

曾韻心中的詫異升至極點。葉天藍是先天自閉症患者,十分排斥陌生人,不喜歡肢體接觸,有嚴重的語言障礙。她看得出,陳浩對葉天藍有一定的了解,而葉天藍並不排斥他。曾韻輕抿嘴唇,再次撥打葉雲秋的手機,依舊關機中。

眾人行至三樓,整個走廊已經焦黑一片。周天禮與消防員交涉許久,對方這才勉強允許他們在門口查看。

曾韻在旁邊聽著,一顆心重重往下沉。她上前兩步朝裏望去,隻見臨窗的書桌旁,椅子被挪了出來,占據了床邊的過道,桌子的右手邊放著焦黑的茶杯,左邊是一塊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石雕。

曾韻一把推開陳浩,彎腰越過黃色警戒線,徑直走向書桌。正對椅背的桌麵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雲秋的筆記本電腦呢?”曾韻心生不祥的預感,“雲秋隻在寫書的時候,才會把電腦和石雕拿出來。石雕必定在電腦左上角四十五度的地方……”

她的聲音漸漸弱了。她看到一塊正正方方的灰燼就在床鋪中央,以灰燼的形狀估計,正是葉雲秋的筆記本。她檢視USB接口位置,並不見U盤。

“雲秋一定出事了,得馬上找到她。”曾韻的目光掠過陳浩與周天禮,詢問消防員說,“地上有助燃劑的痕跡,你們應該已經通知刑偵隊了吧?”

“小姐,請你站到黃線後麵,刑偵隊的同誌自然會查明真相。”消防員半推半拉,把曾韻趕出了現場。

正當曾韻拿出手機欲再次撥打葉雲秋的電話,忽聽周天禮低聲說:“你叫天藍?這個名字不常見……你姓什麼?”

“周老板!”陳浩上前幾步隔開周天禮,把葉天藍護在身後,問道,“聽周老板的意思,你聽過這個名字?”

“沒有,沒有。”周天禮連連搖頭,“我隻是覺得這個名字挺特別的。”

曾韻顧不得走廊上的小插曲,按下重撥鍵,葉雲秋的手機依舊關機中。

她的目光落在陳浩身上,轉而走到一邊,撥通葉家保姆的電話。

果然,葉家保姆根本就不知道陳浩,更沒看過有男人到過葉家。

曾韻聽著保姆的話,心中的擔憂更甚。她剛想掛斷電話,忽聽保姆說:“中午的時候,葉小姐給我發了一條短信……”

曾韻眉頭一跳,忙問:“阿姨,雲秋什麼時候給你發的短信?她說了什麼?”

“一點剛過的時候,就一句話:我去周家莊采風了。若不是我女兒正巧在家,我都不知道采風是什麼意思……”

曾韻顫著手指掛斷了電話,怔怔地盯著手機屏幕上那一行冰冷的文字:我去周家莊采風了。

兩條短信一字不差。

2.殘照

曾韻獨自坐在刑偵隊臨時設立的問話室,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她麵色凝重,夾著香煙的右手微微顫抖。

警察不僅不相信她的話,還一口咬定葉雲秋不願與出版社續約,她作為責任編輯,與之有直接的利益衝突,因此放火恐嚇她。

“真是好笑!”曾韻氣憤地坐下,深吸兩口氣平複情緒。漸漸的,她的神情愈加凝重。

回過頭想想,自己擔任葉雲秋的責任編輯近八年,隻知道她有一個身患自閉症的女兒,其他的竟然一無所知。

自己甚至不知道,葉天藍是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懷疑就像是春雨過後的野草,在曾韻心中瘋長。她五指握拳,拇指的指甲幾乎陷入指肉。

對麵房間,刑偵隊長周孝鵬正在那間屋子替陳浩錄口供。

曾韻在問話室等至天黑,民警告訴她,公安局已經從高速公路的交通攝像頭,及周家莊村口的售票亭確認她的說辭。

鑒於周家莊隻有售票亭前的拱橋這一個出入口,因此她並不具備縱火的時間,所以她可以離開了。

曾韻本想主動去找周孝鵬,請他把調查的重點從縱火案轉至葉雲秋失蹤案。猶豫片刻,她還是去找葉天藍了。

二樓的客房內,葉天藍獨坐在沙發前,左手抓著布藝樹,右手握著鉛筆,在A4紙上亂畫。曾韻在她身邊坐下,她默默往旁邊移動,與曾韻隔開半個座位。

“天藍,你應該記得曾阿姨的,我們前幾天才見過,阿姨給你買了冰激淩。”曾韻柔聲陳述,又低聲請求,“你能不能畫給阿姨看,為什麼和媽媽分開了?”

葉天藍低頭端坐著,就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曾韻知道,在旁人眼中,葉天藍就是個聾啞人。事實上,她會說話的。她不自覺抬高音量,急道:“天藍,你媽媽有危險,難道你不想找到她嗎?”

葉天藍依舊低著頭,仿佛壓根沒聽到,但曾韻注意到,她畫畫的動作加快了幾分。

曾韻拿起桌上的畫紙,紙上是一座小山丘,山丘頂端孤零零長著一棵小樹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像是樹枝,有一個人影似乎正在給小樹苗澆水。

從小樹苗的分叉判斷,葉天藍畫的應該是她手中的布藝樹。

曾韻記得,大約三四年前,葉天藍偶然在櫥窗中看到這棵樹,站在街上不願離開。這幾年,她無時無刻都把它拿在手裏,就是睡覺也不願鬆開。

她暗暗歎了一口氣。影視作品中,經常把自閉症兒童描繪成擁有特殊天賦的天才少年,可現實中,大多數自閉症患者智力發展遲緩,很多人終身沒有自理能力。

葉雲秋為了女兒,幾乎傾其所有,從藥物治療、心理治療,到認知行為治療,她什麼都嚐試過。可惜,十歲的葉天藍隻能用簡短的詞彙與她交流。

曾韻默默放下畫紙,忽見房門口似有光影掠過。“什麼人?”她大喝一聲,打開房門追了出去,遠遠看到一個黑影快步跑下樓梯。

曾韻擔心葉天藍,立馬折回客房,卻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照片。她撿起照片,照片上的人像被刮去了,隱約可以分辨是兩個人。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草坪與一排梧桐樹。

她皺著眉頭走回沙發,隨手放下照片,卻見葉天藍拿起了照片。

“天藍,你見過這張照片?”曾韻愕然。她的話音未落,葉天藍已經拿著照片站起身,徑直走出房門。曾韻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葉天藍行至門口,低著頭左右看了看,轉身往右,敲了敲隔壁房間的房門,安靜地站在門口等候。

當下正是10月7日的夜晚,國慶長假已經結束,再加上之前的大火,整個客棧空蕩蕩的。葉天藍在門口等了一分鍾,不見有人開門,她又去敲另一扇房門。

如此周而複始四次,曾韻上前詢問:“天藍,如果你在找陳浩,跟著我走,你聽明白了嗎?”

然後,曾韻試探著走了兩步,葉天藍沒有反應。曾韻又走了幾步,葉天藍終於邁開步伐,但一直與她保持四步遠的距離。

事實上,曾韻也不知道陳浩在哪裏。按她推測,警方一定已經證實,他並不是葉雲秋的丈夫。

兩人走下樓梯,她遠遠聽到刑偵隊長周孝鵬義正辭嚴地嗬斥:“陳浩,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們就查不出來。四年前,你的女朋友離奇失蹤,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周隊長,四年前的案子,警察已經排除了我的嫌疑……”

“警方隻是暫時沒有找到證據,不等於排除了你的嫌疑……”

“周隊長,想必你們已經證實,雲秋並沒有離開周家莊,她一定就在某處!”

曾韻聽到這兒,再也按捺不住情緒。她正欲上前,葉天藍已經先她一步推開房門。她急忙跟了上去,就見葉天藍徑直走向陳浩,對著他伸出右手——她的手指捏著被刮去了人像的照片。

陳浩的目光掠過照片,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急促而尖銳的聲響。他低頭注視葉天藍,右手四指用力壓著桌麵,拇指捏住桌沿,似乎想把桌麵掰斷。

周孝鵬看了他一眼,傾身抓住葉天藍手中的照片。

“媽媽!”葉天藍抓著照片不願鬆手,“媽媽,找,你。”她艱難地陳述,手指緊緊抓著照片。

“告訴警察叔叔,你的媽媽是不是正在找這位陳叔叔?”周孝鵬說得又急又快,眼中閃過一絲興奮。

“不對!”曾韻懷疑陳浩,同樣不相信周孝鵬。她走到葉天藍身邊,柔聲問:“天藍,你的意思,是不是讓陳叔叔按照這張照片去找你的媽媽?”

“媽媽!”葉天藍仰頭看向天花板,又轉頭注視窗外,逃避眾人的目光,右手依舊緊緊攥著照片。

周孝鵬鬆開手,用眼神示意曾韻解釋清楚。

曾韻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陳浩,低聲解釋:“天藍無法說出完整通暢的句子,她對雲秋表達自己口渴了,會說成‘想喝,什麼,你’。”

“是的,天藍無法理解主謂賓結構,也說不清楚代詞、助詞,隻能用簡單的詞彙表達自己的意思,但她能夠聽明白別人的對話。”陳浩說話間,伸手捏住照片。

葉天藍立馬鬆開手指,急促地重複:“找,找,找!”

周孝鵬從陳浩手中拿過照片,一眼認出照片上的地址,冷聲說:“陳先生,村民已經證實,下午的時候,你所謂的出去散步,就是繞著村邊這排梧桐樹徘徊。”

陳浩沒有否認周孝鵬的話,隻是避重就輕地回答,他在河邊散步罷了。

曾韻看得出,周孝鵬意圖把陳浩扣留在問話室,奈何葉天藍隻願跟著陳浩。

一行人行至客棧的大堂,服務員周盼盼正坐在櫃台後麵看書。

“盼盼,大堂伯呢?”周孝鵬詢問。

曾韻猜測,他口中的大堂伯應該是指客棧的主人周天禮。

周盼盼站起身,低著頭說周天禮剛去找村裏人開會,商量祭祀的事。她已經換了身幹淨衣裳,手腕包著紗布,臉色蒼白,右手微微顫抖。

周孝鵬點點頭,叮囑她早些休息,轉身往外走。

眾人在夜色中疾行,黑沉沉的夜,除了秋蟲的哀鳴,隻剩下鞋子踩在草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曾韻打了一個冷顫,腦海中掠過葉雲秋在《民俗村遺案》題記中寫下的一段文字:……雖然我隻是一堆枯骨,沉睡在黑土褐蔓中;雖然我隻是一縷冤魂,盤旋在青山綠水間,但我依舊期盼沉冤昭雪的那天……曾韻“啊”的一聲尖叫,呆呆地看著腳下的草坪。手電筒慘白的光線下,青草似乎正泛出幽幽綠光。

“曾小姐,你怎麼了?”走在隊伍最前麵的周孝鵬停下腳步。眾人的目光落在曾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