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陳亞珍
我是一塊石頭,我姓牛,是牛家石頭,在這院裏已靜躺百十年。我本不該說話,因為人類沒有賦予我說話的功能,可是隻有我斂收了牛家的一切變遷,我是見證,我一直認為這種變遷是牛家寨人的一次重要的記載!
——牛家石頭如是說
我在牛家院裏被荒草覆蓋了二十年,閑置在院子裏百無聊賴,沒有腳步光顧,也無聲音讓我聆聽,更無飯香從我身體上飄過,隻是夏季的時候偶爾有一些餓癟的螞蟻昆蟲窺視我一下,從我身體上匆匆路過外,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承載的。這期間我看到院牆的石頭被人一塊塊搬走去填充別家院落了。院內的蘋果樹一年年老朽,隻剩下幾片葉子和葡萄般大小的果實自生自落。想情,分下的十幾畝田地也都荒蕪了。牛家老輩人若在天有靈一定是痛心疾首的。因為他們祖祖輩輩都在開荒種田,壘堰砌牆,那層層梯田該費多少勁兒啊。可是牛家父母去世後,牛十二說他不種田了,他要到外麵發財。然後用“鐵將軍”把門,一個人背井離鄉走了,再沒見回來過。
這年夏天,我正被太陽曬得發燙,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年久失修的大門嘩啦開了,牛十二帶著個女子回來了,還跟著個七八歲的男崽,站在院子裏久久不說話,神情一片茫然,低頭踢了幾腳滿院的荒草說:媽的個逼,長得比樹都高了。
女人說:得清理幾天,不然咋住。
我心一動,這是回來安家落窩了?好啊,家還是自己的好,終於有歸鄉之心了,那我以後也就不寂寞了。牛十二行啊,無論如何是有了老婆孩,對於牛家寨這個窮山惡水之地,也算是有本事之人了,還生了個長“把”的,足夠牛家先人開懷大笑幾聲了。
頭幾天夜裏牛十二不在家住,在和他赤屁股長大的牛門墩家借宿,白天回來清理家院。在割荒草的時候,牛家幾代人放上草墩,坐在我的身體上做針線、嘮家常,我統共碾盤大小一塊麵積,數百年的磨礪我已發光發亮,一代一代的孩娃都像是坐熱炕似的,吃飯,拉屎都曾在我身上留下過痕跡,我一點不覺得委屈,我覺得這是我的氣脈。那些壘院牆的石頭,蓋房子的基石可沒我這靈性,按其人類的分工,我們的關係就好像主人與仆人,它們任意被人驅遣,天長日久承載重負,它們也僅僅是勞工和武夫的角色了,而我呢就是鎮宅之主。
因此牛十二在打掃出院落時,看到了我全新的麵目,盯著看了我許久,我知道他為什麼看我,因為我記載著牛家的曆史。
就說他娘吧,養了十一個男女,養一個不成,養兩個不成,懷孕時橫養豎養生下來就“六風”了(六天就中風跑了)。他娘在懷牛十二那年,正是千古饑荒年,一村人都跑出去打鬧吃的,村裏剩下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殘。村幹部接上級指令,說新社會不能有討吃的在外,這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哪村的村民哪村負責,一旦在外麵被抓住遣送回來,按罪犯論處。村幹部就下了道指令:誰在村裏為社會主義清貧守誌,誰將得到一部分優厚的返銷糧,牛家祖父剛拎起砂鍋要逃荒,一聽這指令抄起砂鍋摔了個粉碎。等返銷糧等得氣息奄奄,原本坐在官坊院的地根下等,後來餓得出不去了,就軟在我身體上閉目養神。
荒寂了多時的梁峁上出現了一輛膠輪馬車,車屁股後麵蕩起一片濃濃的塵霧,有兩個人揮舞著布袋樣的東西喊:返銷糧回來了……
聲音隨著火辣辣的驕陽一脈一脈地傳過來,沉睡、疲倦的牛家寨一激靈,驚怔得前山後山都歪斜了一下。
牛們“哞”地叫了一聲,好似為人間長歎了一口氣,狗們跑到土楞上張望,連昆蟲、蜜蜂都“嗡”一聲朝梁峁上一擁而去,村中留下的部分人一聽消息,拐七趔八紛紛朝梁峁上跑,可中途也有跑著跑著就倒下的,一倒就絕氣了。
聲音傳到牛祖父耳朵裏,他先是眼睛一亮!隨後死神威威勢勢地來了,牛祖父閉住氣好似等待什麼時刻,可這時刻太漫長了,我感覺到牛祖父在拚命掙紮,一定是想掙紮到“人頭糧”和“守誌糧”。可是我感覺到牛祖父不行了,他堅持不住了,他的身子骨從頭到腳在一點一點冷涼。
一串腳步由遠而近地響來,牛祖父掙了一下,突然振臂高呼:誓死為社會主義社會爭光添彩!誓死為共產黨清貧守誌……
喊完之後精力耗失一空,身子一挺,倒頭死去。
牛十二娘載著大肚從屋裏跑出來,心一急,喊了聲爹,肚子突然嘎啦一聲脆響,“覺了孩”,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殷紅的血流了滿天滿地,在我身上如黃河、長江地漫溢,女人的孕血是美的也是香的,這點隻有我這塊石頭感受最深,這是人脈的傳遞。
牛祖父咽氣,牛十二即將落地,這當兒村長剛好從街門口路過,聽到牛家祖父的喊聲,急轉過來一看,說:死了?
牛十二娘說:還沒有。
村長說:死了吧?
牛十二娘說:還沒死停當,還算口人哩,得給俺分下人頭糧才對哩。
村長伸手在牛祖父鼻子上一試,嘿兒笑了,說死哩停停當當了,別遮掩了,但就衝老漢死到臨頭還維護社會主義維護黨,“守誌糧”十五斤是一定得給。
十五斤?你不是說很優厚嗎?
咋,餓時荒天的十五斤還不夠優厚?
牛十二娘喘著粗氣還想爭辯幾句,可是她力氣不夠用了。
哎?你這是怎了,咋一屁股血?
牛十二娘說:村長俺生了。
生了?還沒出來吧?
出來了,真的出來了,不信你扒開褲子看看。
村長說:這像什麼話,那是什麼地方我能扒開看,一看我成什麼人了,你這不是成心讓我腐化墮落,平白無故想不道德的事嗎?
那除非你信俺了。
這我不能隨便信,這是原則問題。萬一是個死嬰,哦,這話不該說啊,不過你家一連串不都沒活成?
那你也得快讓俺生了呀,孩崽就在“陰門口”站著哩,像魚兒將出水門一樣哩,俺男人俺婆婆都出去刨榆皮去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村長說:撞上血災了,這村官也衝壞了哩。就跑出去喊:歪妮,快,牛家女人生孩子了快來幫忙。
歪妮沒應聲,她正在朝梁峁上“望糧”。
村長又喊:那些老婆們都快餓死了,牛家女人生崽你們聽見沒有。
歪妮說:俺幫她生了你多分一斤糧給俺哩?
生了你怕人家牛家人沒禮數了哩?鄰家居室這麼刀刀見血還行?
歪妮一想也是。就跑進來,村長拉住歪妮,讓她緊住點陰門,慢些生,不然還得分人頭糧,他不分你就能多點,靈精些知道不?歪妮點點頭知責任重大,如一個接生設計師走向牛家女人。
牛家女人喊:村長俺生了,你可得記住啊?
孩崽還沒嚎哩。這麼著吧,我從院裏邁步出街,以孩崽哭聲為界限,我出了街門還沒哭,那,人頭糧不算數。
村長開始走。
牛家女人努足勁兒地掙,牛十二爭分奪秒地出,歪妮扒下褲子,沒等“動作”牛十二“嘩啦”一聲,如決堤的洪水泥沙俱下,初出“陰門”的牛十二,沒經接生大師的許可,“哇”一聲嚎得響天亮地。
村長剛邁步還沒出街就聽到嚎叫,苦笑了。
村長說話算話,嚴格執行君子協議。返回來看著勝利地向他微笑的牛家女人說,算你牛,養孩崽像屙堆屎,比拉稀還快當。養孩養得陰口鬆了吧,走一個來一個外帶十五斤“守誌糧”,你家賺了。
牛十二奇跡般地活下來了。因了他的及時出世,賺了十五斤返銷糧,他娘順利坐起了月子。祖孫的生命承接都讓我盡收眼底。牛十二對我不能沒有感情。
牛十二在學會爬坐時我就像一盤大炕,有時用舌尖舔我,有時鼻涕糊了我滿身,有時耳朵貼著我像是傾聽地氣的脈動。學走路的時候跘倒多次,每次腦門上都會起個黑紫疙瘩,這也算是不打不成交吧。
他蹲下來扒縫隙裏冒出來的白草,就像是在戲弄老人臉上長起的胡子。縫隙雖窄可草根卻紮牢了。他扒完之後我年輕了許多。牛十二伏下身子,用臉貼著我靜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女人吼喊他了,說那是你娘啊,貼著臉幹啥呢?日頭都斜了還沒吃午飯,你能快點去把煤球拉回來行不?
牛十二這才抬起頭,像是驚了他的美夢,說去你娘的,我就是在石頭上找俺娘的味道呢,怎了?有意見呀。
牛十二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紅了……
我心想,嗯,看來走了幾年還沒變,思娘的孩子有良心啊!萬事孝為先。
牛十二拉煤球去了。
男崽騎了根棍子,得兒喲,得兒喲地跟著跑了。
院落裏就剩下個女人了,她對我來說是個陌生人。這女子不像是本地人,聽說豬八戒出在四川,所以四川人多是塌鼻梁,朝天鼻孔。這女子很典型,個子不高,布袋奶,細腰大屁股,一看就是一塊生娃的沃土。可咋就生了一個回來呢?牛家天生單傳?
二
月兒靜悄悄地升上來,窗格裏的燈光有了人氣兒。
晚飯後牛十二站在塌陷的院牆旁,說連塊石頭都偷走了?娘的。
我看到牛十二在想心事,這心事好像深如一眼枯井,尤其是說到“偷”字,他眉頭一挑,好像很敏感,根據我對牛家人的了解他對這個字眼一定是深惡痛絕。牛十二到底是發財了還是倒黴了,我可一點看不出來。覺得他整天在想事。漫無邊際的在院子裏轉悠,邁著步子丈量街頭院尾,好像有什麼計劃要施行。嗯,保不住是有出息了。牛十二回來後多了個習慣,老好夜晚出去散步,很晚很晚才回來。回來後也不馬上進屋,卻是坐在我的身體上苦思冥想,不是喝悶酒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和女人鬧別扭了?可也不像呀。
女人打開門說:十二,都什麼時候了,孩崽睡了,“玫瑰門”等你哩啊。
牛十二說:睡你娘的吧,十年八載給老子生一崽,等球甚?你以為老子費勁扒拉是光讓你樂快呀。
女人也不惱,夾了床被子出來,說:咋,光我樂快,你不樂快?不樂快你大喊大叫,那次還把我的舌頭咬破,把我的奶咪咪咬紅,指甲切破我的肩膀,大腿都被你擊拍得呱呱響,隔壁人還喊話了哩,勁兒來了往死裏整我,切!裝起正經來像大官似的。哎,你這幾天到底在想啥子喲?這麼嚴肅我不習慣你了。
我想以後怎麼過日子。
一天一天地過唄,這有啥子想的。來,你就在這塊石頭上“來”吧,你娘不是生你在這塊石頭上的,我也在這塊石頭上再給你生一個,石頭當床,天做被,比在城裏的樓梯下好睡多了。
牛十二捂住女人的嘴,看看四周無耳,便說:別破我麵子啊,得裝富,不然我這幾年幹啥去來。
女人說:麵子能吃能喝,不偷不搶過日子咋了?我們四川人不怕吃苦。
聽聽,四川人不怕吃苦,牛十二有福氣啊,別看女人黑瘦黑瘦,但看得出是一心一意過日子的人。但我心裏對牛十二的歸鄉知道八九不離十了,他沒有發財,不是衣錦還鄉,而是被城市驅遣回來了。但他還要打腫臉充胖子。這是實情。唉!我長歎了一聲,為十二難過,可我隻是塊石頭呀,石頭能做什麼呢?什麼也不能做!
女人把被子鋪在我身上,平下身子手就伸進牛十二的褲襠裏,抓住牛十二的“家夥”像揉搓一塊麵團,如一頭發情的母豬哼哼唧唧地享受著,沒幾下牛十二就雄性勃發。女人挑逗地:來呀,來呀,你要是一頭壯牛就來犁我這塊沃土。牛十二被女人揪扯到肚子上,剛把“蔥”插進“土地”裏,女人“哦”的一聲酥麻,就親呀蛋的為牛十二唱讚歌,誰知牛十二突然覺得不對勁兒就停住了。
女人說:快,快呀,咋關鍵時候掉鏈。
牛十二爬起來,把女人推下我身體上:他娘的,哪兒騷情不行,非讓我在這兒幹?滾滾滾!
女人搞不清他為何突然生氣了,委屈地睜著黑洞洞的眼睛,盈了滿目的淚水……
牛十二說:這兒不能做這汙穢事。這塊石頭是我爹!
女人大驚失色:啥子?啥子?你爹?你是在發燒吧?石頭會是你爹?你娘和石頭……
女人破涕為笑了。
牛十二說:俺娘生了十一個孩娃都沒成,我是在這塊石頭上生的,意外地活下來,娘說全仗這塊石頭的硬性保活。在牛家寨,誰家女人生下的孩娃不好活,就認個幹親幫助成活,有認碾盤的,也有認磨盤的,還有認千年古樹的,我就認了這塊接生我的石頭。逢年過節要把頭碗飯供奉給幹親,不然會折壽。
女人倒吸了口氣,哦,還有這個說道?那麼,它就是我的公爹了?一塊躺在院裏多年不動的石頭?女人的目光投注在我身體上多了些費解也多了幾分敬畏。她說,我覺得像一個遠古的傳說,也像個童話呢。你叫聲幹爹我聽。
它是石頭我叫它能聽見?
那你還裝腔作勢假孝順啥。
它是保佑我健康成長的神靈哩。
女人“哦”了一聲不言語了。
讓我過意不去的是,因為我,他們的一次交歡失敗了,但我想:設若在我身上能給牛家兒孫滿堂我也沒啥兒講究了,尊我了是幹爹,不尊呢,不還是塊石頭?打斷骨頭連著筋啊!我是塊石頭,我不像人那麼會淚如泉湧地表達感情,但我的內心實誠的。我受到了人類的厚待。
女人以前走到我麵前肆無忌憚,任意踐踏,可聽過我與牛十二的關係後,總是繞道而行。大概是想到兒媳在“公公”身體上邁來邁去有失體統吧?
這天中午,牛十二一屁股歪在我身上,用一塊白石灰畫了個圖,以我多年在山鄉觀察的經驗,這圖像羊圈,豬圈,絕不可能是牛圈,牛槽這麼低絕對不行,那是要養豬羊?
很濃的太陽直射下來,像流金般地漫溢了一地,午飯的炊煙升上來塗在藍瓦瓦的天空如一道曆史久遠的布景。廚房裏傳出叮叮當當的切菜聲,然後聽到紅油鍋裏哧啦哧啦幾聲,香味兒白嘩嘩地竄了出來。從外麵野跑進來的一隻雞望著廚房“咕嘎”叫了一聲,仿佛對此有所詫愕。
牛十二畫完圖,一副處心積慮的表情,擺弄著拳頭,我聽到手指關節在他的肆意調動下分別在嘎嘎地響,仿佛是對今後生活的一種挑戰!
不過一袋煙功夫,女人變戲法似的端出了四個菜,放在我的身體上,女人又給拎出一瓶“高粱白”。這當兒牛崽娃引進兩個和牛十二同年把歲的漢子,我都認識,一個是牛門墩,他娘生他時五十五歲,人常說:四十九擻一擻,五十五還生個門墩虎。所以牛門墩的名字就是這樣的來曆。
牛門墩雖是個老生子,“造人”卻有一套,村裏人都叫他是“造人”專業戶。頭一胎生了個龍鳳胎,人們發現這孩崽出奇的聰明,十個月學會走路,一歲就長話短話說得快如一陣風,跑校念書,有一天沒一天最後考試還在一二名。懂生物科學的人說,這是南北結合的結果。
牛門墩的女人是雲南人,是在人犯手裏買過來的,生了一對孩崽後,有一天突然失蹤了,人們說肯定是跑了。牛門墩在遠近一帶找了一段沒找著,就決定一個人安在家裏獨自帶孩崽,過得不如意。可二三年後雲南女人在一天夜裏又回來了,坐在門墩的街門口一個人哭。門墩一聽哭聲,走出來看,女人已不是從前的女人,瘦得像根豆芽菜。女人說她肚子疼,而且說疼了好多時了。牛門墩隔日就領她到醫院給看,結果是子宮裏長起了癌。牛門墩犯難了,這生了病的女人還要不要,如果她肚子不疼會回來嗎?牛門墩拿不定主意,征求家族上下的意見,都認為是不可要了。可兩個孩崽,一個牛龍、一個牛鳳跪在牛門墩膝下哭成個淚人,求爹救娘,說他倆長大一定掙大錢還爹。牛門墩沒辦法了,為給孩崽留個親娘,也給自己留個暖炕做飯的人,就又問女人:
我給你看好病你還走不走?
女人說:不走了。
要再走呢?
你殺了我。
牛門墩就決定給女人治病。在堂哥家借了兩萬塊錢,為女人做了手術,隻剩一個卵巢。奇怪的是,女人術後二年奇跡般地又懷了孕,可是債台高築生了也養不活,有人聽說了他的情況,就勸他抱養出去,而且抱養的人可給一萬塊懷孕費。牛門墩沒加思索,一子換了一萬。“造人”專業戶的念頭從此誕生,女人十二年生了六個孩崽,到了最後一個女兒,出手已漲到三萬。男嬰賣不下高價,抱養的多是農村人居多。城裏人女嬰吃香。所以每次造人就不能隨心所欲,得看單月雙月,雙月女、單月男。這是經驗。牛門墩成為“造人”專業戶,還了饑荒,蓋了房子,一龍一鳳在縣城念書數一數二。日子算是過得去。
另一個叫牛犢兒,是個高中生,懷才不遇,整天喝悶酒。想當村長,每次落選,於是就成了失意大廈裏的失意者,但有一點,愛看書,書裏的故事在街頭巷尾演繹得活靈活現: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情緣等等,時間久了他的學問把一村女人搞得神魂顛倒。村裏的小媳婦隻要他想要,忽悠幾句就沒主意了,而且個個女人都說牛犢兒真是一頭壯牛!隻要有一次就收不住尾了,緊趕著送上門。牛犢兒的老婆和他是高中同學,人稱“醋壇子”,見一天要打翻一次,像看犯人似的看管牛犢兒。有一次牛犢兒出了門,“醋壇子”正喂雞,聽到有個女人給犢兒正嗲:
死哪兒去了。
犢兒說:咋?緊不住了?
去……接著聲音就低下去了。
醋壇子踩了幾塊磚頭,隔著院牆想聽具體一些,誰知磚頭不夠意思,除不成全她的“美意”,竟是忽啦一聲倒塌了,這麼一塌陷,跌倒後把小腿骨折了,當時沒在意,以為消了腫就會好,誰知小腿骨錯位落了個跛腿,此後人們把“醋壇子”改叫“跛腳婆”。牛犢兒就更是沒麵子了。跛腳婆眼見牛犢兒女人如雲,心也灰了,覺得牛犢兒不把她踢出門已經給麵子了。
這倆人是牛十二在村裏處下的鐵哥們。牛十二說甚應甚,自小就是這格局。
這當兒牛十二先倒了一杯酒撒在我身上算是供奉了。
牛門墩和牛犢兒看到酒菜,如兩條嗅覺靈敏的公狗,吸了吸鼻子就貪婪地圍坐下來。酒過三杯。牛十二就開始大展宏圖了,朝畫好的圖案一指,說從塌陷的院牆那兒開始,院外的二畝地夠用了。
兩個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牛十二說:門墩先把基礎建設的款墊上,受益後加倍還你。
門墩說:我這可是賣“肉”的錢,自家身上的。要賠了誰還我。
咱的“計劃”有賠這一說嗎?可說一本萬利吧,就算養不成,活物全算你的,一出手不就是錢?
我覺得有點懸。
你這是在牛家寨悶壞了,啥都不靈醒。到外麵看看發財的都是怎麼幹的。你女人一年年老去,單卵生了六個崽讓你翻了身不錯了,就算你能幹,最多二年一個,可搞養殖二年能繁殖多少,你投資你當老板怎樣?
門墩說:不!老板你當,不少我錢就行。
牛犢兒扔進嘴裏一口菜說:我當會計啊,算錢我在行。
他們像是很早就有了個成熟的計劃,怎麼來怎麼去已經滾瓜爛熟。我心裏高興啊,看來牛十二是要光耀門庭了。從他家十一個孩崽跑掉就他一人存活也像個硬性漢子。
三
牛十二像個訓練有素的設計師,釘了幾個木樁子,扯起線,用白石灰做了尺碼記號。牛門墩和牛犢兒運石頭運磚,生龍活虎地幹起來了。寂靜多年的牛家寨,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人們都不同程度地表示著錯愕。
說:十二,你這是要做什麼?
牛十二說:建個羊棚,科學養羊。
在城裏掙大錢了?
大錢算不上,建個羊棚養幾百隻羊應該沒問題。
哼,看這陣勢一定是掙了大錢回來的,城裏能掙錢,咋還回來受這人不見的鬼罪哩?
這你們就不懂了,國外掙錢國內花,城裏掙錢村裏花。城市再大也不是咱們的地盤,你們不知道,城裏人七竅迷了一竅就是個吃,一頓飯能吃掉一頭牛價,有時候一頭牛價也不夠。
喲,那還撐不死啊!
嗨,一聽就沒見過世麵,越是價高的飯越是擺樣子,關鍵是借吃飯喝酒談大事。做生意得撮一頓,談戀愛得撮一頓,一切交易都是在酒桌上淡成的。
哦,那都吃的是啥呀,能吃掉一頭牛價。
總離不開豬、羊、牛吧。
啊喲,十二你真是個靈醒人,掙了他們的錢趕忙回來養羊?
是這麼個理。
濃鬱的樹蔭下,投下了斑斕的花紋,如同形狀不同的地圖。一村老小坐在樹蔭下乘涼,女人納鞋底織毛衣,老漢們叭叭地抽煙,欣賞著牛十二的一招一式,重新勾勒出以往的記憶。
這當兒,村長晃蕩晃蕩地走過來。村長叫牛玉山,瘦高個大袋腦(腦袋),鷹鉤鼻頭,三角眼,臉線生硬,骨骼奇特。整體看上去有點像遠古的猿人化石。手裏轉著兩個健身球。他站在樹蔭下欣賞著牛十二的設計,說十二,你真要建羊棚搞養殖?
玉山叔,再怎麼著我牛十二也是個站著撒尿的人,男子漢大丈夫說一句話,就得崩個坑兒,要是說話不如放個屁,那還不如屁眼和嘴合用,多長個器官多添點麻煩,忒不省心了。
牛玉山聽了這番話,不禁又認真端詳了一遍牛十二,斜斜著眼睛思索了一陣,說這麼著吧,我把全村勞力集合起來給你義務幾天,帶頭致富嘛,村裏不能不支持,讓少數人富起來也是中央的意思。
牛十二說:那太好了,我要賺了錢頭件事給咱村建個小學校,省得吃屎的娃到外村跑校,孩崽大人不得安寧。
村長說:嗯,上頭一再讓農村扶持養殖業,咱村號召了多年沒出過一戶,你是頭一戶,出去二十年長見識了。我馬上把你的項目報給鎮裏看能否爭取一筆扶植項目款。
牛十二說:玉山叔,你想通了?我就知道你睡一覺起來就通通的了。你真是治村有方啊,眼下哪還有這樣的好幹部,焦裕祿似的,除非人事古樸的牛家寨才會出現這種情況,在外麵扔一把石頭出去全是貪官汙吏。
村長咧咧嘴看上去很受益。
牛十二抬頭看看日頭,對一旁的女人說:做飯,我和村長喝一壺。
村長說:不了不了。等你幹成了再吃也不遲。
牛十二說:你看你說的,幹不成還不能喝口酒?算起來你和俺老子一輩人,咱們爺們一場,我要有錢了為你養老也是應該的。爹娘死得早,回村裏一村長輩都得是父老哩。
村長再一次受益地笑了。
我也差點笑了,牛十二是長出息了,聽聽這一番話,牛家祖輩個個沒說過,他們也說不出來。鄉下人常說,哄死人不償命哩,笑死人不上稅。我看牛十二有這本事。聽說一回來就拉妻帶崽去拜見村長了,兩瓶茅台酒,三條“芙蓉王”。把村長日哄的說甚應甚。
村長喝得醉醺醺的,硬是讓牛門墩、牛犢兒你一盅他一盅灌成個稀泥爛醉。
這三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牛犢兒勸酒,牛門墩陪酒,牛十二供應資源。他們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包含著深刻的目的和意圖。在我的身體上演繹著人間最經典的奉承。人們都鄙視“奉承”這兩個字,可又有誰能一生不事“奉承”呢?又有誰願意拒絕這種愜意呢?人世間由於有了“奉承”成全了多少大事啊?
村長睡了,牛十二把村長背回家中安置好,這才覺得想好好吃碗麵,餓了,他對牛門墩和牛犢兒說:賠笑臉不易哩,臉皮都有些困了,好話也消耗精力呢,要不城裏人盡吃好的。
牛門墩說:讓村長攪進來不好吧?咱們掙了也得給他上供。
牛犢兒說:目光短淺,在城裏,都說文學家和科學家思想獨立,人格獨立,不分國籍還表麵上看不起政客,可名聲大振的人,哪個不給政治套近乎能幹大事能出大名?那些文化人都說錢臭,可他們哪天不想掙錢?一見錢眼都藍了哩,何況咱是誰?不靠官方搭台咱能唱戲?我告訴你吧,事情得反著看,都說錢不是萬能,精神至上,可一世界的人麵對錢都會瘋狂,精神在哪?當官的不說要官,可他們哪夜做的不是升官發財夢,一有提拔的動向個個送禮。時下叫喊反腐倡廉,你看腐成了啥?誰不是在打著“廉”的旗號進行“腐”的行徑。那些筆杆子,整天讚美農民好,工人好,清潔工好,你見那些有權勢的人誰幹這個了,我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