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黑雨滂沱(8)(3 / 3)

“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中年漢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麼可能沒有經過任何通報,便隻身來到書房呢?他揉了揉眼睛,雖然七年沒有見麵了,雖然燈光不亮,人影朦朧,曾國藩還是認出來了:“價人!”剛喊了一聲,又連忙補一句,“真的是你來了嗎?”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來了。”康福也激動起來。

“價人,你走過來,靠著我身邊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康福走過去,在曾國藩躺椅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曾國藩將康福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很久,又握著他的手,慢慢地說:“價人,自從沅甫來江寧,告訴我,說你在東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兒子聰慧,鏢藝驚人,我心裏喜慰極了。價人啦,想不到今天還能見到你,這下我放心了,可以閉著眼睛去了。”

說著說著,臉上竟然滾動起淚水來。康福望著動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用雙手將那隻幹枯少熱氣的手緊緊地握著。

十天前,康福從武當山回來,兒子把曾國荃留下的字條給他看,又說那人還送了一條很暖和的毛圍巾。看了字條,摸著圍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來,康福雖然有心遠離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個子民。周圍的一切,他不能閉目不視,外出訪友問道,他不能不接觸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聽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氣憤至極、灰心至極。鹹豐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國藩的門下,一方麵固然出自於對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攜下出人頭地,光大康氏門第;另一方麵,在康氏傳統家風的熏陶下,他也巴望著跟隨曾國藩做一些對國家對百姓有利的事情。後來,曾國藩在創辦湘軍,與太平軍轉戰東西的過程中,多次跟他談到打敗長毛後,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業,使國家中興,百姓安居樂業。那時康福相信曾國藩的這番抱負是真誠的,也是可以實現的。以後,目睹湘軍從將官到兵士的日益腐敗,他開始產生失望的情緒:這樣一批人能真心實意為國家和百姓辦事嗎?現在,長毛被鎮壓下去六七年了,撚軍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後、皇上,兩江的總督都應當把整飭吏治、謀利民生,作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來辦,官場應當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應當好轉一些,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還要糟糕。

“這樣一個奄奄待斃的王朝,為什麼一定要拚死拚活地保衛它呢?”出身經曆與曾國藩有很大差異的康福,這些年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從盤古開天地以來,改朝換代屢見不鮮,曆代史家也並沒有說哪個朝代是絕對不能推翻的,哪個朝代又是絕對不能建立的。康福記得小時聽父親講湯武革命的故事,對商湯、周武的革命行動讚揚備至。商湯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紂,今天為什麼不可以討伐無仁無義的滿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這一層後,由對弟弟人格的尊敬進而到對其所獻身的事業的理解了。在玉溪橋康宅裏,康福為從康慎開始的曆代先祖都樹了一個牌位,最後也為弟弟康祿立了一個木主。逢年過節,他要兒子康重對著這個木主磕頭,並把由細腳仔轉來的三枚梅花鏢,鄭重其事地交給兒子。並告訴兒子,叔叔是個大英雄,這三枚鏢是叔叔臨終前送給你的,不要辜負叔叔的期望,練好這門康家絕技。康福甚至還決定,當兒子長到十八歲那年,就把自己的這些認識都講給兒子聽,自己不願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兒子則完全可以繼承叔叔的未竟大業。

追隨曾國藩十二年,對其人品的認識,康福也逐漸地深透了。曾國藩並不是他先前頭腦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權術、巧詐詭變,都與其自我標榜的誠信大相徑庭。如果說,那是因為在鬥智鬥勇的戰爭環境,不得不如此的話,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後,卻要殺韋俊叔侄,這一點康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韋俊叔侄也是與湘軍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賞已是背信棄義了,還要強加罪名,殺頭示眾,以此來恫嚇別人,強行裁撤湘軍,這種狠毒的心腸,與曆史上那些遭後人唾罵的奸臣屠夫有何區別?何況,韋俊是康福勸降的。九泉之下的韋氏叔侄對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說的了,就是整個正字營的人也莫不會仇恨他。他也要為此事頂一個罵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棄。康福本擬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與曾國藩和湘軍脫離關係,他永遠不想再見曾國藩。但曾國荃的一紙字條改變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國藩死之前去見一麵,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傳圍棋在曾的手裏,他要把它收回來,傳給自己的兒子。

“價人啦,你曾兩次救過我的命,我不曾報答你的大恩;你為湘軍立過不少奇功,又是第一個衝進偽天王宮的功臣,朝廷也沒有給你相應的酬庸。這些年來,我一直為此內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兒子,也找不到他們。我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見到你,我滿足了,隻是不知你需要些什麼,我要盡我的力量補救我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