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負案在逃(1 / 3)

負案在逃

特別推薦

作者:賈文成

第一章

這是一張讓人琢磨不透的臉。

2010年7月9日,北江市公安局看守所會見室。

嚴格地說,這個會見室並不標準,裏麵沒有可以把會見者與被羈押者隔開的隔斷,屋子中央擺了一張深褐色斑駁陳舊的長條桌,兩把褐色木椅,北麵靠牆的位置有一排包著黑色人造革麵的長條椅。會見室裏沒有空調,牆角的搖頭電風扇吹著多餘的熱風。靠牆的長條椅上坐著位一臉汗津津的警官,他的任務是監督我和犯罪嫌疑人的談話,並負有保護我安全的職責。警官見我乜斜了他一眼,馬上直起腰板,下意識扶了扶大簷帽,盡管那帽子一直戴得端端正正。我知道,他的這個動作完全是因為我的身份——記者。

一個剛滿二十五周歲的年輕人拘謹地坐在我對麵。他有著一張讓人琢磨不透的臉,臉上顯露出與他的年齡不大相符的成熟氣質。我注意到他的手,白皙修長,看上去像彈鋼琴的。事實上,這不是一雙彈鋼琴的手,是畫畫的。如果不是因為殺了人,他現在可能還在自家閣樓上那間簡陋的畫室裏描繪著山水。或許,從那間不足五平米的閣樓裏,會走出一位國畫大師。但現實卻無情地擊碎了年輕畫家的夢想,他要為自己犯下的罪惡埋單。我驚歎於命運的無常和生命的脆弱,為他,和被他殺死的女人。

他叫珥岱,因故意殺人罪一審被判處死刑。

珥岱是單親家庭,父親在他上小學的時候拋棄他們母子和一個南方女人去了廣東,再無音信。為了這次采訪,兩天前,我專程到郊外那個僻靜的小院拜訪了他的母親。他母親五十多歲,兒子出事後,她的精神差點兒崩潰,不到一個星期,頭發全白了。

珥岱已經知道了判決結果。會見室裏彌漫著傷感的氣息。我避開了那些與案件無關的話題,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死高夢歌?你要知道,她像你一樣,也是一個年輕的生命。你為什麼那麼恨她?她傷害了你的感情嗎?”

麵對一連串發問,他怔了一下,抬起頭若有所思,而後凝視著我答道:“你說錯了,我殺的不是一個。除了高夢歌,還有一個叫戴瑤的女人。”

“啪”,我的筆掉在地上。起訴書裏寫得明明白白,怎麼又突然冒出一個叫戴瑤的女人?我謹慎地問道:“你在公安局交代了嗎?”

珥岱說:“當然交代了,但他們說證據不足,無法定罪。”

那天,珥岱在桃花湖邊寫生。一襲白裙的高夢歌和長發飄逸的珥岱如同劇作家精心設計的場景,在湖邊不期而遇。珥岱說,那是一次美麗的邂逅。他還說,高夢歌不是那種很嬌豔很漂亮的女孩兒,她的美在於一種高傲的氣質。

在珥岱殺人案的卷宗裏,對高夢歌的記述是這樣的:高夢歌,女,湖北恩施人,二十四歲,生前係北方大廈前廳經理。2009年6月20日被害於南湖灣小區24號別墅的臥室內。

這就是曾經在北江轟動一時的“6?20”殺人案。

二十四歲被害於24號別墅,看上去,像是冥冥之中暗合了某種天意。珥岱與高夢歌的邂逅在後來的日子裏成了珥岱心中一張掙不破的網。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我推測珥岱與高夢歌的初次見麵並非珥岱理解的那樣,是一次美麗的邂逅。或許,珥岱也意識到了,隻是不想親手擊碎他心中那個美麗的夢幻。

我專門去24號別墅四周察看過,高夢歌被殺的那間臥室的落地窗正對著桃花湖,站在窗前,湖邊的景物一目了然。珥岱酷愛這裏的景色,幾乎每周都來這裏寫生,住在別墅裏的高夢歌一定注意到了珥岱。個性張揚的畫家,極可能觸動了高夢歌的情感神經。

那次邂逅,彼此互留了電話。隻隔了兩天,珥岱便打電話約高夢歌,見麵的地點是高夢歌選定的,就在市區轉角樓旁邊的紅蜻蜓酒吧。以後,那裏就成了他們經常光顧的地方。然而,兩人的第一次接吻並不在酒吧,而是在珥岱那間作為畫室的閣樓上。隨著了解的加深,珥岱感到唯有在閣樓,高夢歌才像忘情的戀人,在別的場合總像地下情人,放不開,像做賊似的小心翼翼。

珥岱知道高夢歌住在24號別墅,是在墮入情網半年之後。高夢歌突然從珥岱的生活中消失了。珥岱一遍遍地打高夢歌的手機,不接,再後來高夢歌幹脆換了手機號。珥岱說,畫畫的人,本該細膩的,可他對女人的感覺卻木訥得要命。

高夢歌消失一個月後,很久沒到過湖邊的他,竟鬼使神差地去了。要說邂逅,這次才是真正的邂逅。在去桃花湖的路上,天陰沉沉的,到了不大一會兒,就開始下雨。珥岱躲到湖對岸一座別墅門口的門廳下避雨。這時,從雨霧中衝進來的高夢歌差點兒撞入珥岱的懷中。

四目相對。

“你怎麼在這兒?”高夢歌驚訝地問。

“你呢?”珥岱反問。

“這是我家……對不起,以後我再給你解釋好嗎?”

珥岱轉過臉看了看別墅乳白色的鋼化門,明白了。什麼大堂經理!什麼大學畢業後顛沛流離,四處碰壁!這才是高夢歌的真實生活,這才是真實的高夢歌。

故事本該就此結束。可後來發生的事兒,就有點兒令人匪夷所思了。

為了使珥岱走出失戀的陰霾,珥岱的母親說服了在省美術館當館長的同學免費為珥岱舉辦一次個人畫展。於是珥岱一頭紮進畫室,專心致誌地為畫展做準備。

仲夏,一個炎熱的晚上,珥岱正光著脊背在畫板上作畫。畫作已完成了一大半,內容很抽象,頗有幾分康定斯基的風格,看上去像蜷縮著身子的裸體女人,女人的形體姿態又像子宮中的胎兒。高夢歌突然打來電話,聲音急促,如同在求救。

事實上就是求救:流產大出血,危在旦夕。

珥岱抓起椅背上的T恤衝到樓下,招手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桃花湖別墅區。

我問珥岱:“高夢歌為什麼不直接打120叫救護車,卻給你打電話呢?”

珥岱一臉茫然地看著我:“不知道,問高夢歌吧。”接著又苦笑一下,“沒辦法問了,她死了。”

高夢歌痊愈出院後來過珥岱家一次,說是答謝珥岱,也答謝珥岱的媽媽,因為珥岱的媽媽在醫院悉心照料了她一個星期。那天,珥岱和高夢歌坐在沒有畫完的畫板下,喝著啤酒。午後的陽光沿著西牆的小窗斜射進來,落在兩張蒼白的臉上。這是一個平靜的下午,在閣樓上,高夢歌向珥岱敞開了心扉,也讓珥岱知道了一個真實的高夢歌。

高夢歌說,她不認命,甚至一直在和命作著頑強的抗爭。可貧窮殘酷地擊碎了她那可憐的自尊。上大學前,以為知識可以改變命運,進了大學校園才知道知識屬於無形資產,很多時候有價無市,根本賣不出去。

大三的時候,高夢歌在一家歌舞廳做陪舞小姐,隻是陪舞。她用陪舞掙來的錢買了一部手機。身邊的同學別說手機,手提電腦都是名牌的。相比之下,高夢歌沒有任何炫耀的資本,她也不想炫耀什麼,隻想生存。高夢歌說,為了生存,她最後還是放棄了廉恥,或許還有別的選擇,可上帝沒有賜給她那樣的運氣。大四麵臨畢業的時候,她在夜總會認識了馬大軍,一個一臉匪相的胖男人。馬大軍出手闊綽,舍得在她身上花錢,還許諾幫她找工作。為了一個工作,高夢歌跟了馬大軍。馬大軍沒有食言,把高夢歌安排在他的酒店,先做了兩個月的服務員,隨後升到領班。馬大軍還開車走了幾百裏地陪她回了一趟湖北老家,給了她父母十萬元錢。對於她父母來說,那可是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數目。從老家回來,馬大軍就把她帶到別墅,還簽了一份合同。高夢歌把這份合同比喻成賣身契,合同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為馬大軍生個兒子。高夢歌承認,她不愛馬大軍,但兩年的耳鬢廝磨,便有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感情。不是愛情,是感情。珥岱不明白兩者到底有什麼區別。也許是高夢歌怕傷害珥岱,故意那麼說。高夢歌大出血那天,馬大軍確實不在省城,在上海。

珥岱的畫展如期舉行,有兩幅畫還賣出了不菲的價格。畫展結束,珥岱掙了二十萬,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珥岱的媽媽比他還高興,不是因為錢,她覺得兒子這麼多年的辛苦總算有了結果,兒子的才氣和能力得到了證明。就在這時,高夢歌突然提出向珥岱借錢,數額也是二十萬。珥岱毫不猶豫地把錢給了高夢歌,而且明確表示這錢不必還了。珥岱的媽媽不樂意了,不僅是心疼錢,她更希望兒子與高夢歌徹底了斷,認認真真找一個女朋友。後來,倒不用珥岱媽媽惦記這事,高夢歌又斷絕了與珥岱的聯係。珥岱為情所困,走進了心理的死胡同。他認為那句古語說得對——婊子無情。

從那以後,珥岱開始找小姐,而且專找做小姐的女大學生。就在這時,他認識了戴瑤。戴瑤是典型的古典美,就像電視裏的林黛玉。

說到這兒,珥岱流下了眼淚。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懺悔。沉吟了好半天,我才拋出這個問題:“你為什麼要主動交代殺死戴瑤的案子?這隻能加重你的罪行。案子一旦查實,你連一點兒生的希望都沒有了!”

坐在長椅上的警官厲聲製止我繼續這個話題。如果不是公安局的史副局長特意交代過,我想這位警官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中止我的采訪。

雖然我沒有被趕出去,但珥岱顯然有了思想負擔。接下來,他選擇了緘默。我翻了翻采訪本,記錄下來的采訪內容足夠寫一篇千字以上的通訊了。至於那個戴瑤是不是珥岱所殺,眼下連法院都沒弄明白,我就別瞎摻和了。於是我合上本子說:“就到這兒吧,謝謝你的配合。”我還想說點兒什麼,或者安慰一下珥岱,但對麵那刺眼的囚服,又讓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珥岱突然提高了聲調,情緒也有些激動:“請你幫幫我。哦,不,不是幫我,是幫鍾濤。請你一定幫幫他。”

我愣了一下:“鍾濤是誰?”

那位警官似乎對“鍾濤”這個名字很敏感,“呼”地站起來,衝著珥岱大聲嗬斥:“時間到了,你該回監室了!”然後又轉過臉來對我說,“對不起,記者同誌,探視是有時間規定的,請你理解。”

我能說不理解嗎?那位警官對我的采訪確實給足了麵子。我目送珥岱站起來,轉過身,隨著那位警官走到門口時,珥岱突然轉過頭衝我喊道:“楊記者,你救救鍾濤吧!求求你!”

第二章

兌現承諾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鍾濤是誰?

麵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我打算再次申請采訪珥岱,可又一想,珥岱提到鍾濤時,那位看守警官竟然那麼敏感,這背後似乎有什麼玄機。於是我打消了再次采訪的念頭。那麼,接下來我該從哪兒入手調查呢?

兌現承諾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珥岱哀求我時,我沒吱聲。但我記得,我點頭了。那麼,點頭算承諾嗎?

我決定找到鍾濤。

第二天上午,我走進了北江市公安局。找人的事兒,最快捷、最有效的去處還是公安局。

史副局長四十多歲,在市局領導班子裏算是最年輕的。他邊給我倒水邊問:“怎麼?你還要采訪珥岱?”

我如實說:“不是采訪的事兒,是想請您幫我查一個人。”

“好啊,有困難找警察。你說吧。”

我說:“我想查一個叫鍾濤的人。”

史副局長一愣:“誰?”

“鍾濤。”

史副局長鬆開飲水機的手柄,轉過頭用很職業的目光審視著我:“鍾濤的事兒你了解多少?”

我說:“我隻知道鍾濤這個名字,其他的什麼都不清楚,所以才來請您幫忙。”

史副局長沉吟片刻,又問:“這是報社給你安排的采訪任務?”

我搖搖頭說:“不是采訪,是朋友托我幫忙。”

史副局長皺了皺眉頭:“什麼朋友?能說說嗎?”

我想說是珥岱,話到嘴邊,又猶豫了,覺得還是不提他的好,便改口說:“是我老婆柳青青的朋友托我,我也不好拒絕。”

史副局長顯然不信:“對不起,這個忙我還真的幫不了。如果是采訪的事兒,我還可以請示局長,特批一下。至於你妻子朋友的事兒……我們得保護當事人的隱私,有些信息不能隨便透露出去。實在對不起了,請你理解。”

從公安局出來,我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先是珥岱,看珥岱的表情,我想到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至理名言。我隱約感到,與其說珥岱托付我幫那個叫鍾濤的人,倒不如說他在拯救自己,不是拯救生命,而是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比如靈魂。接下來就是看守所的那位警官,再就是史副局長。我想,也許鍾濤和公安局有著某種關係,但史副局長的緘默又讓我無從知曉鍾濤和公安局到底有什麼關係。

趕回報社,我把珥岱殺人案的稿子寫好交上去。報社專門留出了版麵,第二天大篇幅報道了“6·20”殺人案的偵破始末,以及珥岱從畫家到罪犯的心路曆程。編輯室還從市局要了四張照片,給這篇稿子增色不少。

稿子見報後第四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說要約我見一麵。那女人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我幾乎聽不出她的口音。我敏感地問:“您找我什麼事兒?”

她說:“就是你報道的那個案子的事兒。”

出於自我保護,我馬上說:“珥岱的案子已經見報了,我知道的也就那些內容,我覺得我們沒有見麵的必要。”

她急切地說:“不是珥岱,是鍾濤。”

我們約定下午三點在鳳凰台茶室見麵。

這個時段,茶室裏人很少,冷冷清清的。我一眼瞥見角落裏坐著的中年女人,穿著很普通,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頗有幾分知識女性的氣質。她邊往我的杯子裏倒茶邊說:“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茶,我點了一壺鐵觀音。我覺得鐵觀音適合你們記者。你要不喜歡,我再換。”

我順著她的話題閑扯:“你對茶很有研究?”

她笑了笑:“談不上研究,我是為了鍾濤才了解了一點兒有關茶的知識,很膚淺。”

如此自然地進入主題,而且含蓄地透露出她和鍾濤的關係,我忽然覺得這是一個極聰穎的女人。不過,我還是要確認一下:“你和鍾濤是什麼關係?”

“鍾濤是我丈夫。我叫宋梅,梅花的梅。珥岱向你提過鍾濤嗎?”

我不太喜歡這樣的交流,因為宋梅的語氣中帶著試探的意味。既然你不信任我,幹嗎還要約我出來呢?所以我也含糊地敷衍:“這重要嗎?”

宋梅的眼神像淘金人猛然發現了亮閃閃的東西:“這麼說,他是提到過了?”

我驚歎於這個女人的細膩和敏銳。

她說她在一家科研所工作,依我看,她不做記者真是浪費了。沒辦法,我點點頭:“珥岱對我說,讓我幫幫鍾濤,可是沒機會細說,他剛開口就被警察帶回監室了。”

宋梅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我明白了。”

我問:“鍾濤現在在哪兒?”

宋梅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我答應過珥岱一定幫鍾濤。”

宋梅猶豫了片刻,緩緩地說:“鍾濤卷進了一樁殺人案。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我好像聽明白了一點兒:“這麼說,鍾濤在逃亡了?”

宋梅很重地歎了口氣:“也可以這麼說。”

“既然是冤枉的,就該去公安局,就該找警察澄清事實,怎麼能選擇逃亡呢?”

宋梅苦笑:“鍾濤就是警察。”

第三章

除了逃亡,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幾乎難以置信,鍾濤竟然是警察,而且還是刑警支隊副支隊長。

珥岱親口告訴我,他不僅殺死了高夢歌,還殺死了一個叫戴瑤的女人。但是,市公安局關於戴瑤被殺案的卷宗裏卻赫然寫著:犯罪嫌疑人鍾濤,原北江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現負案在逃。

警察和逃犯,兩個對立的身份同時疊加在一個人身上,這身份就特殊得不能再特殊了。

按照宋梅的說法,鍾濤是一個忠於自己職業的好警察,是一個值得她和兒子驕傲的男人。說著,她從女士皮包裏摸出一遝紅色證書和八枚立功獎章遞給我。我鄭重地接過來,因為我知道,不管鍾濤現在是什麼身份,麵對這些證書和獎章的時候,我還是該心懷敬畏的。

宋梅說:“楊記者,你能相信一個立過這麼多戰功的人會是殺人逃犯?”

我說:“這些戰功並不能排除鍾濤殺人的嫌疑。”

宋梅的眼神黯淡下來,喃喃地說道:“我了解我的丈夫。”

我猶豫了一下,問宋梅:“鍾濤是怎麼認識戴瑤的?”

宋梅搖搖頭。但我看得出,在提到鍾濤和戴瑤的關係時,宋梅未能免俗地顯出酸楚之色,還有一點兒暗晦的隱忍。

我隻好暫時繞過這個話題:“那麼,鍾濤是在什麼背景下選擇離開的?”我沒有按照警方負案在逃的說法,而是用了一個比較中性的字眼。

“一個電話。”宋梅說。

戴瑤被殺案調查一周之後,夜裏十一點多鍾,鍾濤剛剛躺下,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一開始以為是又發生了什麼案子,半夜被電話叫醒,這在警察的生活裏是家常便飯。宋梅像往常一樣接著睡自己的,根本就沒在意。電話掛斷前,鍾濤突然很大聲地說了一句:“這是誣陷,我怎麼可能殺人?”

宋梅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怎麼了?”

“他們說我是殺死戴瑤的凶手!”鍾濤的情緒有些激動。

宋梅問:“電話是誰打的?”

鍾濤不說話了,哆嗦著手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宋梅第一次見鍾濤這個樣子,也慌了:“他們憑什麼說你殺人,有證據嗎?”

鍾濤仰起臉來望著屋頂,宋梅看到了他眼眶裏的淚水。“局長手裏有一封署名的舉報信。”

“誰舉報的?再說了,就憑一份舉報信就能定一個人的罪?”

“據說,他們還有一些證據。”

“什麼證據?”

“不知道。”鍾濤搖了搖頭,痛苦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鍾濤突然站起身,開始收拾行裝。

“你要去自首?”宋梅傻傻地問。

“我沒有犯罪,為什麼去自首?”

“那你這是幹什麼?”

“走,離開北江。”

“你是警察,你知道逃亡的生活是什麼樣的。除了逃亡,就沒有別的辦法證明你的清白嗎?”

“我就是為了證明我的清白!”鍾濤吼道。

宋梅說:“當時,我該阻止他的。我那時是徹底嚇傻了,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

我問:“你知道那個電話是誰打的嗎?舉報人是誰?”

“到現在都是謎。也許珥岱知道一些情況,可惜,我根本接觸不到珥岱。我是看了你采訪珥岱的報道,才給你打電話的。”說著,宋梅潸然淚下。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更不想讓宋梅對我抱有幻想,所以我連含蓄和寬慰都沒有,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你對我的期望值太高了,何況我們素不相識。你不覺得這樣的托付有些荒謬嗎?”說完這話,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答應見宋梅,是為了鍾濤。當一個接近真實的鍾濤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卻退縮了。

或許,宋梅已經有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她很平靜地看著我:“楊老師,你再考慮一下好嗎?”

我說:“你為什麼不找鍾濤的那些警察同事?”

宋梅反問:“你覺得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

“你沒明白我的話。”

“我懂了。”

宋梅輕輕地搖搖頭:“沒有,你沒懂。”

這回我真的明白了。如果是我出了這樣的事,單位的同事一定避之唯恐不及,更何況是公安局這樣一個敏感的地方。但我實在是愛莫能助。我說:“就到這裏吧,一會兒我還得回報社,有篇稿子明天要見報。”

宋梅眼睛一亮:“是珥岱的案子?”

我模棱兩可地說:“珥岱的新聞也就這樣了,我們社領導的意思是沒有深挖的必要了。當然,最後的判決結果我們肯定是要報道的。”

宋梅失望地低下頭,突然又仰起臉來:“你還能見到珥岱嗎?”

“二審的判決結果出來後,興許還能見一次吧。”

宋梅追問:“你說珥岱二審可能改判嗎?”

“我不敢妄加猜測。不過,以我的經驗,維持原判是極有可能的。”

“珥岱可能知道一些鍾濤和戴瑤的事兒。”

我說:“你還是請律師吧。”

“鍾濤是在逃犯,請律師根本沒用。楊老師,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說著,宋梅站起身,離開座位,走到我的麵前,竟要在茶室裏給我跪下,以這種最無奈的方式來求我。

我急忙拽住她的胳膊:“我答應你。你快起來,我一定想辦法見見珥岱。”

這樣的承諾是宋梅給逼出來的。可既然答應了,就該兌現承諾。同時我又覺得自己有點兒可笑,到現在我連鍾濤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呢。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拜訪史副局長。剛提出想要再次采訪珥岱,史副局長就一口回絕。他說:“楊記者,實在抱歉,珥岱的律師又提供了新證據,檢察機關已經介入偵查。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安排采訪,請你理解。”

我早該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史副局長又不是傻子,怎能看不出我采訪珥岱背後的目的?

我跟宋梅通了電話,把這個結果如實告訴她。宋梅在電話裏“哦”了一聲,就不說話了。我反倒像欠了宋梅什麼似的,於是又多了一句嘴:“除了珥岱,我還能問誰?還有沒有第二個知情人?”

宋梅說:“你可以找白默然了解一些情況。”

“白默然是誰?”

“刑警支隊支隊長。他是最先到達戴瑤被殺現場的人,也是鍾濤最好的朋友。”

在我印象中,刑警除了重要場合,比如開會或者重大活動非穿不可,通常情況下是不穿警服的。現在,白默然一身警服坐在辦公室等我,多少有點兒故意給我看的嫌疑。

“為什麼要調查鍾濤?”白默然一開口就像訊問似的。

“這算不上調查吧。”

“那就說說吧,你想了解什麼?”

“戴瑤是鍾濤殺的嗎?珥岱已經承認自己殺死了戴瑤,你們怎麼不調查呢?”

“對不起,鍾濤的案子,還有你說的珥岱承認殺死戴瑤的情況,我們還在偵查,暫時不能向外界透露。”

“能說說鍾濤嗎?”

“你指哪方麵?”

“隨便說說吧。”

白默然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點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然後是重重的一聲歎息。在這聲歎息中,我隱約察覺到他和鍾濤的感情。男人和女人表達情感的方式有差異,白默然是含蓄的,不像宋梅那麼直截了當。

“我和鍾濤是生死兄弟!”白默然說,嘴角微微泛起笑意,“當年離開家上警校,我和鍾濤在同一列火車的同一節車廂裏互相鄙視地坐了一路。四個多小時,彼此沒有說一句話。鍾濤坐我對麵,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麵前這個傻乎乎的男孩兒是誰。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我揮手向月台上的母親和姐姐告別,鍾濤也直勾勾地望著車窗外麵,他看什麼、想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能確信的是,沒人送他。那時的鍾濤,臉被曬成紫銅色,一看就是在田裏勞作的結果。衣著也很破舊,我注意到他穿的是自家納的布鞋,上麵沾著黃泥巴。一路上,我是大吃二喝,把母親給我準備的水果、麵包、瓜子一掃而光,又取出一本雜誌消磨時光。而鍾濤除了上廁所,就一直傻坐著。下了車,省城的一個親戚開著桑塔納轎車到車站接我。那個年代,能坐桑塔納也算是很牛了。”

說著,他自嘲地笑了。我突然覺得白默然其實是一個很容易接近的人。

白默然接著說:“我在親戚家吃了飯,然後才去學校報到。拎著包走進宿舍,看見一個男孩兒呆呆地坐在床角,歪著頭看著窗外。他回過頭來,我們倆都愣了。我們就這麼認識了。鍾濤家境貧寒,就說吃飯吧,鍾濤每次打的飯菜都是食堂裏最便宜的。吃飯的時候,他獨自坐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裏,似乎在躲著大家。這可能就是自卑吧。我看他吃得太省,有時就把他拉到學校外麵的小飯館改善一下。警校的訓練強度是比較大的,營養跟不上去可不行。當時警校給學生發警服,鍾濤就總是穿著那身警服。就是因為總穿著警服,鍾濤在街上見義勇為抓了一個搶劫犯,立了一次三等功。據說,這在省警校的曆史上也是破天荒。後來,我們一起分配到了刑警隊,在這個城市裏成家立業,一直幹到現在。”

“你覺得鍾濤會殺人嗎?”我問白默然。

白默然沒有回答。我知道,白默然不會為我提供更多的有關鍾濤殺人案的細節。“殺人案”這個說法可能欠妥,但是在事實沒有澄清之前,我就暫且按著警方的說法這麼叫吧。

“你可以到鍾濤的老家,從他父母那兒了解一些情況。”說著,白默然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鍾濤老家的地址。

我接過紙條。關於鍾濤的新線索,或許就在這裏——離省城四百多公裏的清源村。

離開前,我向白默然要了一張鍾濤的照片。這以後,我懷揣著這張照片,著了魔似的尋找著鍾濤的蹤跡,試圖解開鍾濤殺人案的謎團。

第四章

彙款單上沒有地址,郵戳也有些模糊,但有一個字讓我猜到了這是什麼地方。

我把切諾基停在山坳,下車徒步前行。仰臉望向村口,那裏空無一人,隻有幾條土狗懶洋洋地曬太陽。這裏和全中國許多村莊一樣,隻要能走能跑智力還算健全的,都在縣市或者省城甚至更遠的地方打工謀生,冷清的村莊和那些留守在村子裏的耄耋老人一樣,寂寞地消磨著慵懶的時光。我采訪過不少留守村莊,田地荒蕪,許多房子早就沒有人住了,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相比之下,清源村還算好的,至少地裏還有莊稼。

我沿著小路爬到坡上,已是氣喘籲籲。離村口最近的院落前,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問他鍾白法的家在哪兒,他指了指他家的後麵,然後一溜煙兒地跑了。我小跑著緊跟在他後麵,我知道他是要給我帶路。

我追隨著小男孩兒闖進了一個清淨的院落。窯洞門口站著一位幹瘦的白發老者,一身地道的農民打扮。我猜這大概就是鍾白法 —— 鍾濤的父親。按照記者的職業習慣,采訪前總是要把采訪對象的性格、背景了解個大概,采訪時才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可白默然什麼都沒告訴我,他說,你到了清源自己去悟吧。這不扯淡嗎?明明白默然是認識鍾白法的,而且慫恿我到清源的也是他。我覺得他在利用我。可是為什麼呢?唯一能站得住腳的理由是他希望我能幫助鍾濤。白默然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刑警,他知道怎麼借助別人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我呢,明知人家在算計我、利用我,卻仍然不顧一切地鑽進人家設好的套子裏,其原因,大概就是因為白默然對鍾濤的那份同窗情。白默然可能是不好出麵直接幫鍾濤,而我的出現,讓他看到了幫助鍾濤解困的機會。我入套了。

麵對鍾白法,我模棱兩可地自我介紹:“我是北江來的。”

鍾白法笑嗬嗬地說:“你是鍾濤的同事吧,鍾濤咋沒回來?”

看上去鍾白法還不知道鍾濤出事了。也就是說,鍾濤根本就沒回過家,直接亡命天涯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提鍾濤出事的話題。我說:“我不是鍾濤的同事,我是《北江晨報》的記者,來采訪鍾濤的。”

鍾白法糊塗了:“采訪鍾濤該去公安局,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說:“我是采訪鍾濤小時候的事兒,比如上學呀,幫助村裏人做好事呀,等等。”

我低估了鍾白法的敏感。他警覺地看著我:“鍾濤沒出啥事兒吧?聽你這口氣像采訪黃繼光、董存瑞似的。”

“沒有,沒有,鍾濤好著呢!他是全省的勞模,這次不隻采訪他一個,我們要采訪好多人呢。”

鍾白法把我讓進窯洞裏,介紹了窯洞裏的人,有鍾濤的母親,還有鍾濤的叔叔鍾孝義。那個為我帶路的小男孩兒是鍾孝義的孫子。窯洞裏陳設簡陋,看得出來,鍾白法家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窯洞的牆壁上掛著一個鏡框,裏麵有鍾濤一家的照片,還有鍾濤和白默然的合影。後者是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兩人穿著八三式警服——橄欖綠,領口兩邊是鮮紅的領章——應該是兩人在省警校上學時照的,那時八三式警服剛剛在全國公安機關列裝。

夜晚,我躺在鍾濤住過的那間偏窯裏。鍾濤的母親送過來一套漿洗幹淨的被褥。鄉村的夜晚寂靜無聲,習慣了城市的喧鬧,我一下竟有些不大適應。遠處的幾聲犬吠,倒像是這靜謐鄉村裏的噪音。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鍾白法和我談了一晚上的鍾濤,都是鍾濤從小學到高中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學雷鋒做好事、少年賴寧之類。鍾白法講得極有興致,我聽得哈欠連天。我想知道的是,鍾濤出事後,就算沒有回過家,那信和電話呢?

一夜無眠。天蒙蒙亮時,外麵傳來公雞的啼鳴。我一軲轆坐起來,穿好衣服走出窯洞。剛伸了個懶腰,就聽見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以為是那隻打鳴的公雞,卻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是的,絕對是人影。那人影離院子有十幾米遠,光線又暗,朦朧中我無法看清對方的長相。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幹什麼呢?”

那人愣怔片刻,轉身就跑。

我的喊聲驚擾了鍾白法,屋子裏先是一連串的咳嗽聲,接著鍾白法喊道:“誰呀?”

我顧不上答話,徑直追出院門。對方奔跑的速度極快,轉眼就沒影了,但他奔逃的方向就是我停車的那條坡底小道。我追到半坡時,看見一輛黑色的越野車絕塵而去。越野車駛出去很遠才把大燈打開,我根本看不清汽車的車型和車牌號。我一口氣跑到坡下,查看我的切諾基。車門有被撬動的痕跡,但車裏的東西沒丟,事實上,車裏也沒什麼東西,我隨身帶著的采訪包放在我住的那間窯洞裏。我又試了試汽車馬達,也沒問題。

鍾白法過來了。也許是走得急,到跟前的時候竟咳得說不了話。我關切地問:“您沒事吧?”

鍾白法又咳嗽了幾聲,擺著手說:“不要緊,老毛病了。早晨起來咳得厲害,到前晌就好些了。你說怪不怪?”

“哦,那得上醫院看看。”我腦子裏還想著那奇怪的人影,心不在焉地應著。

鍾白法問:“你追的是誰呀?咱這地方窮,賊娃子也不上這兒來。你看花眼了吧?”

看著鍾白法,我忽然想到了鍾濤。那遠去的人影會是鍾濤嗎?

我帶著滿腹的疑問返回了鍾家的窯洞。鍾濤的母親已經做好了早飯,饅頭、雞蛋、玉米粥和一碟鹹菜。因為早晨的事兒,我沒吃多少,鍾濤的母親一個勁兒地勸我多吃點兒,表情裏帶著幾分招待不周的歉意。

離開鍾家時,鍾濤嫁到縣城的妹妹回來了。她轉交給鍾白法一張彙款單,數目是五千元。彙款單上的地址很潦草,由於距離遠,我根本分辨不出來,又不好湊上前去細看,郵戳也有些模糊,但有一個字讓我猜到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字是:青。

第五章

對於逃亡者來說,選擇逃到什麼地方,也是在考驗著逃亡者的心理和智商。

鍾濤在青海嗎?

據說,鍾濤在市局刑警支隊是抓捕逃犯最多的警察。可我搞不懂的是,當鍾濤自己麵臨這樣的抉擇時,目的地竟然是青海。青海、新疆、內蒙古,這些地區往往是逃犯首選的目標。他們覺得,那些人煙稀少的山林、草原、沙漠是最佳的藏身之所。鍾濤抓過那麼多逃犯,他當然知道這些逃犯的心理,其他警察也不會不清楚。那麼,為什麼他還是作出這樣的選擇呢?

對於逃亡者來說,選擇逃到什麼地方,其實也是在考驗逃亡者的心理和智商。

切諾基行駛在彎曲顛簸的公路上,地標顯示這裏是清江國道57公裏處。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從我的左側飛馳而過,突然斜插到我的前麵,很顯然是故意擠我。我趕緊回轉方向盤,同時猛踩刹車,切諾基貼著道溝停了下來,右後側的一隻車輪幾乎懸空。我被嚇出一身冷汗,傻了一樣坐在駕駛座上發愣,那輛黑色越野車早已沒了蹤影。

我知道那輛黑色越野車並不想置我於死地。對方或許是在警告我。

警告什麼呢?難道,和鍾濤有關?

顯然和鍾濤有關。有人不想讓我介入對鍾濤的調查。

白默然和我見麵的地點仍然是刑警支隊的辦公樓,不過這次不是在他的辦公室,而是會議室。會議室在三樓,快到會議室時,白默然指著一扇門說:“這就是鍾濤的辦公室。封了好久了,沒有局長批準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我停住腳,盯著紅木門看了幾秒鍾,有些傻氣地問:“連你都不能進去嗎?”

“當然了,我更不能進去。”白默然停頓片刻,又說,“這麼做其實也是對鍾濤的保護。”

走進會議室,我愣住了,因為會議室裏已經坐了五個警察。白默然坐在長方條桌的座首,拉我坐在他的旁邊,同時介紹說:“這位是《北江晨報》的楊凡老師,資深記者。”說著,衝我點點頭,“你把剛剛發生的事兒跟大家夥兒說說,越詳細越好。”

我便把在清江國道上遇到的險情敘述了一遍,又說了昨天淩晨在鍾濤父母家看到的那個人影和那輛黑色越野車。

白默然問:“你在清源村看到的黑色越野車,和清江國道上的那輛是同一輛車嗎?”

我說:“隻是憑直覺認為是同一輛車。在清源村那會兒天還沒亮,我隻是模糊地看到一輛黑色越野車。在清江國道,我看清那是輛黑色的華泰聖達菲,不算高檔車,在北江很常見。”

一個年輕刑警問我:“看清車牌號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當時我已經懵了。”

白默然問:“從縣城到北江有幾個收費站?”

我想了一下說:“一個。”

一個老刑警也證實說:“隻有一個收費站。”

白默然對年輕刑警說:“你去調一下收費站的監控錄像,重點是7月19日上午八點至十二點這個時間段。”

沒多久,那個刑警回來了,說監控錄像已經通過內部網絡傳輸過來了。他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出收費站的畫麵。那個時間段,通過收費站的汽車很少,而且大部分是大貨車。十點三十二分,一輛黑色越野車出現在畫麵上,車型是華泰聖達菲。視頻探頭的像素太低,圖像比較模糊,但我還是看清了那輛車的車牌號是江A - C1275。

“停!放大,看一下駕駛員。”白默然吩咐,“聯係交警指揮中心,查一下這輛車的信息。”

駕駛員顯然做了充分準備,墨鏡和黑色棒球帽遮住了半個臉,無法看清他的模樣。很快,交警指揮中心反饋,這輛車的登記信息是白色奧迪越野車,車主是北江路橋集團。

刑警們有些垂頭喪氣。折騰了半天,又等於回到了起點。盡管確認是套牌車,但我感動於白默然的認真嚴謹,以及對這件事的重視。我歉意地說:“抱歉,給你們添亂了。”

白默然擺了下手:“說抱歉的該是我們。你放心,這個案子我們會一查到底,給你一個交代。”

離開刑警支隊的小白樓,行走在擁堵的街道上,我神經質地盯著從我眼前駛過的每一輛汽車。這時,一輛白色本田轎車停在我的身邊,電動車窗落下,駕車的竟是宋梅。“上車吧,楊老師。”

我猶豫了一下,上了車。“今天可真巧,在這兒遇見了。”

宋梅說:“我是專程過來接你的。”

我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宋梅俏皮地一笑:“我有情報係統。”

我說:“是白默然告訴你的吧?”

宋梅不置可否,問我:“你去清源了?見到鍾濤的爸媽了?”

我如實回答:“見到了。”

宋梅歎了口氣:“其實,你去清源毫無意義,你能了解到的,隻是鍾濤的過去。”

我想說鍾濤給家裏彙款的事兒,可轉念一想,這事兒暫時還不能對宋梅說,甚至對白默然也不能提。不說彙款的事兒,隻好扯別的話題。我說:“我調查鍾濤的事兒,史副局長諱莫如深,白默然卻有意無意地提供幫助。公安局到底是什麼態度?”

宋梅告訴我,據說公安局有兩種意見,以主管刑偵工作的史副局長為代表的一部分人主張公開進行網上追逃;以紀檢書記陳俊山為代表的一部分人建議,從刑偵和紀檢督察部門抽調人員組成抓捕小組,根據調查摸排的線索組織抓捕。讚成第二種意見的人占多數,大家覺得鍾濤平時的表現確實不錯,從感情上很難接受鍾濤就是殺死戴瑤的凶手。此外還有一層意思,公安機關內部出了這樣的事,如果公開高調地抓捕,有可能引起新聞媒體的炒作,那北江市公安局就被動了。陳俊山更是快言快語:“鍾濤的案子一旦被媒體曝光,我們下半年什麼都別幹了,記者能把咱公安局的門檻踩塌了。”

所以,公安局對於鍾濤的追捕采用的是第二套方案。但是半年多過去了,毫無結果,鍾濤從警方的視線中消失了。而那個模糊的“青”字和彙款單,就成了最有價值的線索。

回到報社,我向社長請假,說出去半個月。社長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想跳槽?”

我說:“是請假,跳槽我還沒想過,也許以後會,但現在真的是請假。”

“去哪兒?”

我說:“哪兒也不去,就是累了,想休整一段時間。”

社長不高興了:“員工們要都像你這樣,還出什麼報紙!”

我說:“我也沒賣給你們報社,你要是擠兌我,我還真就跳槽了。到哪兒我都是首席記者,你信不信?”

社長信了,在我的請假單上簽了字。

晚上回到家,我開始收拾行裝。青海肯定比北江冷,本該多備些衣服。但我不能對妻子青青說去青海,那樣容易暴露我的行蹤,對我、對鍾濤的安全都是不利的,這一點我很清醒。因此不僅衣服不敢多帶,我準備的行裝也是半袖襯衣、大褲衩,總之都是些適合去南方旅行的衣物。

我對青青撒謊說報社派我去武漢出差。青青問:“明天幾點的火車?”

我脫口道:“上午十點。”

“不對吧,去武漢的火車應該是早晨七點半,北江就這一趟去武漢的火車呀?”

我急忙掩飾:“哦,我記錯了,是七點半的。”我擔心青青看我的車票,我手裏的車票是到蘭州的。從北江到青海沒有直達的列車,要在蘭州轉車。幸好,青青沒看。

第六章

“你都成逃犯了,為什麼還讓我去自首?”

由於對青青撒了謊,我隻能按照去武漢的列車時刻,趕在七點半以前到了火車站,在火車站坐了兩個多小時,才登上了去往蘭州的列車。青青說送我,我說又不是頭一次出差,搞那麼浪漫幹什麼。

在列車上咣當咣當搖晃了一天,淩晨五點,駛進了蘭州火車站。淩晨的蘭州站依然如午夜般漆黑,昏黃的路燈拉出長長的影子。我由出站口轉到售票廳,看能不能買到一張去青海的臥鋪車票。

女售票員好像沒聽清我的話:“你到哪兒?”

我說:“青海。”

她白了我一眼:“有青海火車站嗎?我怎麼賣給你火車票啊?”

我發現我犯了一個極弱智的錯誤。“那你能賣一張什麼票給我?”

大概是因為淩晨的售票廳冷冷清清,售票員不介意和我多說幾句:“你可以先到西寧,從西寧再轉車。如果你是去旅遊,可以直接到格爾木,格爾木離青海湖、塔爾寺都很近。”

西寧?還是格爾木?我僅憑一個模糊的郵戳,就認定了青海。至於是到西寧還是格爾木,我必須作出選擇。

“格爾木吧。”西寧作為青海的首府,人多眼雜,絕不是鍾濤會選擇的去處,也許格爾木更靠譜一點兒。

這注定是一次迷茫的旅行。時間在鐵軌與車輪的咣當聲中消磨著,我離格爾木越來越近了。

下車的時候已是深夜,我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服務員是一個身材很胖的中年女人,手裏拎著一串鑰匙,帶著我穿過昏暗的走廊,打開了一扇房門。這是一個標間,其中一張床上已經躺著一個人。那人臉衝牆睡著,椅背上搭著一件紫紅色的僧衣。屋子裏有股淡淡的酥油茶味道。

我草草地洗了把臉,躡手躡腳地鑽進被窩,躺下卻毫無睡意。人海茫茫,鍾濤早已隱姓埋名,想要找到談何容易?我忽然覺得這次青海之旅,真的是頭腦發熱的荒唐之舉。為什麼跑這麼遠來尋找一個與我毫不相幹的人?

天快亮的時候,我的困意終於來了。一覺醒來,已是中午,對麵床上的僧人已經走了。肚子咕咕叫,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去先填飽肚子,然後再琢磨從哪兒開始入手尋找鍾濤。這時,僧人突然推門進來,他看見我,合掌向我示意,嘴裏還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大概是一些祝福或問候的話。我從未與僧人打過交道,慌不擇言:“您沒走嗎?”

僧人笑了笑:“我去買火車票了。還不錯,有座位呢。”

“那是師傅您運氣好。”

僧人愣了愣神,突然盯著我認真打量起來,接著用北江方言說道:“聽口音您是北江來的?”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是北江人?”

“天地很大,天地又很小啊!”他沒有直接回答。

“師傅在哪個寺院?塔爾寺嗎?”

僧人搖搖頭:“我在的那個寺院離格爾木有一百多公裏,是個小寺院,和塔爾寺無法相提並論。請問您來青海是出差還是探親旅遊?”

我說:“我是來找人的。我的一個親戚,出來做生意快一年了,一點兒音信也沒有,家裏人很著急。格爾木的北江人多嗎?”

僧人說:“見過幾個,有打工的,也有做生意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背包,取出鍾濤的照片遞給僧人。他接過照片,愣了一下,手明顯地有些抖動,然後把照片退還給我:“沒見過。怎麼是個警察?你剛才說他是做生意的。”

我忙解釋:“他過去確實做過警察,後來不幹了,改做生意了。”

“哦,原來是這樣。青海這麼大,地廣人稀,能不能找到,要看你的運氣了。請問您在北江是做什麼的?”

“我也是做生意的。”

僧人又問:“五年前,北江有個案子,兩個詐騙的同夥火並,紮傷了一個,您聽說過嗎?”

“好像有點兒印象,據說嫌犯到現在還在逃。您知道這個案子?”

“在報紙上看到的,因為是北江的事兒,所以記住了。哦,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僧人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這僧人匆匆進來,又匆匆離去,這裏一定有問題。而且他看照片時,表情有些異樣。難道他見過鍾濤?我顧不上再仔細琢磨,急忙追出小旅店。街上沒有我要找的那個僧人。想起他剛才說去買火車票,我直奔火車站候車室。

候車室的人不算多,我擔心他換了衣服,所以盯著那些候車的人挨個兒打量。從下午兩點一直到晚上八點,格爾木火車站沒有列車發出和通過,我必須趕在列車進站前找到那個僧人。

終於,一個蹲在角落裏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衣服很新,一看就是剛買來換上的,頭上戴著一頂藏民們喜歡的氈帽,也是簇新的。我看到的隻是他的側麵,無法確定究竟是不是我要尋找的人,但我不能放過機會。我繞到他的身後,突然攥住了他的胳膊。他像是被馬蜂蟄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掙脫,當他轉過頭來看清是我,便停止了反抗,歎了口氣問我:“你是警察吧。”

我說:“我是記者。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他點點頭,背起行囊跟著我出了候車室。

回到旅店,他換上了僧衣,重新以僧人的身份坐在我的對麵。他說:“你想問什麼?”

“我們還是先認識一下吧。我叫楊凡,《北江晨報》的記者,你呢?”

“我叫洛桑。你也可以叫我洛桑喇嘛。”

“我想知道你出家前的名字。”

洛桑低著頭,半天沒說話。

我知道,洛桑之所以躲著我,是因為我是北江人,我知道五年前的那個案子。那個案子很可能和他有關係。於是我說:“也許你隱姓埋名,甚至甘願遁入空門,就是不想麵對過去。可事實上,你越想逃避,越是難以逃避。還是說說吧,說出來就解脫了。”

他仰起臉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找到我的包,從筆記本裏抽出那張照片,指著照片上的鍾濤問:“你一定見過他吧。你是看了這張照片之後才躲著我的,對不對?”

他終於開口了:“你和他什麼關係?”

“老實說,我沒有見過他,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這張照片。我是在采訪一個殺人犯的時候,受這個即將離世的人之托,找到鍾濤,想辦法幫助他。”

聽到“殺人犯”這三個字,洛桑哆嗦了一下,口中喃喃地重複了兩遍:“殺人犯,殺人犯……”接著他又問,“你為什麼要幫助一個你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我沒必要騙你。理由很簡單——承諾。”

“承諾?”他睜大了眼睛。

屋子裏很靜。外麵那個女服務員拎著鑰匙“嘩啦嘩啦”行走在走廊裏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他傷心地哭了。我靜靜地看著他,等他把心底那些壓抑了很久的東西一股腦發泄出來。

他的情緒漸漸平靜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也是殺人犯。”

他叫厲福勝,是一個電腦高手。我以為電腦高手一類的人一定具備高等學曆,可他沒有,他隻上過北江一所民辦的醫藥專科學校,學的專業是藥品檢驗。畢業後,沒有一家藥檢所肯聘請他去檢驗藥品。找不到工作的厲福勝隻好宅在家裏,每天遊走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裏,除了打遊戲,就是研究電腦軟件程序。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封電子郵件。這是一封邀請函,一家軟件公司誠聘熟悉電腦編程的人才,薪金相當可觀。他按照郵件提供的聯係方式,在一家酒店的會議室見到了公司的人力部經理。對方對厲福勝的能力很滿意,但有一個條件,員工必須住在公司裏。對此,厲福勝不但不覺得苛刻,相反還可以少聽幾句母親的嘮叨。

報到那天,公司派車到樓下接他。衝這,他決定到了公司一定好好幹。那是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他坐在車裏美得很,想象著公司也一定很氣派。結果,轎車把他拉到郊外的一幢簡易樓裏。破房、破桌、破椅,除了桌子上的三台電腦和幾部電話,其他什麼都沒有。

“你們這是什麼公司啊?”他的手裏還拎著行李。

男主管三十多歲,滿臉青春痘。他拍了拍電腦,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隻負責編程,其他就不用問了,反正到時候按月給你發工資。”

頭一個星期基本沒事做。後來他了解到,這個公司除了五個業務員,就他一個是操作電腦的。其他員工不知道在忙什麼,進進出出的,好像也沒閑著。半個月後,主管說來活兒了,這些天得加班了。厲福勝那叫一個激動,憋了這麼些天,終於能大顯身手了。主管給他交代任務,他卻越聽越糊塗——不是沒有聽明白,是因為聽明白了才糊塗。主管給他交代的任務就是為他們的網絡詐騙犯罪提供技術支持。

厲福勝拒絕了:“犯法的事兒我不做。”

主管冷笑:“恐怕不做都不成了。這半個月住在這裏,你能跟警察說清楚嗎?再說,你也走不出這幢樓。你知道為什麼上你家接你嗎?我們就是想知道你住哪兒,你父母的安全取決於你是否合作。”

厲福勝傻眼了。

就這樣,由被騙到騙人,他越陷越深。有一天,他發現一筆二百萬元的款子打進了公司的賬戶。這麼龐大的數目讓厲福勝心驚肉跳。他決定趕快逃離這個魔窟。

可是,門口那兩個保安虎視眈眈,除了主管,其他人都不能自由出入。於是他開始在主管身上打主意。一天他對主管說,電腦壞了,需要出去買配件。主管說:“你開個單子,我派人去買。”

他說:“我開單沒用,那得看型號。”

主管是騙子中的騙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你別跟老子耍滑頭。老子在道上混的時候,你他媽還穿開襠褲呢。”

他泄氣了。想逃離這個魔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那天,他無意中在床墊子下麵發現了一把匕首,可能是原先租住這房子的人留下的。他試了試刀鋒,還算鋒利。自從發現了匕首,他忽然覺得自己強大了。他開始注意那兩個保安的作息規律。他發現,一般到了晚上十點以後,保安便把大門鎖上,坐在門口的保安室裏看電視,十二點以後,他們就睡了。但怎麼搞到保安的鑰匙呢?

又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半夜,主管突然把他搖醒,說警察可能注意到了這個地方,要馬上轉移,讓他趕緊收拾東西。主管說,除了電腦,其他的都可以不要。他趁主管往樓下搬電腦的時候,把床墊子下麵的匕首揣進了懷裏。來到樓下,他撒腿就跑,主管和一個保安在後麵緊追。主管撲倒了他,然後站起來往他身上狠踹。他本能地用手護著腦袋,蜷起身子。就在這時,匕首的刀把頂住了他的肚子。他奮力站起來,抽出匕首,向主管連捅數刀,看著對方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從此,他成了殺人犯。他褪去身上沾著血跡的夾克衫,隻穿一件單薄的襯衫,一口氣跑到火車站,登上一趟西去的列車。他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從北江到蘭州,從蘭州到武威,從武威到西寧……在四處躲藏的這幾年裏,每次聽到警笛聲,每次看到身邊有警察出現,他都心驚肉跳。

最後,他變成了洛桑喇嘛。他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過去,忘掉了厲福勝。直到鍾濤的出現。

今年初夏的一天早晨,洛桑像平常一樣打開寺院的大門,突然發現門口躺著一個滿臉胡茬、一身泥濘的男人,完全可以用奄奄一息來形容。洛桑轉身回去請示活佛,得到活佛的許可後,他把男人抬進了寺院裏一個專供香客住宿的房間。

傍晚,男人蘇醒了。洛桑急忙喊來活佛。活佛和那個男人談了很久,具體談了什麼洛桑至今都不知道。他隻知道,此後,那個男人在寺院住下了。再後來,他知道那個男人叫鍾濤。

有一天,鍾濤突然問洛桑:“你是北江人?”

這些年來,洛桑的口音和當地人幾乎一樣了,他不相信會被人輕易認出來。洛桑裝傻:“北江在哪兒?”

鍾濤堅定地說:“你是北江人。你叫厲福勝。”

那一刻,洛桑,不,厲福勝徹底崩潰了。他哆嗦著嘴唇:“你是什麼人?你怎麼認識我?”

“我見過你的照片。”

“在哪兒?”

“在我的辦公室。我是警察。”

“那我就是東郭先生了。”

“不,你救了我,這是事實,我還是要感謝你的。你不是東郭先生,我也不是中山狼,我其實也是在救你。你捅的那個家夥叫馬二強,他後來被救活了,但你確實構成了傷害罪。我分析過你的案子,不符合正當防衛的條件,你完全可以選擇報警,而不是通過捅傷馬二強來換取逃離那個團夥的機會。我希望你回北江自首,你的情況,肯定會得到寬大處理。”

厲福勝問:“你住在寺院裏,就是為了抓我?”

鍾濤搖頭苦笑:“完全是碰巧了。現在我也是被通緝的逃犯。”

厲福勝難以置信。“你都成逃犯了,為什麼還讓我去自首?”

“有些事兒我無法和你解釋。我們會在北江見麵的。另外,請你幫我把這五千塊錢按照這個地址寄出去。最後還要請你為我保密,不要把遇見我的事兒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鍾濤把他送上了長途車。來到格爾木後,他突然改變了想法,不想回去自首了。當然,他的內心也很矛盾。他把那五千塊錢從一個小郵局寄了出去,然後開始漂泊,不過始終沒離開青海。輾轉多日,又回到了格爾木,就在旅店裏遇到了我。

我說:“你帶我去找鍾濤,我們一起陪你回去自首。”

厲福勝說:“我答應過鍾濤,不把他在寺院的事兒講給別人,我不能帶你去。”

第二天一早,我給白默然打了個電話,白默然說他下午坐飛機先飛西寧,再到格爾木,北江沒有直飛格爾木的民航班機,讓我耐心等待。我把給北江警方打電話的事兒如實告訴了厲福勝。他很理解,說:“謝謝你了楊記者,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

第三天早晨,白默然從青海省公安廳借了兩輛越野車,趕了一夜的路,抵達了格爾木。到樓下後,白默然給我打電話,說:“我們到了,你們出來吧。”

我陪著厲福勝走出了小旅店。

兩個刑警走過來,一左一右,把厲福勝押上了警車。我注意到,他們沒有給厲福勝戴手銬。我猜測,這或許是白默然特意交代的。

第七章

珥岱把戴瑤帶進了那個閣樓。這是在高夢歌之後,第二個走進這間畫室的女人。

白默然命令北江來的刑警押著厲福勝先找地方休息。等他們駕車離去,我迫不及待地說:“趕快去見鍾濤吧。”

“鍾濤躲著我們是為什麼?我們這樣開著警車大搖大擺地去了,鍾濤會束手就擒嗎?”

我確實沒想那麼多。“那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白默然示意我跟他一起上車。車裏放著一首好聽的藏族風格的曲子,司機穿著警服,被紫外線雕刻過的臉上帶著明顯的高原特征。

越野車穿行在格爾木的街頭,然後駛離市區,拐上一條縣級公路。走了大約一個小時,進入一個小縣城。

我問:“厲福勝說鍾濤在寺院裏,我們到縣城幹什麼?”

白默然說:“我們先到縣公安局,請當地警方配合一下。這也是為鍾濤的安全考慮。”

我不反對依靠當地警方的力量,可我們不是去抓捕鍾濤,至少我認為我和白默然不該去抓捕鍾濤,而是要還鍾濤一個清白。

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叫才讓,是個藏族漢子。白默然問才讓:“情況怎麼樣?”

才讓說:“人不在寺院裏了,住在縣城的一個招待所裏。他本來是要離開的,好像還有什麼事兒沒處理完,所以沒走。要不然,你們就白來了。”

從西寧開來的越野車,因為是警車,就留在了縣公安局的大院裏。我們和當地的刑警一起上了兩輛桑塔納。汽車在離鍾濤住的毛紡廠招待所五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下。我們下了車,徒步來到招待所樓下。

當地一名刑警正要推門進去,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有人踹了我一腳,我腿一麻,撲通摔倒在地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我甚至能感覺到子彈尖嘯著從我頭頂飛過。才讓果斷下令還擊。一陣槍聲過後,樓上停止了射擊。接著,從招待所後麵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一名刑警快速跑向我們停車的地方,大概是打算駕車去追。才讓吩咐兩名刑警跟上去,然後帶著留下的兩名刑警和白默然一起衝進樓裏。在二樓的一間客房裏躺著一具屍體,身上有槍傷。房間裏還有一個黑色背包,包裏除了幾件衣服,什麼都沒有。白默然指著包說:“這是鍾濤的。”

“什麼?”我大吃一驚,“你是說剛才駕車逃跑的人裏有鍾濤?”

“不,這些人是衝著鍾濤來的。他們趕在了我們前頭。但願鍾濤安然無恙。”

“‘他們’是誰?”

白默然答非所問:“你和我們回北江吧。剩下的事留給才讓隊長處理。”

我固執地說:“我要留下來繼續尋找鍾濤。”

白默然歎了口氣:“別傻了,你在青海找不到鍾濤。”

但是我有太多的疑問。我真的想留下來找到答案。鍾濤來青海是為躲避警方的追捕,還是為尋找能證明自己無罪的證據?追殺鍾濤的人是誰?他們怎麼知道鍾濤的下落?

我想說服白默然讓我留下來。白默然不容置疑地說:“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但你不是警察,你留下來隻會添亂。你更不用擔心鍾濤,他知道該怎麼做,別忘了,他是刑警。”

回到家,我把在青海的事兒含糊地告訴了青青。青青的拳頭像雨點似的落在我的背上。“楊凡你行啊!長本事了,學會撒謊了,敢騙媳婦了!”

我沒有過多地解釋。在鍾濤這件事上,有些問題很難解釋清楚。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鉗製著我,在它的操控下,我正陷入一個看不見底、摸不著邊的黑洞。

這時,門鈴響了。我看了青青一眼,她一動不動,還是一副賭氣的表情。我起身打開房門,竟是我的嶽母。老太太見女兒滿臉的不高興,就猜到我們鬧別扭了。嶽母說:“楊凡,本來你們兩口子的事兒,我做老人的不該摻和,可你也有點兒過分了。夫妻之間最起碼的是互相信任。”

我小心謹慎地解釋說:“媽,您這是冤枉我了,我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兒,更沒有對不起青青。”

嶽母沉著臉:“你不是說去武漢嗎,怎麼跑到青海去了,還跟著公安局抓了一個逃犯。這麼大的事兒你也不和青青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青青睜大了眼睛:“媽,你怎麼知道楊凡去青海了?你簡直太神奇了。”

嶽母撇了撇嘴:“報紙都登了,我還能不知道?”

“登報了?”我差點兒蹦起來,“是哪家報紙?”

嶽母也有些不解:“《北江商報》。我還琢磨呢,楊凡參與的事兒,《北江晨報》不登,《商報》卻登了,這是怎麼回事兒呀?”

我心裏咯噔一下,《北江商報》要是登了,那我們社長還不把我罵個狗血噴頭?臨下飛機前,白默然一再囑咐我,讓我別把青海的事兒發布出去。我想,他是為了保護鍾濤。現在倒好,不讓我發,他找別的媒體發了。如果不是白默然捅出去,《北江商報》的記者怎麼會知道?事已至此,我趕緊去報社銷假,然後等著社長訓斥。

果不其然,社長看見我,登時火冒三丈,隨手抓起桌上的《北江商報》扔在我麵前。我沒有解釋。我還能說什麼呢?說我被刑警支隊長給玩了?

社長生氣並不完全是因為被搶了新聞,而是這件事兒確實給《北江晨報》丟了臉。我在北江的記者圈內也算有影響的人物,遠赴青海參與了抓捕厲福勝的行動,最後消息卻刊發在別的報紙上,這在北江的媒體圈內絕對是個笑話。社長沉著臉說:“扣你這個月的獎金,外加半個月的工資,然後寫一份深刻的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