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沿:何厝紀事(1 / 3)

前沿:何厝紀事

手記中國

作者:傅寧軍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是電影《英雄小八路》的主題歌,它傳遍了祖國各地,哺育過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而今,在福建廈門何厝小學的寬闊操場前,還有一塊石碑,上麵刻著一行字:“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發祥地”。

我不隻一次去過何厝。它原先就是閩南一個普通村莊,與其他沿海漁村並沒什麼不同,隻是因為1958年8·23炮擊金門,被賦予了英雄的色彩。

透過歲月的風風雨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炮聲已經遠去,但似乎並沒有消散,它仍在何厝的記憶深處。然而,昔日兩軍對壘的炮戰前沿,如今已是彼此交流的開放前沿,滄海桑田裏飽含著一個民族的喜怒哀樂、情感悲歡……

一、留在火線

何厝地處廈門東南海濱,形成一灣天然的良港,與大小金門遙相呼應。說它是軍事要塞並非誇張,解放軍海岸炮陣地駐守,炮口向左,可以打到大金門,炮口向右,可以打到小金門。不過,它也暴露在對岸的火力延伸的覆蓋之下,大金門的炮打它,小金門的炮也打它,它忍受了彈痕累累的雙倍的壓力。

提到何厝,人們總是會想到炮火中的少先隊員,有一種永遠的“紅領巾情結”。一部電影《英雄小八路》的熱映,使少先隊員組成的“英雄小八路”群體廣為人知。

8·23炮擊金門戰前,整個前沿鄉村群眾疏散,尤其14歲以下的少年兒童,是後撤的重點。可是,何厝村的禾山第四中心小學(後改為何厝小學)有13個學生沒跟著家人疏散,而是留下來,迎著炮火參加了支前活動。

這一群孩子的名字是:何明全、黃水發、何佳汝、何大年、何亞豬、何錦治、郭勝源、黃友春、何亞美、黃網友、林淑月、黃火星、何星讚。現在想來,這真是一個何等大膽而冒險的舉動啊!他們剛讀完五年級下學期,就要升入六年級了,本來讀書是他們的本分,打仗應該交給大人,他們為什麼要留下來?以當時前沿組織的嚴密,像有些作品所說的“遺漏了這群孩子”顯然不可能,他們為什麼能留下來?

我采訪了何明全,當時這群孩子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他告訴我:1958年夏天,快放暑假了,戰備形勢越來越緊張了。雖然我們還是小學生,看到大人都在忙著支前,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7月上旬,學校成立了“前線少年支前活動大隊”,任務就是組織大家參加支前工作。成立大會上,校長宣布我任大隊長,黃水發同學任副大隊長,何佳汝同學任組織委員,吳潮注老師任輔導員。我代表大家上台,從校長手中接過了鮮紅的隊旗,心情特別地激動!

何明全說,孩子做事帶有孩子氣,絕對的真誠。有一天,老師告訴我,解放軍叔叔要到學校找個教室開會,通知學生打掃教室。我和同學們商量,能不能為解放軍叔叔多做些什麼。商量的結果,是用勤工儉學所得的錢,買些香煙和糖果。大家分頭行動,我和水發、勝源、友春等同學掃地擦桌子,大年、阿豬同學買煙和糖果,佳汝、錦治、網友和淑月等同學燒開水。沒想到,最難的就是燒水了。到外麵拾來的柴禾被雨水淋得透濕,點了又熄,熄了又點,熏得眼淚直流,咳嗽不止。她們還是興高采烈地把水燒好了,又從村裏借來一個大水桶,把鍋裏的開水舀到水桶裏。

何明和同學一切準備就緒,卻不見解放軍叔叔來開會。聽說部隊接到緊急通知,繼續修築工事,會議改期了。慰問解放軍的心意沒表達,怎麼辦?解放軍不來,我們送去!於是,力氣大的同學用扁擔挑開水桶,其他同學捧著一摞一摞碗,抱著一袋一袋糖果和香煙,一起往陣地上奔。到了陣地扯開嗓子喊,叔叔吃糖,叔叔喝水,叔叔抽煙!戰士們很感動,更起勁地舞動手中的鐵鎬和鐵鍬。何明全去找部隊首長,請求戰士們歇會兒,吃些東西。首長答應了。解放軍戰士不得不“服從我們的命令”,孩子們別提多開心了。往後,他們經常燒開水燒地瓜湯,往陣地上送,慰問解放軍。

8·23炮戰日益臨近的時候,福建沿海老百姓雖然不知道高層決策,卻能隨處感受到戰爭一觸即發的危機狀態。孩子們得知,學校要撤離了。廈門沿海一帶開始動員老人、小孩後撤,轉移到炮火射程之外的地方。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和大人一起後撤,怎麼能做支前工作呢?何明全和大年、阿豬、水發、佳汝一通氣,大家說,我們要留在前線。何明全找到班主任黃老師,報告了堅決留下的決心。黃老師做班主任一年多了,很理解這群孩子的心情,他說這是個大事,要向校領導彙報一下。

誰也不敢擅自同意小學生留在前線吧。我采訪時任何厝鄉黨總支書記何江萍,他也證實了這一點。他說,學校很慎重,班主任傳達了這些孩子的申請,學校向鄉領導彙報,鄉裏又向禾山區委報告,一直報告到廈門市委。請示兩三天才答複,要求有人管。我們商量,學校派老師留下來,生活上的事交給“十姐妹”,也就是當時很出名的“前沿十姐妹”。讓這10個支前的女民兵,照顧孩子們的吃和住。

何佳汝,當年隻有14歲,是一個純真的小女生,也是最堅決地要求不撤的少先隊員。她記得校長的叮囑:“全校同學基本上都要撤離,六年級同學下學期要上中學,隻留下你們五年級13個同學,記住,你們要學習、支前兩不誤。”

當年,留下來的孩子參加8·23炮戰,何佳汝不止一次接受記者采訪,報紙上登出了他們與家人分別的故事:那天晚上大家在學校門口看電影。突然廣播響了,要求鄉親們乘大卡車轉移到集美後溪。何佳汝和約好的同學馬上躲起來,家長找不到隻好上車了,何佳汝他們很慶幸,帶著參加戰鬥的豪情留在前沿陣地上,和大人一起投入支前工作。這5個女孩和8個男孩,日後被譽為“英雄小八路”。

何明全,那年已經16歲,是這一幫孩子中的大哥哥。何明全家境貧寒,上有姐姐,下有弟弟,該上學了父母交不起學費,全家隻同意讓弟弟上學。直到11歲那年,他再三懇求父母,表示放了學就幹家務,理解他的姐姐也為他求情,他才能背起書包上學。同年齡孩子都上三年級了,他初讀一年級,個頭比同班同學高一截。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使他懂得珍惜,也比其他孩子懂事。老師看中何明全這一點,一年級開學,就宣布他當班長,成了老師的好幫手,這也是後來他當大隊長的緣故。

學校同意他們留下的那天中午,何明全回到家。母親還沒煮飯,正在往鍋裏下水,看到他就說,快來燒火,我還要削地瓜、淘米。何明全坐在灶口旁,把一把幹柴點燃,塞進灶裏燃燒起來。一會兒母親來到灶邊,把洗好的地瓜一塊一塊切進鍋,然後把淘好的米也一同放進去。他開口對母親說,阿母,我想和大年、佳汝、亞豬等同學一起留下來,不到後方去。母親沉吟片刻,抬起頭看看兒子,關切地說,你們幾個同學,要互相照顧,不要淘氣啊。他點點頭,很高興母親沒有阻攔他。

月亮透過窗戶灑在床前,何明全寫完作業,脫下衣服躺到床上,就要迷迷糊糊入睡了,卻感覺母親坐到了他的身邊。母親是個勤勞的農村婦女,平時感情一向不外露,何明全早就習慣了母親那風風火火的個性。隻是這個晚上很奇怪,母親沒說什麼,卻像是有話要說。兒子願意的事,母親不攔他,隻是把他摟在懷裏……

若幹年後,當何佳汝長大成人,為人妻,為人母,自己的母親去世了,她對於那晚與母親不辭而別的唐突,感到了深深的愧疚。畢竟那時她年紀太小了,知道父母最疼愛自己,要是明說留在前方,大人死活不會同意的。而她從沒有站在母親的角度,體味找不到女兒的滋味,她的耳畔時常響起母親喊她的聲音。

何佳汝說,我們幾個小孩私下商量,要偷偷留下來和民兵一起支援前線,這個偷偷就是跟家裏保密。8月下旬那天晚上,村裏在學校門口放映電影《邊寨烽火》,突然廣播喇叭傳來緊急通知,所有村民務必在當晚12點之前轉移到後方。頓時,整個放映場驚叫聲、腳步聲、呼兒喚女聲混成一片。我們幾個小孩趕緊分開行動,女孩子躲在老師的辦公桌底下,男孩子爬上大樹,藏在茂密的樹葉叢裏。

何佳汝說,一陣騷亂之後,我正想出去看個究竟,就聽見幾個媽媽拉長嗓音,叫喚我們這幾個孩子的名字。我很清楚地聽出,母親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喊著:“嬰仔啊,你在哪裏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媽可怎麼活呀!”

何佳汝咬緊牙,閉上眼,用雙手捂住耳朵,不敢聽母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巨大的汽車馬達聲,就把幾位母親的喊叫淹沒了。午夜過後,村子沉寂下來,偶爾幾聲狗叫。我和幾個孩子擠在一起,度過了平生第一次離開母親的夜晚。

第二天,他們幾個孩子就尾隨女民兵來到前沿陣地。開始幾天,覺得這種軍事化生活還挺有趣味的。可是下旬的炮聲一響,平靜而又單純的生活就被打碎了。那炮聲震耳欲聾,像要把人撕裂了似的。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情景,何佳汝感到心驚肉跳。特別是在晚上,一陣陣的炮彈排山倒海般傾瀉之後,山上就死一般靜寂,貓頭鷹發出淒涼而又恐怖的啼鳴,讓人毛骨悚然,久久不敢入睡。這時候,緊張、孤獨、寂寞之感一齊襲上心頭,他們這才體會到離開母親的安撫是一種什麼滋味。

何佳汝開始思念母親,有幾回夢見母親冒著炮火,來到山洞裏給女兒蓋被子,為女兒擦去眼角的淚花。她似乎回到孩提時代,聽見母親親切地叫她小名,輕輕拍著她的背講“虎姑婆”的民間童話,猛然醒來,眼淚就款款地往下掉。

幾日之後,何佳汝逐漸習慣了在炮火紛飛下學習、生活、工作。他們白天到陣地上幫助解放軍洗衣服、擦炮彈、查電線、修公路,晚上和民兵住在山洞裏。何佳汝畢竟是一個小女孩,對母親的思念與日俱增。有一天,她聽說一位民兵叔叔到後方辦事,趕快拿了張煙殼紙寫幾個字,告訴母親我很平安,請她放心。她把信托付給那位叔叔,再三交代一定親手交給她母親。那位叔叔走了,她的心也跟著飛去了。

何佳汝說,那一天,我一邊幫解放軍洗衣服,一邊伸長脖子張望,巴望那位叔叔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傍晚民兵叔叔回來了,我緊快拉住他的手,像打機關槍似地問:見著我母親了嗎?信交給她了嗎?我母親好嗎……民兵叔叔從黃布挎包裏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裏麵全是零鈔票,一共是一元五角。紙條上有歪歪扭扭幾行小字:“嬰仔,你平安,媽也就放心了。你懂得愛國愛家鄉,媽理解你支持你,那裏很危險,你要多保重。這些錢是我和你的幾個姑媽湊的,你省著用……”

何佳汝呆住了。沒想到家境那麼困難,母親竟給她帶來了這麼多錢,那時一元五角錢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她更沒想到,一個淳樸善良的農村婦女,一句責怪女兒的話也沒有,有的隻是對女兒的理解與寬慰。她緊緊地握住手中的信和錢,兩眼出神地望著母親居住的方向,許久許久,眼淚又一次模糊了視線。

然而,說到白天在陣地如何支前,何佳汝又顯出了女中豪傑的本色。那些冒著炮火的往事,使我們能看到這一幫孩子的勇敢無畏。

何佳汝退休前在何厝小學當教師。有一次,部隊一位姓陳的政委領著老同誌來何厝“英雄小八路”紀念館參觀,何佳汝擔任了解說。一見麵,何佳汝就覺得他好麵熟,說陳政委,你沒有變。陳政委說,你怎麼認識我。何佳汝指著當年的黑白照片,講述她和同學在陣地上做的事情。陳政委恍然大悟,你就是那個小女孩啊,擦炮彈,給我們送水、送飯、洗衣服。何佳汝說是我啊。陳政委激動地把何佳汝介紹給其他老同誌,讓何佳汝給大家把所有當年“英雄小八路”的照片都講一遍給他們聽。

何佳汝講到一部電話機。炮戰最激烈的那些天,民兵連的電話機原來放在學校,房子被炸塌了,就移到了防炮洞。何佳汝他們負責守電話。指揮所來電話說,通往江山炮陣地的公路,被敵人炸塌了,趕緊派二連民兵搶修。按當時通話的習慣,原話是前麵加兩句呼號:二連民兵請注意,二連民兵請注意!何佳汝回話:二連民兵聽到,二連民兵聽到!也是複述兩遍,她馬上把記錄送給民兵連領導。

陳政委一聽,拍拍何佳汝的肩膀,哦,對對,是這樣的情況。

1959年,孩子們小學六年級畢業,升入廈門三中初中部就讀。1960年,三中輔導員王添成以他們為原型撰寫了話劇劇本。上海作家陳耘將其改編為電影劇本。1960年10月,上海電影製片廠據此拍攝了電影《英雄小八路》。

我在何厝采訪,常會談及《英雄小八路》的故事情節,尤其片中最震憾的鏡頭:通向陣地的電話線炸斷了,電話兵負傷了,拉拽斷線也不能連接,孩子們勇敢地手牽手,讓電流從身體通過,炮陣地的火陣砸向對岸……

“英雄小八路”真的手拉手接過電線嗎?

何明全說,炮戰前的一天,下午放學了,解放軍電話兵正在學校旁邊訓練。有的背著一大捆電話線,有的拿著鉗子,一會兒放線,一會兒收線,一會兒把電話線剪掉,一會兒再接。何亞豬、何大年、郭勝源、何星讚看得入神,對他們說,叔叔,教教我們吧。電話兵看他們背著書包,說你們還小,等長大了學。何亞豬等同學盯著不放,說我們不小了,讓我們學吧,說不定能幫你們查線呢。電話兵班長鬆口了,好,我們教,你們要好好學呀。何亞豬他們拍著手,大聲地說好。班長又說:這些天下午我們都在這裏訓練,你們放學後再來。第二天,四個同學遵守“軍令”準時到達了,電話兵被他們拜師的誠意所打動,也就手把手地教他們,這幾個小學徒很快掌握了接線技術。

學接電線學得最快的,是何亞豬。何亞豬後來也改名為何亞朱,但老同學還覺得叫他原來的名字親切。乍一聽,以豬入名似乎有點不太雅,不過這可是閩南一帶生兒育女的風俗。小孩子呱呱落地時瘦弱多病,父母將豬、狗、貓、牛等等加入他們的名字,就希望兒女像這些生命力頑強的生靈,不驕氣,好養活。

當年,何亞豬是13個孩子中點子最多的活躍分子,他成天樂嗬嗬的,似乎沒什麼憂愁,會作鬼臉也會帶笑臉,他跑到哪裏,就把歌聲帶到哪裏,就把歡樂帶到哪裏。戰士們都以逗他玩為趣事,親切地叫他“小阿豬”。最累時候,無論是修公路,還是搬彈藥,別人氣喘籲籲,說話都不順,還在唱歌的,準是何亞豬。

何佳汝說,炮彈還在頭頂上尖嘯,轟轟隆隆的爆炸此起彼落,我們幾個同學想到電話線關係到戰鬥的勝利,就唧唧喳喳地議論,炮打得這麼凶,那些拖在地上、拉在草叢、掛在溝壁的電話線,會不會被彈片炸斷?從指揮部到炮陣地,這麼長的線路,電話兵叔叔查得過來嗎?何亞豬眨巴眨巴眼睛,一個點子冒出來,我們沿著線路查查看吧,大家一聽都覺得有道理。何亞豬和何大年,這兩個懂接線技術的男孩,帶著一幫小夥伴,從一條壕溝又一條壕溝,仔細地扒拉著查看著,一雙雙小眼睛瞪得溜圓。

天氣炎熱,汗流浹背,細長的電話線彎彎曲曲,讓孩子們時常看花了眼。還是何亞豬眼尖,就在通往指揮所的崎嶇山路上,一個大彈坑的旁邊,有一個電話線的斷頭搭拉下來。發現了“敵情”,孩子們蹲下身子,用雙手去拽線頭,拽也拽不動。再用雙手去扒土,沒想到醬紅的粘土下過雨又暴曬過,堅實得像澆上水泥似的,扒也扒不開。難扒也要扒,不然怎麼接線呢。孩子們使出了最大的力氣,扒扒扒,指甲都脫掉了,也不吭一聲。斷了的兩根線頭扒出來了,查線的電話兵也趕到了。

何佳汝說,我們幾個分成兩個隊,一邊拽住一邊的線頭,把線拉緊了。電話兵叔叔認識我,把接線的工具給何亞豬和何大年用。線頭裸露在外頭,我們都去摸,摸到就麻酥酥的。電話兵叔叔說,沒事,電話的電流量小,不會電死人的。那天我們一幫少先隊員都在,隻不過,何亞豬和何大年他們接的線,是主角。我們在旁邊,是配角。所有的人齊心協力,把電話線接上了,就像考試拿到好成績,非常開心。

何佳汝實話實說,手拉手接電話線,是影片《英雄小八路》裏的藝術加工,也可以說,是藝術家對生活素材的提煉和集中。當事人如實呈現支前的場景,並不誇大其詞,反而更令筆者肅然起敬。之所以叫“英雄小八路”,就是記述戰火中不怕流血犧牲的奮鬥精神吧。雖然《英雄小八路》用藝術的真實概括了生活的真實,但它反映孩子們當年參戰的那股子勁頭,卻絕對不摻水份,無愧於英雄的曆史真實。

二、轉折關頭

1979年元旦的何厝,似乎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一大早喇叭裏傳送對金門廣播的聲音,飄出了何厝的海灣,朝向正前方的大海,大海那邊就是小金門。何厝人習以為常了,自從炮戰進入馬拉鬆的階段,一到過年過節,新華社就會發一條簡短的新聞,宣布一下對金門炮擊暫停,福建沿海的老百姓都知道。

但這一天的廣播內容,其實與往常根本不同。這一個元旦的意義深遠,就在於全國人大常委會《告台灣同胞書》的發表。廈門前線部隊接到國防部的命令,停止對大小金門等島嶼的炮擊,並通過前線廣播將此命令公布。

這一天,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其中,就包括與何厝有關的人們。

陳菲菲,應該算何厝的一個“特殊村民”。

因為8·23炮擊金門的最激烈的時刻,她所堅守的福建前線對金門廣播站,嚴格說是其中的一個廣播組,就設在何厝的香山。

我在何厝采訪時,聽何明全、何佳汝等“英雄小八路”說起當時功力強大的廣播喇叭。彌漫在何厝海灣的硝煙還未消散,滾滾波濤上就回蕩起陳菲菲的甜美聲音,炮陣地上也能聽到:“國民黨軍官兵弟兄們,金門同胞們……”

那是和平與戰爭並存的五十年代,兩岸都堅持一個中國的立場,除了一場連綿不絕的炮戰,還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宣傳戰。雙方在空飄海漂宣傳品的同時,不約而同地增設了“對敵廣播”,想方設法把自己的聲音放大。何厝因為距離小金門最近,是福建前線最西端的炮陣地,也安放了一個最重要的廣播組。

前線廣播的播音員肩負重任,人才難覓,允許從部隊中層層挑選,不過條件非常苛刻,既要會普通話、閩南話,還要聲音好聽。

1955年,駐廈門某部文工團團員陳菲菲,一個愛說愛笑的不足20歲的青春女孩,被組織上考察選中,派到前線從事有線廣播喊話。到何厝香山廣播組報到的時候,陳菲菲隻知道,部隊需要一個會講閩南話的女播音員。她沒想到,從此不可能在舞台上施展才華了,等待她的是一個非常艱苦而又非常特殊的工作崗位。

陳菲菲說,我當上播音員,沒派到哪裏學習,去了就叫我播廣播稿,領導在現場聽,說哪裏可以,哪裏不行,一個關鍵的要求,把播音速度放慢,再放慢。略有播音常識的人都知道,廣播電台的正常播音語速每分鍾200個字,而我們的語速每分鍾120個字到130個字。為什麼要播那麼慢呢?因為我們是隔海有線廣播,就是隔了一個大海啊,最近距離1800米,最遠4000米,我們要保證每一個字都送到對岸。當然,還有一個前提,最好是順風,而且在三級風以下,風平浪靜就更理想了。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雖說沒有麵對麵的搏殺,敵我雙方仍把宣傳戰看做最直接的戰鬥。陳菲菲在何厝對金門“喊話”,通常白天休息,晚上工作,隻要是三級風以下,就趕緊坐到播音台前。如果天氣好,有時候一整個晚上都在不停地念稿子,對著金門“喊”。在炮火底下堅持播音,而且生活上也很苦。

1958年8·23炮戰中,雙方設在最前沿的廣播站都是重點打擊目標。對於陳菲菲來說,這是一生中最艱苦也危險的時期。因為何厝廣播效果很好,金門視為眼中釘,時常有炮彈打過來,使她在無情的炮火中度過了青春年華。

陳菲菲說,除了危險,還有艱苦,尤其一個女孩子,有說不出的麻煩。那時何厝香山還是挺荒僻的,尤其是上廁所,說一句不好聽的,要從小山頭跑到山腳下麵去,那要到晚上,就很麻煩了,黑乎乎的有時候很害怕。睡覺也睡不好,我睡覺的屋子裏麵就是播音間,有時候輪到男同誌播音,我就沒辦法在裏麵睡覺,太吵了,可是又不能走開,下麵就輪到我值班了,就隻好跑到男同誌住的屋裏,他們睡的是雙層的床鋪,我看看哪個人值班不在,就在他的床上躺一會兒,和衣休息一下。

陳菲菲從來沒有像炮戰中那樣,意識到死神就在身邊。有一次,炮聲轟轟隆隆沒停歇,陣地上的電纜線突然斷了,廣播組的5個同誌一起去搶修。他們忙完了返回廣播室的工事,剛剛進了門,一發炮彈就落到了他們回來的路上,當時大家都驚叫了一下,說太危險了,就差了幾分鍾,不然全組的同誌都報銷了!

在海峽兩岸這場持續了近20年的武裝對峙中,回蕩在海峽上空的隻有兩種聲音,一種是炮聲,另一種就是大喇叭的廣播聲。

那個炮戰打打停停的年代,兩岸的擴音喇叭的隔岸“爭吵”,實際上成了雙方一種“對話”方式。國共的政治立場針鋒相對,廣播的內容也有各自的觀點,但語調逐漸都講究親切自然。8·23炮戰後期,國共在反對“台獨”的共同點上,達成了某種維妙的默契,內容表達也再不咄咄逼人。如果碰到天氣不好,感覺可能要下雨了,對金門廣播站還會喊:“蔣軍官兵們,要下雨啦,大家快收被子吧。”

政策既出,執行無誤。福建前線開炮前,對金門廣播組站一遍遍地廣播:“我們炮打的不是村莊,不打民房設備,隻打空地,打海灘……”解放軍指揮官通過望遠鏡,認定原本在施工的國民黨士兵四散了,方下令發炮。

筆者碰到過金門的退休老兵,談起這一段就說:“你們大陸的廣播我們聽得很清楚啊,你們很守信用,說不打就不打啦。”

當陳菲菲人到中年時,她每天的工作依然是對金門廣播。直到1979年元旦的清晨,她拿到了一份《告台灣同胞書》,敏銳地感到,此前一直承擔的攻心策反的宣傳主題,顯然也將轉變了。身為播音組組長的陳菲菲,和其他播音員一起研究,從“一定要解放台灣”到“和平統一祖國”,必須理解中央對台方針政策的深刻變化,以對親人、對兄弟、對同胞的心態播音,用心投入感情。在稱呼上,加了一個“親愛的”:“親愛的國民黨官兵弟兄們”,“親愛的金門同胞們”,這是她多年播音的轉折點。後來大陸廣播又增加了台灣校園歌曲,《外婆的澎湖灣》《月亮代表我的心》《橄欖樹》……

對金門廣播站於1985年率先停播,隨後金門也停止了對大陸的廣播,“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廣播戰作為“戰地奇觀”畫上了句號。

1987年12月,在播音台前堅守32年的陳菲菲退休了。依依惜別的時候,領導為她準備了一份特殊禮物,那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傳單。

陳菲菲說,我這才知道,炮戰時還有這樣的傳單,至少該有30年了。傳單上寫著繁體字:歡迎毛軍福建前線廣播站的陳菲菲和張韻如女士陣前起義,保證重獎重用。張韻如也是我的同事。這份禮物真的很有意義。

陳菲菲直到退休,都沒有離開過對金門廣播。部隊領導把金門的傳單,送給陳菲菲作為紀念,對她的忠誠是一種肯定和褒獎。

因為8·23炮戰,陳菲菲最難忘的時光,是在何厝的對台廣播站度過的。那些與她“喊話”的金門播音員呢,她記住了五十年代的湯麗珠,七十年代的許冰瑩,也許有一天能相聚,聊一聊,說不定也會成為朋友呢……

又要說到何明全了,何厝“英雄小八路”的孩子頭兒。他初中畢業參軍,複員後當邊防警察,保送廈門大學中文係就讀,先後出任廈門郊區公安局副局長、局長、海防辦主任。1979年,37歲的何明全被任命為郊區對台辦主任。

這天何明全一上班,就有人告訴他,前線公社前村有一位姓林的先生,從台灣回來已經有好幾天了,前村還有他的親屬,可他既不敢出門,也不敢回前村老家,整天躲在廈門市區的一個朋友家中,需要何明全去給他開導開導。

何明全覺得奇怪,這個台灣來客為什麼這麼膽小?再一了解,原來林先生就是前村的村民林某,1960年他和其他兩人一起,從本村的海邊下水偷渡到烈嶼,投靠了台灣國民黨當局,當時這三個人被定性為“投敵分子”。

何明全當過公安局長,要是在過去的年代裏,如果林某被抓獲,肯定撞在槍口上了。時過境遷,如今林某是台灣同胞,回家看望兄弟姐妹,也在情理之中,作為對台辦主任,要接待他和他交談,不能把他推到對立麵上去。想想也是,多一個讚成統一的人,總比多一個反對統一的人強,畢竟兩岸都是同胞兄弟!

何明全和同事趕到林先生所在的朋友家中,林先生一見來了大陸官員,嚇了一跳。何明全和顏悅色地問長問短,林先生這才說了實話:“這幾天不敢出門,就是怕遇上公安局的人,不知道我被抓住會不會被槍斃?”何明全耐心地向講述大陸的對台政策,尤其是《告台灣同胞書》的承諾,告訴他,大陸向來是言必行、行必果,你盡可以放心地回家。何明全開誠布公,有理有據,打消了林先生心中的疑慮。

第二天,林先生與家人取得聯係,光明正大地乘車回到前村,和思念已久的家人團聚了。此後林先生常常往來於海峽兩岸,還現身說法,向周圍的朋友宣傳大陸的對台政策。他對何明全心存感激,把何明全當做了人生知已。

每當何明全回到何厝老家,他都會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想起母親那憂慮而深切的目光……

母親老家在金門,是何明全很少提的親緣。

在何明全的記憶中,母親任勞任怨,如牛負重,手上有做不完的活,是一位樂於助人、勤儉樸實的傳統女性。她那心地善良而又堅韌不拔的性格,教給兒子做個好人的道理。以往當兵或提幹的各類政審表格中,何明全填寫的母親身份,都是何厝農民,從來沒提到過,母親出生在金門。是啊,那是一個絕對不能觸及的禁區,金門是國民黨軍隊所據的島嶼,誰願意跟“敵占區”沾上邊,躲還躲不及呢。

其實,像何明全母親這樣的金門人氏,在何厝並不罕見。廈門的何厝與對岸金門的距離,幾乎能用“雞犬之聲相聞”來形容。何厝村居民有70多戶人家原籍在金門,不要說尋親,承認這親緣都很難。當兩岸的炮彈不再從頭頂飛過,金門人在內的台灣同胞來訪何厝了,與隔絕來往近30年的金門鄉親也有了重逢的期盼。

何明全開始多方打聽母親在金門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