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夢如歌的紅色意境(2 / 2)

她在《回到芭茅溪》一文中寫道:“從懸崖上垂下的每片芭茅葉,都帶著父親的體溫……愴然插向空中的葉子,寧願被折斷,也不願被壓彎;凜冽的風從遠山吹來,成片成片的枯葉在風中搖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如同一個傷痕累累的兵團,擦幹血跡,咽下悲傷,又要整裝待發……我真想走到它們麵前,伏下身去,把它們一叢一叢抱在懷裏,對它們說出我的渴望,我對這片土地萬劫不複的眷戀……”

那場“浩劫”有如嵌於體內的彈片,陰雨天鑽心蝕骨疼痛。她以文字的手術刀,一次次揭開結痂的傷口,試圖將被體液鏽蝕的彈片取出,提醒著人們保持對來自“身後的子彈”和權力濫用的高度警惕——此為全書的筋骨,柔中帶剛,綿裏藏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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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愁”是該書的另一條副線。母親蹇先任帶著她這個孱弱的女嬰,抖盡米袋裏最後一點粉麵,攪拌野菜做成稀湯糊糊喂養她,走過萬裏長征路,終於抵達延安,實屬世界戰爭史的奇跡“花絮”。

然而,戰事嚴酷。她不滿兩歲時,父親又率部東渡黃河抗日,隻得托兩位南昌起義的舊部把她帶回湘西撫養。她的童年始於離亂漂泊之中,在對親生父母遙遠渺茫的思念中一天天長大,直到新中國成立,母親才把她從湘西接回父親身邊。

遠離父母的童年孤獨而淒苦,離愁成為她人生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在我們熟悉的“戰爭與革命”宏闊壯麗的畫卷中,出現了另一種被人忽略的灰暗底色。一位養父家有三子,負累沉重,仍對她不舍不棄;一位養父家庭不睦,妻子吸食鴉片,但他為了嗬護小捷生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他們離開陝北前對賀龍的莊重承諾,一諾千金,宛若《趙氏孤兒》中程嬰的現代版。兩位領受周恩來統戰囑托的養父先後去世,養母帶著她東躲西藏多次遷址。離奇的是,從她孤苦的童年直到險象環生的中學時代,暗中總似有綽綽人影在護佑她……她這個珍貴的小生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並受到良好教育。世事蒼茫,謎團疑慮山重水複。

與戰場的壯烈犧牲相比,人世間其實還有一種看不見的犧牲。無名無分無利無言的犧牲,並非出於高蹈的理想和目標,僅僅隻是為了恪守托付和信任。當勝利的旗幟飄揚,那些默默無聞的義士,已長眠於黑暗的地下。賀捷生寫下《鴻蒙初開的日子》《庭院深深深幾許》《逃離雅麗山》感人篇章,訴說她對養父那般忠誠仗義的“湘西漢子”的懷念。

在一個女孩憂愁感傷的目光中,有關“革命”的話題,被“離愁”拆解重裝為一麵可視可感的多棱鏡,照見了史書記載的偉人偉業背後,那些普通民眾所付出的艱辛與犧牲。宏偉的史詩,演化為凡人匹夫的多聲部合唱,“革命”因此變得親近而真切了。

4

戰爭總與鮮血死亡相連,“人”在瞬間消失。“人”的肉體被毀滅,卻有“氣息”長存。

賀捷生寫不盡那些可敬可親的“人”——賀氏宗親族人為國捐軀的三千英烈,賀英、向媛姑;在“文革”中致殘失明的“瞎子哥”賀學祥……

她還走進徐向前元帥的故居,緬懷這位“精神”的父親;探訪童年住過的陝北莊裏鎮——當年的紅二方麵軍指揮部,瞻仰父親戰爭年代的親密搭檔和生前好友習仲勳長眠的墓地;寫父親的愛將——賀學文之子賀炳炎,怎樣從一個機靈的小鐵匠成為所向披靡的“鋼鐵將軍”,因負傷不用麻藥截去右臂的情景,催人淚下……

亡靈列隊消失在曆史的深處。先人的義勇曠達,比照出今人的平庸唯利。她試圖以“先人”道德化的人格理想,喚回今人迷失的心魂。由此,父親高聳的雪山、母親多汁的草地,以強烈的象征意味、史詩般的美學氣質,矗立、舒展…… (責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