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能弘道,道不遠人(1 / 3)

人能弘道,道不遠人

書屋講壇

作者:劉強

這些年,由於主客觀的一些原因,我一邊從事著第一線的專業教學,一邊也在思考著“教育在教學中如何可能”的問題。眾所周知,當下工具化、功利性的知識論教育日益現出積重難返之弊,而傳統教育中“君子不器”以及“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式的價值教育和全人教育則漸趨式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西方世界已認識到此一問題的嚴重性,於是開始推廣“通識教育”,並逐漸在東方世界得到廣泛的響應。目前在中國高校,“通識教育”幾乎是一個炙手可熱的教育理念,一係列通識課程體係於是乎應運而生,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學課堂裏,已經形成了一批人數可觀的從事“通識教育”的教師隊伍。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不過,“通識”之概念,尚需進一步明晰。首先,“通識”之“識”該作何解?我以為,之所以稱“通識”而不叫“通知”——所謂“應知應會”——顯然昭示著與“工具理性”和“知識論教育”不同的教育理念。也就是說,受過“通識教育”的人,應該擁有關於世界、人類、文化、社會、倫理道德和優良生活等的最基本的見識和判斷。其次,“通識”之“通”,涵義也應該盡量拓展,所謂“通”,不僅包括各種學科、專業、領域相“會通”之義,也應該包括在時間上“貫通古今”、在空間上“融通中西”這一更具現實意義的內涵。

職是之故,我所理解的“通識教育”,並不完全是通常定義的“通才教育”,更不僅是“知識教育”,而恰好是與知識性的專業教育相區別、相補充的一種彌合各學科、各專業落差和裂縫的人文教育,它主要包涵以下四種教育:係統性的經典教育、養成性的人格教育、實踐性的價值教育和超越性的心靈教育。

韓愈曾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然今之教師,多在授業、解惑(解知識之惑或習題之惑)上用力,而無心、無法也無力“傳道”。(在西方,雖然學校同樣是分科細密的知識論教育,但由於宗教文化的影響,教堂裏的神父和牧師可以“布道”,形成了對學校教育的有效補充。)“道統”的失落不僅是文化信仰的失落,也是價值係統的崩解。我們看到,“教”而不“養”,“學”而不“效”,“知”而不“行”,使當今的中國教育日益功利,各種與市場接軌的人才培養模式,舍本逐末,見利忘義,隻能“生產”出文憑流水線上大量的“器”(工具性人才),而不能“培養”出“本立而道生”、“文質彬彬”的“博雅君子”。“大學”本是“大人之學”,“大學”之本質在於“學大”,若以實用為主,功利至上,一切皆“放於利而行”,則大學隻能淪落為“價值的真空”、“小人的樂園”。

明人周汝登有雲:“學問明則人品真,人品真則事功實,事功實則惠澤長。”(《郡守拙齋蕭侯崇祀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通識教育應該是能將“教書”和“育人”有效銜接、使“授業”、“解惑”與“傳道”、“弘道”相輔相成的人文教育。

在中國古代的話語係統中,“道”無疑是最具闡釋價值的一個詞。無論對“道”的詮釋有多麼豐富,多麼歧異,都無法改變“道”之所以為“道”,並非作為一種純然的、超驗的、世界起源意義上的物質性存在,而是作為一種價值係統的終端和目的而存在這一基本事實。《周易·係辭》雲:“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本文所謂的“道”,正是一種契合天道、地道的“人之道”。《論語》中“道”字凡八十九處,大多關乎人之“道”。孔子對於“士君子”的界定,也就是三個字:“誌於道。”(“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道不同,不相為謀”、“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也。”又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可見,“道”並非“不可知”,“道”不僅可“聞”,而且可“弘”。《中庸》開篇雲:“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據此又可知,道不僅可“聞”、可“弘”,而且可“修”,不“修道”,不可謂之“教”也。

然而,“道”究竟在何處?其實,此意古聖先賢早有表述。《中庸》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既然“不可離”,豈不就在你我之中,如影隨形?然,既然“道”是“形而上”的,我們又該如何捕捉和把握?對此,南朝文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篇給出了答案。他說: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劉勰認為,人是“五行之秀,天地之心”,故人之文實則亦道之文。宋儒周敦頤所謂的“文以載道”說蓋源乎此。

劉勰緊接著說:“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非常清楚地揭示出“道”、“聖”、“文”三者的關係。也就是說,隻有聖人之文才能真正闡明大道,楷則萬世。在此基礎上,劉勰進一步提出“征聖”、“宗經”的主張:

夫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聖人之情見乎文辭矣。先王聖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文心雕龍·征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