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的確是兩個關鍵人物。大家都注意聽彭玉麟的分析:“官文這個人很複雜。他既仇視湘軍,又沾了湘軍的光。不是湘軍的勝利,哪有他的一等伯爵?他是個聰明人。據滌丈說,他上次來江寧,背地裏行陷害,表麵上對滌丈恭敬,還要說湘軍的好話。此人的特點是貪名貪利,無定識,無風骨,你給他點好處,他就會站在你這邊。我想給太後、皇上的折子裏,幹脆建議改製後的長江水師統領讓他官文做,我們都做他的副手,他一定會樂意。”
曾國藩想起他創辦湘勇以來,便一貫采取推出一個滿人來領頭的做法,對彭玉麟此計甚為讚許:“雪琴,你的這個辦法很高明。”
彭玉麟快活地笑道:“這是向你老學來的。”
李朝斌說:“官文那家夥對水師狗屁不通,弟兄們哪裏會服他!”
黃翼升說:“你不要急,他隻是掛個空銜的。”
李朝斌說:“萬一他要亂幹涉呢?”
彭玉麟說:“他這個人聰明就聰明在這裏。知道自己不懂水師,隻要有這個空名他就高興了,不會具體插手的。他豈止不懂水師,陸軍他也不懂,錢糧刑穀他樣樣不懂,但他偏偏就當了十多年的湖廣總督,還升了大學士。你說他是草包?他的聰明之處,恰恰表現在他什麼都不管,隻管吃喝玩樂、圖享受、討姨太太。凡他掛名的職分內,有了功勞,他是頭一份;出了差錯,都是具體辦事人的。這正是官文做官的訣竅。”
一番話說得這樣的一針見血,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
“至於左季高,以他的脾性,很可能會反對此舉。不過,左季高畢竟不是官文之流。他識大局,有遠見,懂得建海防水師的重要性。我想,隻要跟他說清楚,他也不會盲目反對的。萬一他硬要說我們是私心,也不怕,大家都同意,他一人的力量究竟有限。”
“雪琴的想法很好,不過,這個折子我不能上。我提出裁撤湘軍,還說一個人都可不留,現在又說要把長江水師改為經製之師,難以自圓其說,還是請雪琴給太後、皇上上個折子。”曾國藩望著彭玉麟說,“你看如何?”
“好,我直接向太後奏請。”彭玉麟答得很痛快。
“恭王府那裏最好派一個人去為好,有些話不便明寫。”隔一會兒,曾國藩又想起一件事。他腦子裏浮現當年派康福進京的往事,歎息康福已死,身邊缺少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
“大人,可以派薛福成去。”黃翼升說,“這個人聰明靈活,兄長又是專給王公大臣看病的名醫,派他去最合適。”
是的,薛福成是個合適的人選,他雖然缺少康福的武功,但在京師,靠著兄長的特殊身份,他又比當年康福有利得多。
“左季高那裏是寫信,還是派人去?”曾國藩自言自語道,那神態看似頗有點為難。
“左季高目前正在杭州,我自己去走一趟。”彭玉麟自告奮勇,“好幾年沒見麵了,我還蠻想他哩!”
“太好了!其他幾位總督那裏,就由我寫信。長江水師的事有雪琴料理,真比我強多了。”曾國藩放下心來,他佩服彭玉麟的經緯之才,又感激他的仗義之情。
彭玉麟親自為長江水師的改製寫了一份折子。先簡述長江水師自組建到壯大的過程,曆數它十多年來的重大戰功;然後轉筆寫自道光中葉以來海疆不寧、屢遭侵襲的慘痛曆史,從中得出建立強大海防之師的重要性;繼則寫長江水師組織嚴密,將才眾多,裝備精良,戰鬥力強,已初具海軍規模;最後講自己本擬終老退省庵,現在決心為建設大清王朝自己的海軍不辭辛苦,再度出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通篇奏折立論光明磊落,無懈可擊,洋溢著為國遠慮、為君分憂的耿耿誌士忠心,全無半點要保存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的私心雜念。曾國藩看後擊節讚歎。他覺得這篇奏折是如此的卓爾不群,簡直為自己所有的奏章所不可及。有這樣一份折子奏上去,誰還能有理由阻止長江水師的改製呢?他對著奏章沉吟良久,始終不能從兩種推測中把握一種:究竟是彭玉麟聰明絕頂,善於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自己的私人目的呢,還是他的確胸中充塞著憂國憂民的浩然正氣,至情所激而發為至文呢?不過,有一點是曾國藩最後所確認的,那就是無論是出於前者還是出於後者,他都自歎不如!
曾國藩由彭玉麟這篇奏疏得到啟發:如果將道光中葉以來,洋人與我們海上接仗的曆史如實地排列出來,把它作為這個奏疏的附件的話,它將會以慘重的教訓使閱讀此奏者,更為清醒地認識到建立海軍的必要性,而不得不從心裏讚同長江水師的改製。
兩江總督幕府有的是這方麵的人才,以汪士鐸為首的編纂處立即組成。他們苦幹了七日七夜,終於編成一篇四萬字的《華夷海戰三十年大事記》,並謄抄兩份。一份存底,一份連同彭玉麟的奏疏,由薛福成親自送到北京恭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