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母親黃素瓊:哪一種愛不百孔千瘡(1)(2 / 2)

黃素瓊沒正式上過學,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張愛玲送進名校,這也是她和張誌沂的爭端之一。現在,沒有任何問題,張愛玲是要被送到好學校的,黃素瓊手頭不算很寬裕,但她不惜血本,請了一個猶太教師給張愛玲補習數學,每小時五美元。

黃素瓊還是個藝術迷,不見得真的喜歡音樂和繪畫,但起碼那種藝術氛圍讓她沉迷。幼年的張愛玲,曾見母親在家裏開沙龍,和一個胖太太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張愛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現在,黃素瓊可以實施她的“淑女養成計劃”了,她教張愛玲練習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麵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之類,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個優雅的名媛出來,但很不幸,張愛玲實在不是這塊材料。

我不知道張愛玲是什麼血型,隻是很自戀地猜測,她大概是與我一樣的o型血,該血型人士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協調性差,換成通俗的詞叫笨拙。我走路總是跌跌撞撞,經常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都不知道在哪兒碰的,每年平均要跌兩次跤,常常是毫無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來,抬起頭,看看四周無人,暗自竊喜,不想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某人帶著特別欠扁的笑容告訴我,她曾在樓上看見我突然跌倒,然後慢慢站起,很白癡相地四處張望。

不容易平衡,還體現在思想上,一個淑女,應該矜持優雅,但又不能凜冽難犯,這就太難為o型血了。張愛玲比我也強不了多少,始終學不會巧笑淺嗔,一笑就嘴巴全張開,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讓黃素瓊很失望。

我知道如何看人臉色,但不知該如何對待,我不是沒有幽默感,但一說起笑話,就顯得生硬,說的和聽的都覺得尷尬,對於張愛玲的不知所措,我完全能夠感同身受。最要命的是,當她手忙腳亂地處理這一切時,她母親在旁邊靜靜地審視著。

那眼神裏有一點兒投資人的味道,她投下那麼多人力物力,還放棄了和男友在一起,張愛玲的表現,似乎配不上她的犧牲,她不由自主地,變得不耐煩了。張愛玲這時還頗不識相,三天兩頭問她要零花錢,黃素瓊的煩躁可想而知,就是這煩躁,使得毫無準備的張愛玲猝然心驚,她還沒有力量懷疑母親,隻能回頭懷疑自己。

“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洋(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象(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有多少人,曾有過這樣困窘的少年時代?敏感使我們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單純又使我們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我們是這樣缺乏經驗,不知道父母也並不像他們標榜的那樣完美。當我們受到傷害,我們隻是惶惑地自省著,這種自省有如一柄銳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將自己的心靈,剜割得鮮血淋漓。

對於一個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裏受了傷,是無處叫屈,無法療傷的。而和父母的關係,也決定著孩子將來和世界的關係,跟父母之間是輕鬆,還是緊張,是尖銳,還是柔和,將來和世界也是一樣。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樹苗上的傷痕,會隨著樹的長高長大而慢慢擴展,變成一生的隱痛。而這些傷痕,大多來自父母老師,他們不可能有惡意,他們隻是被生活的重壓擠得失去耐心,一些話語眼神輕易飛出,讓柔弱的心靈獨自承受。

張愛玲後來在跟人交往上很沒有信心,也許在她內心,永遠有一雙眼睛,不是愛憐,不是讚賞,更不是慫恿,而是冷靜地審視地望著她,身處其中,必然鋒芒在背,動輒得咎,所以禁忌多多,當每一個動作都危險,張愛玲習慣了收縮自己,抱緊雙臂,無聲地呼吸,有誰知道或許這姿態不是傲慢,而是少年時代,在母親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種習慣。

惶恐的同時,張愛玲還經曆著人生最大的一場幻滅,之前,在父親那裏,她感受到一次幻滅-雖然她長期盡己所能地瞧不起父親,但這種瞧不起裏,有一點兒撒嬌賭氣的成分,是對於老爸的恨鐵不成鋼。她萬萬想不到,父親竟會如此無情,而且是在繼母的調唆下,她無力分析父親突兀舉動背後那千回百轉的心結,隻是獨自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