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姑姑張茂淵:做剩女,挺有意思的(2)(2 / 2)

我姑姑說話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我告訴她有點像周作人他們的。她照例說她不懂得這些,也不感到興趣-因為她不喜歡文人,所以處處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這樣說了:“我簡直一天到晚的發出衝淡之氣來!”

有一天夜裏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裏鑽的時候,她說:“視睡如歸。”寫下來可以成為一首小詩:“冬之夜,視睡如歸。”洗頭發,那一次不知怎麼的頭發很髒很髒了,水墨黑。她說:“好像頭發掉色似的。”…………智慧不見得都能換成錢,不過它本身就可以娛樂自己了。至於張茂淵七十八歲那年嫁給李開弟,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來就挺喜歡他的嘛,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糾集在一塊兒,嫁給他有什麼不好呢?普通人也許會覺得那麼大歲數結什麼婚,但張茂淵就是張茂淵,她隻聽從內心的指示。

3.將清咖人生進行到底

和張茂淵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要預備著承受真實之傷。張愛玲自始至終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離感,很緊張,她愛過的男人,胡蘭成和賴雅,在很多方麵都可以做對方的反義詞,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能讓張愛玲放鬆。不得不說,張愛玲這一感情取向,某種程度上是拜張茂淵所賜。但張茂淵溫度雖然不高,卻沒有華麗的外包裝,顯得貨真價實,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麵對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裏著陸。

作為一個作家,張愛玲從她那裏得到了更多。如果說,她讀香港大學時,官樣文字被曆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著花腔一讀,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那麼張茂淵的冷淡和真實,隻言片語裏的那種穿透力,則如一張網眼細密的篩子,篩去塵世間的拿腔作勢,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內心。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愛玲能板著臉對遲到者說“張愛玲小姐不在”,能飄飄欲仙地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還自以為在保存劫後的藝術品,未必與這位姑姑無關。她教會了張愛玲按照內心的指示行動-“別的就管他娘”(張愛玲晚年有這樣“粗嘎”的聲音)。

甚至,我猜想,這麼一個舉重若輕的姑姑的存在,還有助於張愛玲打破內心的束縛,極盡真實地表達自我。常人都有窺破真相的能力,卻為慣性及心理情感公式所阻,不敢朝前邁那麼一小步,張愛玲卻像撥開泉眼上的雜草那樣撥開預設的遮蔽,掬起真相之水,她筆下的人物,人人眼中所見,人人筆下皆無。

張茂淵還點出了亂世情懷,點出了茫茫人世間枯榮自守的殘酷與美麗,張愛玲筆下亦常有這樣一種氣氛,不可謂沒有受她影響。雖然我不喜歡胡蘭成文字中的氣味,但他寫張愛玲的那篇《民國女子》可謂解人,張愛玲在致友人的信裏說:“不知從哪裏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胡蘭成的“quote”並沒有注明,不知道哪些話是張茂淵說的,但漂亮句子多多,張茂淵的機智風雅也就此可見一斑。

1938年張愛玲從父親那裏逃出來,1952年離開上海去了香港,這期間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離開上海的時候,她們就約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從此不通音信。

二十多年後,她們才開始恢複聯係。1985年,張愛玲屢屢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聯係,1987年1月,張茂淵從柯靈那裏得到宋淇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裏麵有這樣的字句:可否請先生把愛玲最近的通信址見示?並轉告她急速來函,以慰老懷,我已經85歲,張姓方麵的親人唯愛玲一人而已。

看到過這封手書的信,正如張愛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體,卻不再是那種平淡的語氣,“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許,衰老會讓人變得柔軟一點兒,透過這封信看到的張茂淵,終於讓我們熟悉一點兒了。

張茂淵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純粹,苦得徹底,永遠永遠,不在裏麵勾兌進去哪怕一丁點兒庸俗妥協的牛奶和糖。雖然許多人標榜自己偏愛這獨特的口味-就像朋友是用來出賣的一樣,口味是用來標榜的-但我無法不懷疑這寫進字裏行間的愛好,不過是模仿來的一種範兒。而且喝一次清咖啡不難,難的是喝一輩子清咖啡,喝一輩子清咖啡也不難,難的是將清咖人生進行到底。

張茂淵是做到了,她的親情可能不那麼溫暖,她的愛情可能不那麼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歡她的俯首揚眉之間的那種彪悍,“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這句經常被人掛在嘴上的口頭禪,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放在米蘭·昆德拉的辭典裏,她的這種風範叫作“不媚俗”,薩賓娜對托馬斯說:“我很喜歡你,因為你是媚俗的對立麵。在媚俗之王國,你會是個惡魔。”張茂淵和這兩位同調,但是她未嚐刻意,她隨心所欲,自管前行,總結的事,交給後人。

吊詭的是,偏偏是這樣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為通俗的解釋。假如張茂淵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樣一種哼哼唧唧的語言,刻畫成了一個死去活來的瓊瑤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覺,真得借用張愛玲那句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