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家惟一的主人(1 / 3)

那中年男子十分客氣,先自我介紹:“我是這家惟一的主人,姓袁,叫袁執中!”然後,又對龍桂華說:“龍緒老是我的前輩,有什麼事,自然好說!”龍桂華並不想和這人多講話,隻是一遍遍看那屋裏的陳設。宋沂蒙聽說他姓袁,就不由得朝牆上看,果然,在最惹眼的中間位置,掛著一幅對子,對子中央是張標準像,用玻璃框子罩著,看樣子,年頭可不短了。熟悉的相片讓他醒悟了,原來,這裏就是袁翰臣的舊宅。

宋沂蒙就是想幫大文豪金載風介紹一處房子,可他看這房子也太大,大文豪想買也買不起,想著想著,他感到灰心喪氣。龍桂華也有些失望,於是,想著客氣兩句就此告辭了,她剛剛挪動腳步,就聽那袁執中情緒低落地說:“家裏早就敗落了,從1957年就敗落了,老人跟共產黨一輩子,反右時劃成了右派分子,最後落下了什麼,僅僅有區區三十餘間瓦房!”

區區三十餘間瓦房?龍桂了華聽了這話,感到一口氣堵住前胸,難受得很。她想起幾個妹妹,還有女兒小紅,想起爸媽,好像在這人間有兩個不同的世界。宋沂蒙更加反感,宋沂蒙想起胡煒的父親胡副司令和杜芸父親杜副政委,兩人在二萬五千裏長征開始前就是師團級幹部,幾十年戎馬,為人民立下赫赫戰功,他們去世以後,兒女們居住幾小間簡陋的、不遮風雨的平房,與這三十餘間的深宅大院相比形成多麼鮮明的對照。

要是以前,這會讓宋沂蒙感到氣憤,又會產生許多的不平衡,可現在他覺得隻不過反感一下而已,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多少年的起伏把他的棱角磨光了。宋沂蒙不由得望望龍桂華,此時,兩個人的想法應該是相通的,兩人共同處在天平的某一端。

宋沂蒙想說幾句話,挖苦挖苦這個世家公子,後來,覺得沒意思,較那真幹嘛?於是就平平淡淡地問袁執中:“平時,這家裏就您一個人住嗎?”

聽見客人稱他為“您”,袁執中十分興奮,他忘乎所以、略帶憂鬱地說:“父親定為右派分子之後,家裏的一切都完了,僅僅發給區區四百元工資,還有一輛老式別克汽車,警衛員和廚師、保姆都有,可那都是表麵化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了!父親病故以後,家裏的人都走光了,連老婆和孩子都上美國去啦!不理我啦!真慘!”

慘個屁!宋沂蒙忽然一下子氣憤了,他暗暗罵道。區區三十餘間房,還區區四百元工資?那時毛澤東親自帶頭取消了一、二、三級工資之差別,自己和一批國家領導人隻拿同一個級別的工資,四百零四元八角,他差不多與毛澤東同一個待遇了,還不知足!還他媽區區?

也許是太狹隘了!宋沂蒙又覺得生這分閑氣不值得,於是他平靜地問:“你這房子是私產還是公產?能賣嗎?袁執中聽說賣房,詭黠地說:“賣房?誰說的?這房子是解放後中央政府撥的,到現在也沒有給產權證明,不能賣!”

宋沂蒙心想:你想得美,讓你住就不錯了,還惦記產權證?宋沂蒙故意問道:“聽人家說,這院子不是要出手嗎?”袁執中一聽客人仿佛生了氣,便自嘲似地笑著說:“咱這種人可不是敗家子!家族敗落,人的臉麵還是必須要的,我是想把房子租一部分出去,不能賣還不能租嗎?租十年、二十年,這還不跟賣一樣?”

這一招,宋沂蒙和龍桂華不得不服,的確是高!可誰又能租你這麼個大院子呢?就是一部分也不得了,而且是二三十年,金載風是沒有這個能力!除此以外還有誰,他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

兩人望著玻璃窗外殘敗荒涼的院子,亂草叢生、樹葉滿地,這袁執中,一個五十餘歲的男人守著偌大的院子,實在淒楚。

宋沂蒙和龍桂華懷著說不清的複雜情緒,離開了曾經顯赫一時的袁宅。院子裏的荒草給他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很難想象,解放五十多年了,在繁華的城市居然還有如此陳舊、荒涼的角落。在這裏,可以看到曆史變遷、人生的起伏成敗。

過了半年,龍緒老住院了,回家以後,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一直臥床不起,可他又辦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一年,古代書畫在拍賣市場上迅速升值,一些名人作品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年頭變了,“文革”前,有識者在東四人民市場的櫃台上,隻需花十五元錢就能買到一幅長八尺寬三尺的民國大總統徐世昌畫的朱竹,可現在出一萬元錢想買,連門兒都沒有!明末大學士、禮部尚書王鐸,他背叛了南明小朝廷,投奔清朝,照樣做了大學士、禮部尚書,於是,許多文人以他的漢奸作為由,把他的書法貶得很厲害。可到了二十一世紀,人們思想認識也變了,再也不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王鐸的作品重新被人們推崇,每每大拍,他的書法作品總會受到有識人士的青睞。有一次他的一幅立軸竟拍出了二百五十萬元的天價兒。有人說,這還不是天價兒,將來隨著藝術鑒賞力的提高,王鐸的書法可以賣到五百萬,甚至八百萬。

有一天,女兒們整理家裏的破破爛爛,居然從舊衣箱子裏揀出一幅宋代範成大的字畫,老人見了這幅字畫,激動得落淚了。這是日本鬼子轟炸成都那年,他在破爛市花十塊銀元買的。老人不是在乎這幅字畫的價值,他是在感慨命運的輪回,一件沒有生靈的字畫,它也不願離開龍家,幾十年過去了,它又活生生地回來了。老人萌生一念,他不顧女兒們的勸阻,堅持著把字畫賣了,老人一下子成了千萬富翁,可是他不要這些錢,有人勸他捐給社會福利事業,他聽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把這些錢全部交給了女兒發展事業。

有了大筆的資本,沒多久,龍桂華就把河北神蟻宴擴大為全國性的連鎖店。企業大了,哪有那麼多的螞蟻可吃,河北神蟻宴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個稱號。龍桂華和她的姐妹們把自己比擬為螞蟻,有靈氣而勤奮不倦的螞蟻,她們主要經營河北家鄉菜,什麼煎燈盞、罩餅、十二屬相蒸饃,黃燜雞、滾石兔以及井水清燴鯽魚等等。還有一種特色的手工掛麵,這種掛麵細如發絲,軟如凝脂,入口即融,原先是威縣一個小鎮的普通農民製作,從東漢時就有,一直傳了下來。那手工掛麵也上了宴席,一上桌,人們就聞上了它的麥禾清香。

然而,龍緒民心裏還埋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心事。這天,老人對龍桂華說:“女兒呀!我求你一件事,請你把宋沂蒙找來,請他幫助我寫一篇稿子!”龍桂華打電話找到宋沂蒙,把父親的意思轉告給他。宋沂蒙沒二話,馬上就趕到海澱區萬壽寺小區。

龍桂華早早地就在小區門口等他。龍桂華快六十歲了,還是獨身一人,她衣著樸素,不施粉黛,胸前依舊別著半隻蓮。她的頭發花白了也不染一染,她的臉上已失去了舊時的豔麗,但身材依然很好,背不駝,腰不彎,頎長而豐腴。從她的身材上,還可以依稀猜度當年的龍桂華的風韻。

龍緒老家住在小區東邊有一座普通的樓房。

龍桂華直接把宋沂蒙引入臥室,在這裏他見到了臥病不起的劉葆珍,劉葆珍蓋著厚厚的、繡著龍鳳的緞子被麵,靜靜地躺著。她的腦部仿佛縮小了許多,頭發稀疏而花白,臉上的皮膚鬆弛得幾乎要掉了下來。她的臉頰和嘴唇都淺紅淺紅的,她見有人來便高興得笑了,露出了略微發黃然而卻十分整齊的牙齒。

宋沂蒙恭敬地向劉葆珍打過招呼,龍桂華就帶他去書房見龍緒老。老人見宋沂蒙來了,竭力想從躺椅上起來,宋沂蒙趕緊上去扶住老人,連忙說:“不動、不動,您老躺著!”

老人家身體很瘦,腰背稍微彎曲,胸脯還像從前一樣寬寬的、厚厚的,他戴著一頂毛線織的帽子,帽子上麵紮著小紅鬏鬏。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一雙白眉毛長長地拖了下來,和劉葆珍一樣,他的雙顴也是紅潤的,臉上有不少臒瘤和褐斑。老人的形象既和善又威嚴,既認真又幽默。老人今天心情很好,他不住地笑,露出幾顆又尖又長的牙齒:“沂蒙,你來啦,真好!”

宋沂蒙畢恭畢敬地坐在老人身邊,龍桂華含著微笑在旁邊陪著,不發一言。老人心情稍稍有些激動,咳嗽了一陣又說:“我早聽說了,你的文筆很好!我想請你幫我寫一篇東西。”“我今年已經九十九歲了!”顯然,老人的頭腦很清楚。老人說話是老北京口音,聲音宏亮,中氣十足。

這件事我想了好多年,此時不寫,何時再寫?倘若不寫,曆史的真實將無人可知矣!

宋沂蒙聽說老人要請他幫助寫東西,十分興奮,老人的經曆蘊涵著多少風雲,可想而知,他將要做的事情有多麼重要。

老人斷斷續續給宋沂蒙講了兩天,宋沂蒙一字不漏地把老人講的全都記錄下來。

老人講的是一段罕為人知的曆史真實事件。

1948年底,中國人民解放軍主力部隊逼近北平,大軍壓境,傅作義將軍的司令部慌亂一團。而蔣介石也派心腹鄭介民來北平,勸傅作義率部南下。形勢複雜,眾說紛紜,弄得傅作義舉棋不定。

此時,中共地下黨多方設法做傅作義的說服工作,爭取和平解放北平。

傅作義的交際處長叫李騰九,有一天,他向傅作義進言,他有一個朋友,對共產黨了解很深,對北平的局勢有獨到的見解,他可以為傅作義引見這個人。

傅將軍把這人請了來,以楚河漢界之爭為名,向他求教萬全之策。

這人向將軍講了一個貓抓老鼠的故事,說一隻貓抓一群老鼠,自然是一隻也抓不住,可是一隻貓抓一隻老鼠,那是一抓一個準,沒跑!林彪、羅榮桓率八十萬大軍入關,與華北野戰軍聶榮臻等聚合,近百萬兵力直逼北平,還有一百三十萬支前的老百姓。區區一個平津,幾十萬人,又不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兩邊的力量對比不言自明。

這人說,你看人家共產黨軍隊的統帥中,有多少都是從國民黨軍隊裏麵過去的!二十六路軍一萬七千人,隻剩下了光杆兒司令孫連仲!現在,他們中間許多人都擔任了共產黨軍隊軍級以上,甚至兵團級的要職,連當年的馭手都當了軍長。

民心向背已是大勢所趨,中共順應民心,迅速壯大,勢如破竹,新舊更替,浪潮湧起,非蔣家所能敵!

這人說完了貓抓老鼠的故事,不再多發一語,第二天便搭乘北平飛往成都的最後一班飛機走了,除了傅將軍,誰也不知道他在這一段時間做了什麼,這一段經曆成了無人問及的秘密。

1949年1月,葉劍英在頤和園景福閣同傅將軍的代表周北峰談判,兩日後,於除夕夜進行了和平解放北平的簽字儀式。2月23日,正式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李騰九解放後被安排在中央人民政府商業部某局擔任處長,他謙恭嚴謹、工作勤懇,還把所有的房產、財產和汽車繳了公,成為完完全全的政府部門工作人員。後來他娶了一位老共產黨員遺孀為妻,生有一子,一家人住在阜城門外大街的一套普通單元樓內,度過了平靜安逸的晚年,妻兒對他照顧得很好,他在八十年代壽終正寢。

龍緒老並沒有說明,那位出麵做傅作義將軍說服工作的人是誰?宋沂蒙也不方便細問,老人敘述的隻是一件曆史事實。

宋沂蒙很快就把這些素材整理好,以龍緒民的名義寫好一篇文章。他把這篇文章寄給《史實》雜誌,不久就被退了回來,什麼意見也沒提。他又把文章親自送到《江山特寫文摘》,這是一家民間雜誌,編輯看後覺得很感興趣,說一定盡快發表,誰知此後便石沉大海。

後來,他聽說老同學許虹在電視台辦的《逸聞》雜誌兼職,就馬不停蹄地去拜訪。

許虹滿頭白發,身體發福,可是穿得很講究,脖子上掛著條白金項鏈,顯得儀容高貴。她見宋沂蒙來了,態度十分熱情,忙請宋沂蒙坐在沙發上,又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笑容滿麵地說:“有啥好事?”宋沂蒙不碰茶杯,嚴肅地說:“咱們是老同學了,沒要緊事我會找你?這篇文章你給看看,這是一位老人敘述的曆史事實,我整理的。你看看!”

許虹見文章的題目是《曆史的真實》,覺得這題目挺醒目,便仔細看著,邊看邊慢條斯理地說:“行啊!你現在是大雜家了,這現代史領域也涉及!我們這裏刊登這類作品可要讚助哇!”

看著看著,許虹不禁蹙起了眉頭說:“你這個東西可是與權威的記述不同啊!誰不知道傅作義的北平起義是地下黨做的工作,可你卻說是別人的功勞!”

宋沂蒙不以為然地說:“就算他是個叛徒,可我也沒說北平和平解放光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啊,那是多方麵的因素促成的,其中決定性的原因當然由於是我軍的強大,兵臨城下嘛!當年地下黨的工作當然是重要因素,但我覺得不應當忽略其他任何一個曆史事實!貢獻就是貢獻,哪怕僅僅是一點點!”

宋沂蒙想起了蘇聯作家巴別克,他在戰地日記基礎上寫了一部小說《騎兵軍》。他一邊讚揚蘇聯英雄布瓊尼元帥的功勳,卻一邊用大量筆墨記述描寫了戰爭的殘酷。他看見布瓊尼的手下在裝甲車上輪奸婦女,看到了屢遭蹂躪的城市,破產的、膽戰心驚的農民和被踐踏的田野,他說這是一群有紀律的野獸。由於《騎兵軍》的問世,這位作家在蘇聯肅反運動中被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