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其實想跟母親說一聲iloveyou,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有一天她終於看見我實現了內心所想所望,說不準會哭得比我還慘。那才是我要對她說的話,簡單到不著一字。
我愛你,我需要你
給奶奶過生日,八十有四。
因為那句著名的喪氣話,奶奶本來不想過這個生日。但姑姑、伯父、父親和叔叔幾個兒女輪下來,今年恰好到父親這兒,無論如何不允許不辦,早早就去訂了飯店。前幾次去看奶奶,她常說我工作這樣忙,身體都壞了,很不值得,不要那麼用心。但她這話本身是很矛盾的,因為她自己也是要強的人。我當老師的時候,有機會坐下來跟奶奶說起工作的事,她的眼裏閃爍著光芒,一再拉著我的手說:“你是真關心學生的老師,這樣的老師也不是很多了……”
後來我辭了那份工作,奶奶因此很是歎惋過一陣兒,說可惜了,怎麼不做老師了。
今次見奶奶,看伊不大開心的樣子,坐在主賓位,落落寡合地數著菜葉子。父輩們唱歌的時候,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本來是從她身後過去的,她卻好像早知道似的,一下子握住我的手,我也握住奶奶的手,問她最近怎樣。
奶奶一邊和著父親和伯父的歌聲的節奏拍著我的手,一邊說:“前幾天我很想給你打電話,想跟你說——奶奶的門牙掉了半顆,心情很不好,鬱悶了許多天睡不著覺……”
我趕忙說:“那怎麼不打呢?……都是我不好,是我該給您打電話的。”
奶奶又說:“後來我又想,你工作忙,心事重,跟你說了你一定要著急,我都八十幾歲的人了,活著就很好了,掉半顆牙這點兒事怎麼好意思到處訴苦呢?”
我心疼得不行,就胡亂勸說現在人都缺鈣,與我同齡的人吃堅果都有把牙硌壞的;又一再說是我不好,沒有常去看奶奶,還要奶奶給我打電話……於是又想起有幾次推說忙,其實是怕奶奶問起我感情的事情才不去的,就更自責。
奶奶好像知道我的意思,並沒像以往那樣問起什麼時候結婚,繼續說掉牙齒的事:“我們家這麼多姐妹,從最小的到最老的,活著的和沒了的,都沒人掉過門牙。這件事恐怕是有預兆的,所以我心情才不好的,我不是怕疼……”
於是我想我這樣的年紀,生些病,也要傷春悲秋一番,何況奶奶。像奶奶這樣讀書認字的,在老年,一定有些更敏銳的宿命感,因此門牙掉了這件事兒,兒女們聽了大可以哈哈一笑,伊卻笑不出來。但我不懂得怎樣再勸說她,也隻好任由她拍著我的手。沒一會兒被叫去唱歌,沒一會兒又被叫去照相,還要端茶倒酒……某個時刻終於坐下了,卻發現奶奶跟姑姑不在席間,趕忙去衛生間找。
果然在衛生間裏。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奶奶已經解完手了,正在穿褲子,一層一層的,好像樹的年輪。家裏當然不缺錢,但伊堅持係條布繩子做腰帶。年紀大了,沒有身材可言,毛衣拎得很高,非常專心地把褲子都鋪平了,那過程緩慢精心得像個儀式。我走上前去幫她提起毛衣,服帖褲子的邊角,把腰帶紮得恰好鬆緊,又把秋衣、毛衣一層層放下來。奶奶問:“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不去唱歌?”我說看您沒在吃飯,就想可能在衛生間,所以來看看。奶奶點點頭,挽了我的胳膊走出來。
我把水龍頭的水調到適中溫度,讓奶奶洗手,再扯了擦手的紙巾侍立在一旁。奶奶在鏡子裏看著自己,又看看我,叫了旁邊的姑姑:“你看我都老成什麼樣兒啦。你看芳芳多年輕——我也像她那樣年輕過……”
回到酒席上,給男人們都斟滿酒,回到座位。妹妹坐過來跟我說:“姐,剛才來的時候,奶奶跟我說了一句話。”
我:“什麼話?”
妹妹:“她說自己恐怕再也看不到隔代人了……還問我知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結婚。”
我:“你怎麼說的?”
妹妹:“我說我會努力的,但芳芳姐的事我不知道。”
我嗯了一聲,照樣是不知說什麼好。
不一會兒伯父、父親、姑姑和叔叔都走上去,合唱了一首《母親》給奶奶,又站成一排給奶奶鞠躬。奶奶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起先沒什麼,後來掉了眼淚,默默擦去,最後索性雙手掩住臉哭了起來。我最怕這種事,膽怯地躲在邊角的座位上,隻覺得鼻子一陣陣泛酸,拚命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