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進歲月的東西
塵囂靜處
作者:石澤豐
雨落下來,從雲朵縫隙裏滲漏著,線條清晰地在我眼前滑落。不遠處山岡上的青草和田地裏凋零的油菜花,都顯得有點落魄,恍若有些賣醉,沒有多少精神可言。這些原原本本的東西與二十年前相比,還是那般模樣,就像眼前的雨,依舊落在這一方水土之上,落進了我記憶。
在這條拓寬的似曾相識的小路上,我看到兩旁樹木成林,聽到林間鳥兒清脆的叫聲,它們穿過雨幕,傳進我的耳朵,這一切多麼熟悉嗬!我聽得浮想聯翩。這座青山翠穀如此坦然地展現,是為了我的到來?好在雨是雷雨,下一陣子就停了。我撐著一把雨傘,獨自一個人走著,隻為去看一個養育了我三十一年的人——我的父親,他躺在那裏已有好幾個年頭了,似在等著我的到來,又好像他安息著與我根本無關,他在那一方屬於自己的地盤上,聽著山間鳥獸的鳴叫,日日夜夜。
往事就是順著回憶的管道滲了出來,一點一點的,像心髒疼痛或者頭痛一樣,隻聚攏一點,卻又分明地擴散開去。也曾經在類似這樣的雨天,哪一年我已記不清了,我跟在他身後打著光腳追趕著他,他在我前麵挑著一擔山芋藤,步履飛快,在趕往荒麥嶺的途中。如果太陽出來了,山芋藤就很難插活,秋天就沒有山芋雜糧。他的這句話像蜜蜂發出嗡嗡的聲音,至今充塞著我的耳朵。那個雨天,在一把桐油傘下,他將山芋藤一節一節地剪斷,供母親插進地裏,搶在雨停之前,他用剪刀哢嚓哢嚓地剪著,如今回想起來,他像是在剪一段紛亂的思緒。父親無言,母親也無語,但雨聲清晰,雨按照自己的想法落下,在泥土中慢慢滲入。
往往一些東西是需要時間的,如插好的山芋藤,在時間的陪伴下,它會在地裏肆意地生長,同時孕育著地下的山芋,直到秋天捧出碩大的果實。而另一些東西則在時間裏慢慢四散,到最後剩下虛無和飄渺,讓人孤獨,使靈魂受煎熬。
那時候,父親是一個很健壯的青年,在我的印象裏,他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不但村裏發生紅白喜事人家都來請他幫忙,就連許多親戚家蓋房迎新,都得喊上我父親。記得遠房的一個表叔患有重病,他家要蓋房子,找到我父親,父親很爽快地答應了。那時蓋房子用的是土方磚,一塊有二十來斤重,父親把它們一擔一擔地挑回,並放在挖好的地基邊。父親這樣透支自己的力氣,在歲月的流逝中,同時把屬於自己的某些東西,不經意地滲在了別人的記憶之中。
二十多年過去了,表叔家的房屋依舊還在,它飽經滄桑,經曆了風吹雨打,而我的父親,滲進歲月的又是些什麼呢?這使我想起土方磚製作的過程。在秋後的稻田裏,泥土必須經過數十天的日曬和風吹,父親才牽著牛,用沉重的石滾一遍遍的滾壓,直到泥土結實起來,然後用專門的劃磚刀把泥劃成一尺長、半尺寬的長方塊,用鍬把泥塊翻起來,形成方磚,最後又是一遍一遍地翻曬……
我自從出來工作就很少回去,尤其是在父親去世之後。經過時間的消磨,兒時那些曾經頻繁地來往的或近或遠的親戚如今已經星散了,包括我的那個表叔。童年裏走親戚串門子熱鬧的場景,早已被歲月所深埋,埋在記憶的深處。
現在,在這個開滿野花的山丘上亂走,我看見一位婦女在喚著不遠處田壟裏一個瘋跑著的男孩的乳名,那樣的歡樂還會屬於我嗎?二十年的滄桑,這裏,也許從此隻能成為我的客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