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是人間留不住(1 / 3)

最是人間留不住

思史佚篇

作者:秦燕春

不能僅僅把疾病當作隱喻。但疾病往往恰能擔當一個時代世風與人性的象征意義。例如肺結核作為“詩人的疾病”曾經風靡整個十九世紀:現實的例子有濟慈,幻象的例子有拜倫。在中國無獨有偶的,該是動輒就咳喘作一團的大觀園中的女詩人林黛玉。愛哭本身就是肺不好的表現,或說肺不好才愛哭呢,二者互為表裏。

明末清初的江西名醫喻嘉言,在其名著《寓意草》中,專意寫到《論士大夫喜服種子壯陽熱藥之誤》這一晚明怪現狀,慨然論及世風與疾病之間根本毋庸置疑的聯係:

蓋今者雍熙之象,變為繁促。世運已從火化,複以躁急之藥濟之,幾何不喪亡接踵乎!此道惟岐黃言之甚悉,但仕宦家不肯細心究討耳。其雲:凡陰陽之道,陽密乃固,兩者不和,如春無秋,如冬無夏,是故因而同之,是謂聖度。

“世運已從火化”一句,語源中醫學“五運六氣”理論,講究的是陰陽五行、天幹地支、十天幹化運、十二地支化氣等具體規律的應用。天道地氣循環往複、周而複始,人生天地中,人即受製於天地,又影響著天地,例如這助紂為虐的“種子熱藥”流行於世,對晚明政局能說沒有影響?!

喻嘉言這則醫案中明白記載了“婁東天如先生”亦好此道。若無意外,斯人當即當時與後世均大名卓著的複社首領張溥張天如。按此醫案,則張氏後來以傷風小恙竟至於不起,根本原因也在素日喜歡服用“種子熱藥”,導致劫奪其陰、熱極生風、釀成大患。

晚明朝野上下的亂局不必多言。秦淮佳麗與青樓隨想至今都是國人耿耿於懷的“浪漫”。活生生見到此等紀錄在案的士大夫胡來的“病例”,老實話,很刺激。設若舉國上下士大夫均好此道,聲聞遐邇於後此汗青的“文人結社”,竟而由一群狂服壯陽藥的非正常男人組建——明朝不亡,天理難容。

喻嘉言名昌,大約生於1585年,歿於1664年之後,甚或有人說他歿於1683年, 但無論如何他的離世都是清朝建基 (1644) 至少二十年後事,關於他的生死之謎甚至學問根基?醫學理論,難免如同著名的遺民傅山傅青主,帶上同樣濃鬱的“世風與人性的象征意義”,尤其明朝覆亡的傷痛記憶?

喻嘉言被稱為“清初三大名醫”之一(另外兩位為吳謙、張璐),一如那個時代讀書人應該有的科舉出身,他中過小小的副榜貢生,卻也曾以此身份“入都上書言事”——那個時代特有的文人燥烈,他同樣也有過。閻若璩《潛劍記》“與戴唐器書”中將他與錢謙益、黃宗羲(“明末三大家”之一)、呂晚村(他則成為雍正年間“文字獄”的重要人物)、魏叔子(禧,著名江右遺民)等人相提並論,可見其生前名流聲望之重。但他醫術精湛應該並非浪得虛名,所謂“治療多奇中,戶外之履常滿”(《靖安縣誌》)。又因為暮年深感“執方以療人,功在一時;著書以教人,功在萬裏”,他名下的傳世之作至少還有《尚論篇》、《尚論後篇》、《醫門法律》等累累如珠。

喻嘉言亦曾短暫出家為僧,但後來他又還俗,據說“自儒而禪,自禪而醫”,不知是否與明清異代之際士大夫無路可走無家可歸之後紛紛“逃禪”有關係。有些傳聞說他“本姓朱,明之宗室”(《牧齋遺事》),則未免就是“晚明想像”中無所不用其極的添油加醋,當不得真。明朝覆亡之後喻嘉言經常僑居常熟,與兩朝斯文領袖風月總舵錢謙益(牧齋)甚為相熟,他後來即卒於錢家,同樣信好佛法的錢謙益“以坐化龕奉之”、以僧禮殮之。

喻嘉言身後沒有子嗣,也可能他根本沒有締姻,或者如同顧炎武那樣,以“死不還鄉”(喻是新建人)乃至拒絕生育的形式,以“家亡”來紀念他的“國破”。他有個姐姐嫁在靖安,於是遺骨後來被外甥迎回該地。因為醫名大震,清代中葉逐漸流行表彰明遺民之後,江西的醫士追認他是“明處士,隱於醫”,又將其遷葬在南昌徐孺子墓側。

值得注意的是,喻嘉言這部《寓意草》的首次出版恰在明亡前一年即崇禎十六年(1643),對於這樣一位身份、學養、經曆都顯得極為特殊的名醫,此舉顯得絕非無意之舉。

“種子熱藥”在晚明的盛行,該是一時流風。《寓意草》中至少還以如下醫案的形式又暗示了此中情形:“是病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拔,必得之醉而使內也”(《論金道賓真陽上脫之症》)、“犯房勞”(《辨黃長人傷寒疑難危症治驗並詳誨門人》)、“袁繼明素有房勞內傷”(《論內傷轉瘧宜防虛脫並治驗》)、“好色作勞,氣不歸元,騰空而上”(《麵論李繼江痰病奇症》)等等。這些人並非都是“士大夫”之屬,例如最後這位李繼江,乃是“白手致素封”、收租鄉裏為業,大概是位有錢的地主。

饒是喻嘉言本人,在在反省晚明醫風“燥急”,然就《寓意草》本身呼天搶地並不那麼迂徐從容的風格言之——這在後此吳鞠通或陳修園醫案中,卻不大容易看到。甚至清代中葉另一位名醫徐大椿(靈胎,1693—1771)極擅殺伐斬斷、能出奇兵的醫門聖手,卻仍有一種時過境遷而能置身事外的清冷。喻嘉言的熱烈乃至激烈,帶著時代印痕,他同樣是晚明管弦“繁促”特有的文化產物。

在《先議病後用藥》中,喻嘉言流露出孟子般的迫切,“吾其好辯哉?吾不得已也”:

故昌之議病,非得已也。昔人登壇指顧,後效不爽前言;聚米如山,先事已饒碩畫。醫雖小道,何獨不然?昌即不能變俗,實欲借此榜樣,闡發病機,其能用不能用何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