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故事或三人行(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文珍
(A:苗小動。B:張德生。C:唐菲。)
A
九月二十日那天我在係圖書館門口又見到張德生。張德生還是老樣子:瘦而且高,皮膚黑得很健康,意氣風發的樣子。他站在門口對我說:Hi.
他說完Hi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我發了十幾秒鍾的呆。慢慢地走到圖書館背後沒有人的小山上拿出鏡子來看自己,今天的頭發有沒有亂,臉色怎麼樣,神情是不是太木?
照完了我對著鏡子微笑。無聲地說:張德生。Hi,張德生。
九月二十一日那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變成我小說裏的女主角左碧藍,纖細輕盈,穿一襲白裙子,站在杏花樹底下等張德生。緋色的杏花一點一滴灑下來,落在裙上。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有沒有等到張德生已經不記得,隻記得嗅到空氣裏有暗香隱約。醒來以後覺得非常蹊蹺,因為杏花分明沒有任何香氣。我也從來不穿什麼白裙子。
九月二十二號那天我寫了第八封信給他。沒有寄出去。因此也就不需要落款。
半夜被噩夢驚醒,在枕頭上發了一會呆,才想起來剛夢見自己四周都是一片茫茫大水,杳無人煙。我在一艘獨木舟上隨波逐流,直到終於等到一個男人劃船過來救我。他剛剛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正準備抓住,獨木舟就整個翻了過來,一下子跌入水中,醒來後背一身冷汗。回憶了很久那個人是不是張德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的臉孔,隻記得非常年輕。想得頭痛欲裂,卻聽見上鋪的唐菲翻了個身,嘴裏喃喃道:孟明亮。
九月二十三號寫完那篇小說。這次的主題還是愛情故事。青澀的,結局並不美好的愛情故事。寫完最後幾個字眼睛就濕了。渾身都在發抖。
沒有人知道我做夢都希望自己不是自己。
我的小說裏麵寫男主角最終知道了女主角的心意,並且“終生懷念她。”我寫他其實愛她,隻是自己不知道。我寫那女主角漂亮得就像畫裏的人一樣,而且善良,熱情,激烈,偏執。她敢對男生表白,敢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他,就算最後為他瘋了,結局這樣不好,可是我仍然羨慕她,因為她敢做的事情,我不敢。
九月二十五日畢業生體檢。在校醫院裏很多人排隊,檢查身高體重的時候我再次很小心地避開認識的同學。畢竟體重三十九公斤,身高一米六零不是什麼特別值得炫耀的事情。體檢的醫生很詫異地對我說:同學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風吹吹就要倒的。我笑著答,可我是蘋果臉,撐門麵。
九月二十六日陪舍友許娜逛街。買了一條草綠色的發帶。
年少的時候看過一本小說,裏麵說草綠色象征生長的愛情。後來就一直喜歡綠色。但是我心目中的愛情生長如蔓草荒煙,卻從不結果。
晚上和媽媽打電話,她又問起我要去哪裏工作,回南方還是留京。我含糊半天,她不耐煩起來,才說想先在北京找找看,不行再回去。媽媽問我為什麼,是不是喜歡上首都了,我一時很默然。過了一會才說首都機會多。放下電話覺得自己非常非常不孝,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春日風沙漫天粗礪荒涼的地方,可是究竟為什麼會甘心離家萬裏——不過是為了一個人。並且還屬於別人。
九月二十七日再次在校道上遇到張德生。這次他手裏拿著一個籃球,急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去,沒有看見我。我像一個幽靈似的慢慢地從校道飄到圖書館,看了一下午的書,午後的閱覽室窗口有很好的陽光。後來我就在那溫暖的陽光裏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裏的自己好像又變回兩三歲大小,身邊的小朋友都穿白肚兜,手裏拿著公仔。我手裏也有一個,可是低頭仔細一看,是很多很多顏色悲傷的玻璃珠。滴滴答答,像眼淚一樣打在地上。
於是我就醒了。
九月二十八日是小米的生日。晚上我們宿舍集體給她過生日,許娜和我去訂了一個生日蛋糕給她,還給她唱了走調的生日歌。隻有唐菲又沒有準時出現,蛋糕吃到一多半了才現身,並且急匆匆地立刻又下去了。我注意了一下她的臉,眼線描得很濃。嘴唇卻是淡淡的櫻桃紫,有點閃亮。
唐菲有一個身份是我上鋪的女生,還有一個身份,張德生的現任女朋友。
走後小米和許娜同時向著門外看了一眼,什麼都沒有說。我卻突然之間很興奮,異常之興奮,說我請大家去吃宵夜好不好?吃麻辣燙,還是新疆釀皮?小米吐了吐舌頭說姐姐你還沒吃飽?不用了不用了。許娜卻有點動心。笑著推搡一會之後,就決定一起去南門吃釀皮。還是常去的那家阿凡提新疆館子,她們各叫了一份釀皮,我一人要了一瓶酒。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風特別涼。才九月底,北京的夜晚涼意已經很深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特別想找人說一會話,不必說太正經的,隻要陪我說說笑笑就夠了。酒是涼的,喝下去卻是火一樣地燒胃,我眼睛被燒得發紅地斜睨對麵兩人,兩個看上去多麼平常的女生,單眼皮的小米,皮膚古銅色的許娜。那一刻平日裏所有明裏暗裏的不睦、輕蔑、嫌隙都被霎時拋諸腦後,我看見她們就像看見了兩根救命稻草,感激得要流下淚來。
後來小米說動動你哭了。動動你喝醉了。許娜也附和著說我醉了。我大聲說沒有,我沒有。沒有哭,也沒醉。說完以後就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很奇怪,彎腰嘔吐的那一刻心裏麵非常清明。滿地的麻辣燙竹簽,廢紙,和吃剩的骨頭,還有我自己嘔吐出來的穢物。我心裏空空蕩蕩的像麵鏡子,映著這地上不相幹的一切,那鏡子又映出一個人的臉來。就算鏡子、心肝全碎掉,可是那張臉仍然在那裏。我忘不掉。
我忘不掉。
九月二十九號。
去火車站買鳳凰的車票。那是湘西的一個小縣城,前幾年很熱門,這幾年旅遊熱稍微降了點溫,卻想不到因為鳳凰離張家界太近,還是買不到票。
從車站走出來的時候步子很慢。卻很意外地在門口看到張德生。他正站在一根柱子下發呆,我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他還沒發現。
我很輕很輕地喊了他一聲。他猛地回過神來,看見是我,立刻由茫然換成一種明朗幹淨的笑。他說苗曉動是你呀,你怎麼也在這裏?
我說我買票。你在這裏幹嗎?
張德生笑容略微有點尷尬,嘿嘿地摸著頭:我和唐菲也是過來買票,不過剛才為去哪裏吵了幾句,她一賭氣就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知道唐菲喜歡和張德生吵架,但每次我都並不覺得怎樣幸災樂禍,隻覺悵惘。而且見慣了唐菲在宿舍怒衝衝的嘴臉,第一次對照見到張德生無可奈何的眼神,心裏頭更是五味翻倒。
隻好試著勸他:算了,回去吧。
回去這場架就算真上綱上線了,正好可以吵得沒完沒了。他搖搖頭。
那怎麼辦?
我在這兒等著,她喜歡躲在暗處讓我著急,也許躲一會兒就自己出來了。
我很想問他這又何必,談戀愛談得這樣辛苦,轉念又想我又何必多嘴多舌,就對他笑笑轉身走了。
我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慢,但是一直沒有聲音叫住我。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一些糖吃,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感覺悲傷了就會很渴望甜。我喜歡吃那種很硬的糖果,咯吱一下嚼碎吞下,口腔瞬間彌漫大量的甜很容易讓人產生甜美的錯覺。吃著吃著我就開心起來。
隻要張德生高興,他和誰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怎麼樣都是他自己選擇的。我是怎麼樣都好。這樣想讓我漸漸忘記了嫉妒,覺得自己偉大起來。可是我沒有買到票,那又該如何是好?我想離開這個讓我感覺寂寞的城市,這個寂寞得讓人發瘋的校園,可是離開不了怎麼辦?
對張德生的愛是一種病,我隻是不想再生病。
九月三十號。
最近亂夢叢生,讓我越來越打不起精神。
走在學校裏經常會被後麵的車狂按喇叭,校道上不知不覺已經和學校外麵一樣車水馬龍,來去的不是私家車就是大卡車,自從我進學校以後好像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蓋大樓……新的閑夫樓從大一一直蓋到大四。體育場需要翻修,霍英西捐了一大筆錢以後就搖身變成英西體育館。外語大樓也推倒重來,輕易得就好像推翻舊積木。這次捐錢的校友比較多,那些富豪爭來爭去也沒有爭得一個獨家冠名權,就在大樓門口立了一塊碑,捐得最多的名字就在最上麵。樓還沒蓋好,碑就立起來了,孤零零地矗在一大堆建築材料和石灰水泥旁邊。我前幾天從工地門口經過,匆匆一瞥,也沒看清楚到底誰捐的錢最多。
BBS上有人說這一次的施工單位不太好,運貨卡車經常在倒退出來的時候撞倒同學的單車,下一步就該撞人了。大家群情激憤地回了半天帖子,也沒討論出個什麼結果。學校裏的怪現象太多。畢業在即,哪裏有那麼多時間去公開遊行抗議啊。
下午有院際籃球賽,好像張德生也會去參加。
反正也沒什麼事情,我想去看看。
B
九月三十一號。
……
那一天的記錄是闋無。我後來查了,九月根本就沒有三十一號,而九月三十號下午苗曉動就撞了車。日記裏記得很明白,她生前想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看一個叫張德生的男生打籃球。
我就是張德生。
那天發生的事情我記得似乎很清楚,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場外加油呐喊的人裏麵,到底有沒有苗曉動。隻記得我打完籃球渾身熱汗地坐在場外的花壇邊上喝汽水,英西體育館那邊的建築工地上塵土飛揚,太陽明晃晃地在天空上照著,那天的秋老虎似乎分外猖獗。我買的是一瓶七喜,場地外的小賣部冰櫃裏剛拿出來的,熱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仰脖大口大口地倒進肚子裏,那個爽勁兒就別提了。
剛結束的那場球挺精彩的。我自己一個人進了五個三分。看球的人三三兩兩地從身邊走過去,中間似乎有我們院的幾個女生,對我微笑招手。我沒留意,繼續享受著冰爽七喜。
你知道那種剛打完球腦袋裏麵空空如也的感覺吧?人剛從劇烈運動中回來,腦子的血液裏還沒有完全倒流回去,手腳懶洋洋地向前平伸著好像不屬於自己了,一心就想躺在什麼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覺。我每次打完球都是這樣,會坐在花壇邊發很久的呆。和我一個隊的張濤小邱也都差不多有同樣的毛病。
突然間好像有人喊我。我很遲疑地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緩緩抬頭——
一輛裝滿泥石磚塊的卡車正以迅疾無比的速度向我猛衝過來。
一時之間我怔住了,有點反應不過來。那尖叫聲更大了,好像一個焦雷炸響在耳邊:張德生,張德生你快躲開!
那瞬間長於千年。我繼續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輛卡車離我越來越近,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好像和大腦中樞的聯係完全切斷。突然間斜刺裏一個瘦小的身軀衝了過來,用與其身材極不相符的氣力把我從花壇邊生生拽起來,並拚盡全力一推。
我被推得踉蹌了好幾步,站在路中央,好像做夢一般,還沒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聽見“吱——”的一聲無比刺耳的刹車聲裏,我剛才坐過的花壇欄杆被撞得粉身碎骨。一個瘦瘦小小的身軀在眼前突然飛起來。
接著,再如同一片羽毛般,輕飄飄地,覆落在塵土飛揚的地麵。
有那麼好一陣子,我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耳膜裏隻回蕩著最後那一聲無比淒厲的刹車聲。過了好久好久,周圍的喧囂聲才突然無比真切地回到我耳朵裏。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著喊什麼。救護車尖厲的呼嘯聲。車燈那刺眼的,黃色大頭燈由遠而近。無數人從我身邊來來去去,卻好像視我如無存。我看見他們把那個瘦小的軀體七手八腳地抬起來,輕輕放在擔架上,推進救護車裏,然後呼嘯而去。
又過了好久好久,才有人推了我一把說:你還站在這裏傻看什麼?還不趕緊跟著去醫院!
我完全不記得我回答了句什麼。雙腳卻不聽使喚地癱軟下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苗曉動出事幾天之後我才拿到她的日記本。從醫院太平間回來差不多三四天我不肯和任何人說話,隻躺在宿舍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無論什麼人過來我都隻問一句話: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救我?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沒有哭。隻是發呆。心裏有一個部分木木地發痛,並不十分劇烈但是曠日持久。我反複地想我甚至沒有和這個救我的小個子女生說過十句話。
和她一個宿舍的米珂和許娜紅著眼睛把她的日記本交給我:你看吧。你看了以後就全明白了。
我看了。這才知道她一直喜歡我。她為什麼會喜歡我?為什麼會願意把她的生命換給我?我隻記得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走路很奇怪,尤其地慢。我從來不知道她是等我和她說話,等我看她一眼,等我隻是哪怕問她一句:你怎麼了?你想告訴我什麼?
她說隻要問一下她就夠了。她四年都在等這個提問嗎?
拿到日記的當天我又和唐菲吵了架。我說,你知道苗曉動喜歡我,為什麼不一早告訴我?唐菲當場給了我一個大白眼:不告訴你怎麼樣,告訴你又怎麼樣?她喜歡你你就會喜歡她?
我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很震驚……
唐菲打斷我說:我知道你什麼意思。現在看來她死了我沒死真是你的損失是不是?如果替你死了是我而不是她你會不會也這麼內疚?
她永遠這樣伶牙俐齒。她永遠是對的。我突然感覺萬分疲憊,一句話都不想再說。隻有一件事我還是要問清楚唐菲:苗曉動日記裏說的那些小說和信都在哪裏?
唐菲梗著脖子輕蔑地說我不知道。她宿舍的米珂在旁邊哽咽地說:動動寫給你的信後來都撕掉了。
那小說呢?
許娜說:也許在她電腦裏。
我就是這樣在苗曉動的電腦裏看到了最後一個故事。女主角瘋了,男主角鬱鬱而終。這故事看上去這樣熟悉,我不知道我以前有沒有在什麼地方見過。
男兒有淚不輕彈。而此時,我的眼淚浸透了那本薄薄的,外表並不華麗的褐色日記本。
C
我討厭那個叫苗曉動的女生,已經討厭了很多年。
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喜歡張德生,甚至正因為此,我才注意到他。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她,其實也許我根本就不會和張德生在一起。
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假想,尤其在我的情敵已然代替我的情人永久消亡之後。
張德生並不是不好:他高大,健康,整個人給人的印象飛揚明亮。而且他單純,很容易被人掌控。我隻是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會那樣喜歡一個人,而那樣喜歡一個人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書中說真正的愛情是一種讓人狂喜戰栗的情感,而我也經常看見苗曉動在寫日記時哭了又笑,還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瞎子,看不見。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這樣沉迷,除了冷笑鄙夷,我有時也難免豔羨。
我想體會狂喜的感覺已經很久,但是即便是得到了苗曉動日思夜想的那個男人,我仍然不覺得怎樣。他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男生,一樣會小氣、吃醋,而且除了在籃球場上叱吒風雲,私底下的表現卻蠢笨如牛。男生一癡情起來就魅力全無,這是一個師姐的見地,我很以為然。凡事都聽你的,處處都讓你,那還有什麼意思?很多時候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正是金庸筆下那種心理變態的女人,比如小康,比如鍾夫人。最適合我的人也許是同班孟明亮這樣跳脫俏皮的男生,但是他跳脫得太過了,我怕自己管不住。
好多次睡覺時我都想伸頭出去對下麵的人說:
給你吧。這個男人,我不要了。
可這句每天晚上都要在心底重複的話,一直沒有說出口。苗曉動不知道她自己其實才是最適合張德生的人,他們兩個都一樣古典情結得不可救藥。什麼從一而終,什麼朝思暮想,什麼抵死纏綿,什麼郎情妾意。知道苗曉動死了那天我正在和另一個男生在咖啡館裏喝東西,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竟是急急打電話給張德生,想聽聽他有沒有悲傷,會不會流淚?可反複打了很久,他手機一直關機。
回來之後我才知道一切。簡直不像真的。學校裏會發生車禍,然後還會有人殉情。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張德生的狀態很不好,一直躺在宿舍裏發呆。我去找他他的反應也很淡漠,整個人如元神出竅一般。我不敢走,隻好守在他身邊陪他發呆。
整整三天他隻問了我一句話:為什麼你不告訴我苗曉動喜歡我?
我想我快瘋了。最崩潰的瞬間我甚至想:為什麼死掉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苗曉動?按說替他去死的至少應該是他的女朋友不是嗎?或者更過分一點:為什麼苗曉動敢替張德生去死?她這樣置我於何處?我甚至巴不得他死了,也好過現在這樣冷淡地把我擱進冰箱。
整整三年了其實我經常在想,還好他不知道苗曉動。他不知道我一直是他的一場完美戀愛的絆腳石。
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他怪我。
他竟然怪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控製不住地流淚。此外我更加痛恨苗曉動:如果她好端端的不去死,我就不至於連恨她的理由都找不到。我也恨她懦弱,明明也許可以得到的東西,卻從來不敢放手去搏。我也恨她太隱忍,她的隱忍讓我一直以來都顯得那樣卑鄙——她明明知道我其實不夠喜歡張德生,可是她為什麼不說出去?為什麼從來不當麵指責我,隻是從來不在宿舍和我說話?事到如今她就很快樂嗎,她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她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我怎麼辦?
我怎麼辦。
就好像《十八春》裏麵的曼璐,我伏在桌上,“唯有痛哭”。從來沒有過的罪惡感幾乎要將我埋葬。四麵八方都是黑的。我很希望張德生在此時此刻打個電話給我,如果這是真的,我想我這輩子就真的對他死心塌地了。可是他沒有。他甚至不肯輕描淡寫地安慰我哪怕一句。
我知道苗曉動可能是我這輩子認識的最值得認識的人。她這樣敏感,像個高度發達的精密儀器。我卻不知為什麼,一直殘忍地在盡量消耗,磨損她。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一切手段在所不計。可那是因為有對手。一旦對手缺席,我的鬥士姿態就變得很無謂,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再軟綿綿地彈回自己心上,悶疼。
四十八個小時了。張德生一直沒有打電話給我。
淩晨四點。下鋪好像一直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我,那目光彷佛能夠穿透床板,灼熱地直抵我的背部。於是我對著空氣道:你要為什麼你不早說。你非得采用如此慘烈的方式爭奪他麼。我邊哭邊想自己真的是個壞女人,可壞得還不夠徹底。
淩晨五點的時候我想,天亮以後就分手吧。那雙目光實在讓我受不了。我為什麼恨一個死掉的人還會恨得牙關發抖?與此同時我發現我從來沒有這樣眷戀張德生。他的一舉一動我都早已銘刻於心,包括那些默默的等待、忍耐,和一切不假思索的溫柔和接受。苗曉動的眼光真好。她總是比我更早一步地發現張德生的長處。她為他恍恍惚惚些年就死了,而我這輩子卻注定永遠跟在她後麵。她喜歡的,我都喜歡。她死了,我卻終於輸了。
最絕望的一刻仿佛冥冥中被一拳重擊。我沉沉睡去。
A
九月三十日……
我死了。
這好像一部卡通片的片頭。讓我想想那是什麼,啊,是再見螢火蟲。一開頭的聲音就是那個已經死去的哥哥的:九月三十日,我死了……
原來我真的死了。
我在天上看見我的身體被很平整地放在一張床上,身上穿著白色的襯衣,看不到什麼血跡。很奇怪地又看見張德生,他就在我身邊,在我的皮囊身邊看一本筆記本,看樣子很像是我的日記。眼淚不受控製地劈裏啪啦地落下來——如果鬼也有眼淚的話——那麼最終會不會落在張德生的身上?滴滴,答答,又沒有下雨,他會不會覺得半空突然掉水珠下來很恐怖?
不,我不要嚇到張德生。哪怕是我死了也不可以。
到死我都始終無法解釋為什麼會這樣喜歡一個人。因為害羞,我甚至一直都沒有正視過他的臉。可是無論走到任何地方,看見哪怕是他的半個側麵、背影,我都能立即準確無誤地認出他來。對於我而言他就是閃光體,在人群之中會閃光。
他長得真是幹淨,是我見過長得最幹淨的男孩子。而且他脾氣那樣好,溫柔又很低調。我還記得剛入學的那個秋天。他抱著籃球急急向我走過來,在操場邊一下子和我撞了個滿懷。我站立不穩,手裏的書一下子全掉在地上,而他一時收不住腳,還踩到了我的鞋帶,急急說對不起,我笑說沒有關係。
他彎腰一本一本替我撿起那些書。他那麼高大,彎腰一定很費勁。但是他那麼耐心那麼禮貌地做完所有的事情,並且遞給我之前笑著說:你鞋帶沒有係好。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白色匡威鞋幫有點髒了。想藏起來已經來不及。我滿臉通紅地低頭係好,總感覺有芒刺在背。他是在低頭注視我麼?
後來那些書是怎麼被交還到我手上,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隻記得當時自己的臉一直熱得發燙,溫度可以把最近的一本書燒著。他遞給我最後一本書,拍拍手笑著說:同學,我走啦。
我還傻傻地站在那裏,回不過神來。
從八歲起就沒有人再提醒我:鞋帶開啦。快係好。可是他提醒得這樣自然,這樣熨帖。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從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開始:三天後我發現這個男生正是我的同班同學,叫張德生。我偷偷在老師處看過他的檔案,他當過六年班長,一直是文娛骨幹。
從小喪父,母親又很暴戾,並且再婚的生活失意。自幼壓抑慣了,我其實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溫柔;中學的時候隻知道讀書,對男生視之如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感情生活一片也是空白,臨了也不覺得怎麼遺憾。也許空白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認識一個張德生。
張德生。
這名字就像是我的福音書,每天都要默念上無數遍。考試考不好了,受舍友氣了,和媽媽打電話不開心了,我就想起張德生。寫日記的時候也想。走路的時候也想。洗澡的時候也想。連削一隻蘋果的時候也會怔怔地想:張德生會不會也愛吃蘋果?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水果?有人說洗澡和睡覺前想起的人,就是自己心底真正喜歡的人。那麼削一隻蘋果時都會想起的人呢?
把喜歡變成天經地義的信仰之後,我的生活開始變得很簡單。以前是為了父母為了前途活著,現在則多了一樣理由。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向他表白的衝動,好像隻要遠遠地注視就好。我發現他沒什麼多餘的嗜好,除了打籃球就是讀書。經常在院裏的圖書館見到他一個人在啃書,那種認真的神情真是動人。看見他心底就好像有電流經過,歡喜溫柔,一驚一乍。完全無從抵抗。
哪怕後來唐菲突然閃電式地和他在一起,也沒有讓我最終停止沉湎。隻是為什麼偏偏是唐菲而不是別人?偏偏是一個大學四年和我說話不超過十句話的舍友?我不明白。
可是現在我死了。那麼就選擇原諒一切、忘記一切吧。我貪心地從天上看著張德生,心說再看一眼就走,再看一眼,一眼……很快我就可以去上麵見到多年暌違的爸爸了,可是靈魂在半空中盤桓不去,再呆一會吧。一會就好。
唉,做鬼也做得我這樣失敗。凡心熾烈。
B
好多天以來我一直睡不好。睡著也總是做夢,夢見一張小小的蒼白的蘋果臉,夢見自己不停發問:你要什麼?苗曉動你要什麼?
苗曉動在夢裏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她微笑著看著我,就轉身離開,她的眼神那樣隱忍,永遠滿盛著說不出來的秘密。那個秘密真的那樣難說出口麼?
不久以後我就開始有新的夢境。我一直夢見自己對苗曉動說:我知道你要什麼,可你知道我要什麼嗎?苗曉動不肯答我,我就一直問下去。
你知道我要什麼嗎?你知道我要什麼嗎?
這樣重複的夢境真讓人發瘋。可是沒有辦法。我的心一向了無牽掛,突然之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和缺口,談不上多麼大的損失,可是仍然滿懷遺憾悵惘。不知道為什麼。
冷戰數日,唐菲終於提出和我分手。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喜歡上別人了,我逼視她眼睛,好像要看到她心底去:你騙人。
她都寫在日記裏了,我喜歡的是孟明亮,又不是你。
苗曉動說的是真的?
唐菲默然。我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提過這個禁忌的名字,突然說到難免震動。其實我覺得這樣對唐菲不公平,卻的確很厭煩她在出事之後的態度。原本她任性自私刁蠻我都可以理解,可是卻無法明白她為何始終對死者刻薄,畢竟也是在她下鋪生活過好幾年的人啊。莫非她真的心裏有愧?
我盡量冷淡地看著唐菲,她突然哭了。
我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邊哭邊說,我們不要鬧了好不好,為了一個已經去世的人,犯不著。
我很平靜地說,不是鬧。至少我沒鬧。
那你想怎麼樣?
你說呢。
我不想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
就這樣無意義地耗時間,彷佛在玩二重反複的文字遊戲,直到唐菲委屈萬分地撲進我懷裏。我安靜地擁抱著她,輕撫她前幾天剛燙過的卷發,心知這分手遊戲也許以後就會這樣一直玩下去,玩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和她終於都萬分疲憊,再也玩不動為止。
C
我知道張德生不會答應和我分手,可是他近日對我分明冷淡下來,笑容也變得勉強,不再如前了無陰霾。我開始懷念以前那個心無旁騖的張德生。最讓人害怕的是經常和他在一起時會感覺身邊還有一個人,一轉頭就發現空蕩蕩的,背脊骨卻一陣一陣冷起來。
我問張德生有沒有覺得身邊多了一個人,他總說我疑神疑鬼。但他的臉色也很蒼白。
夜裏做夢偶爾會夢見一個淺色衣服的人,看不清楚麵目,隻覺得很瘦很蒼白。我壯起膽子大聲對她說:苗曉動!苗曉動!我知道是你,是不是?
那人不說話,也不離開。
我繼續說:你別想搶走張德生。你活著的時候就不能夠,何況你已經死了,別裝神弄鬼地嚇人。
那影子輕輕歎口氣,就離開了。
醒來以後我繼續躺在床上發呆。但是心裏一點都不害怕。開玩笑,我唐菲會害怕?
也許張德生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無知無懼,對鬼神亦不敬畏的女子。我那麼自私那麼來不及地去生活,哪裏顧得上其他啊。最初的愧疚已然消亡,現在我想:誰叫她不表白來著,活該。一開始就不肯出來和我站在一條起跑線上,自動棄權的選手還說什麼賽製不公平,笑話。其實這也是師姐安慰我的話,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我什麼都不怕,張德生是我的。我一個人的。等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一樣東西放在那裏沒有人搶,你左看右看都不順眼。一旦別人多瞅兩眼,那就成了香餑餑。
我現在已經完全不喜歡孟明亮了好像。
自從出了苗曉動的事情以後他好像也一直避著我,奇怪,為什麼人人都覺得我對苗曉動的死負有責任?
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沒有錯。
她也沒錯。隻是運氣背點。但是為自己喜歡的男人死了也算值得吧。我一邊想一邊對自己說,唐菲你真是一個心如鐵石的女人啊。
A
很困。我坐在一棵很大的香椿樹上打瞌睡。剛參加完一個追悼會……參加追悼會真累啊。尤其是自己的。
我偷偷躲在樹陰之間,透過那些翠綠的枝葉縫隙,看那些老師和同學們個個表情肅穆地站立在我的像片前。那張照片不是太好看,是小米提供的,我前不久才和她去學校南門照的數碼證件照。我遠遠地看著,心裏充滿了遺憾:這樣張德生見我的最後一麵都仍然是不好看的。
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自己好看還是不好看……
假話。我說謊。皮諾曹如果真的被鯨魚吃掉了,那他說謊鼻子還會不會變長,長,長,長,一直長到把鯨魚的肚子頂穿?
不管怎麼說,無論一個女孩子長成什麼樣子,其實她都是在意自己相貌的,潛意識裏她都希望自己是公主,笑容甜美,風姿動人。但是有人生下來偏偏就是那種走在大街上都沒人多看她一眼的女孩子,真是天意弄人啊。
而唐菲,唐菲就不一樣。她走到哪裏氣質都是那麼獨特,看一眼就忘不掉的人氣女王。我懷疑整整四年我沒和她說超過一百句話其實隻是因為我嫉妒:女孩的嫉妒有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像我這樣悶騷的個性,總不至於當麵對她冷嘲熱諷吧——雖然她的確有無數不討喜之處。
小米她們都不喜歡她。尤其她和張德生剛約會完就和孟明亮煲電話粥的時候,所有人走過她都在撇嘴。可是我偶爾還替她說說話。不是虛偽,是覺得犯不著。
不知道為什麼,她越不好,我就覺得張德生離我越近。有一天他會終於受不了離開她嗎?不知道設想過多少次,那個時候,我一定要勇敢地走過去,對他說:我喜歡你,已經喜歡了好幾年啦。
可惜還沒來得及表白就已經死了……念頭還沒有轉完我隻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落了下去。糟糕,下麵就是張德生!
張德生正在我的像片前默哀。他安靜地凝望著黑白的我,表情無限哀傷。身邊沒有唐菲如影隨形,我覺得很安慰。
然而身體不受控製,越來越往下墜……現在我總算看清楚了自己的模樣。在香椿樹上呆久了,我附在了一片今天早上剛長出來的嫩葉上。
這片葉子輕輕地落在張德生的左肩膀上,他正準備用右手把它揮下去。再不說就要來不及了,情急之下我終於破口而出:喂。
也許是一片葉子能發出的聲音過於細小的緣故,第一聲他並沒有聽到。
喂!
他好像聽到了,疑惑地把葉子捏在手裏。
喂,張德生我是苗曉動呀……我使出了全身吃奶的力氣大叫道。可是我拚盡全力也隻能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急得我眼淚都流下來了。葉脈處突然湧出一滴露水,晶瑩剔透,他看沒看見?
不管了,在被拂落的最後一刻,能說多少是多少吧:我喜歡你。求求你,不要放開手。
不知道他是聽到我的話了還是覺得那片葉子實在是青翠可愛,他對著陽光看了看它——也就是我——翠綠微微泛金的色澤,就用兩根手指輕輕把我夾在了一本書裏。
第一次和他親密接觸。他的手指發出好聞的潔淨的肥皂味。我幸福得在書頁裏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