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十分讚同法師的高論。他歎了一口氣,說:“然則弟子亦感為難,一家豢養十條看門狗,豈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彌添燭加燈,並對知客僧說:“取鎮寺之寶來,請二位居士欣賞。”
曾、彭一聽定慧寺還有鎮寺之寶,甚覺意外,心想:這或許是前代帝王所賜的金玉菩薩,或許是從天竺國取來的貝葉真經之類的東西。
稍頃,知客僧捧著一個用青布包的條形物件進來。芥航親手打開青布,露出黑漆木匣。他從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銅鑰匙來,將木匣上的銅鎖打開,裏麵平放著兩卷發黃了的紙。芥航拿出一幅遞給曾國藩,又拿出一幅遞給彭玉麟,說:“二位居士請展開看一看。”
曾、彭懷著莊嚴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將紙展開,不覺驚了。這紙上既不是寫的佛經,亦不是繪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楊繼盛上的反對與俺答開放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楊繼盛的奏疏——參劾嚴嵩。清代讀書人,幾乎無人不崇敬楊繼盛,也無人沒有讀過他的這兩篇正氣凜然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從史書上讀到的第二手材料,誰都無幸一睹這兩篇名奏的原件。曾國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舊檔案,曾很留心這兩件奏疏,可惜沒見到。今夜在這個荒涼的島山寺廟裏見到它,正應得上一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感到很奇怪,問芥航:“敢問法師,楊忠湣公的這兩篇奏疏,是真跡嗎?”
“不是真跡,何能稱之為鎮寺之寶?”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驚訝不已,說:“弟子少時最好讀忠湣公參權奸嚴嵩疏。‘蓋嵩好利,天下皆尚貪;嵩好諛,天下皆尚諂。源之弗潔,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也。’每讀至此,常擊節撫歎。然世人皆說,忠湣公此兩疏早已不存於世,何以能存於寶刹呢?”
“二位居士且莫驚詫,容老衲慢慢說來。”芥航法師兩隻布滿魚尾紋的眼睛裏再次射出光芒來,曾國藩突然覺悟到,這高僧原來並非超凡脫俗,他的胸中充溢著與世人一樣的善善惡惡的情感,隻不過這種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師深情地回憶:“楊忠湣上參劾嚴嵩疏後,蒙冤下詔獄,自知此番沒有出獄的可能了,便暗中打發人叫他的獨生子伯遠趕快離家出逃。伯遠公逃至揚州時,聞父親被嚴嵩殺害在菜市口,悲憤填膺,立誌報仇。他素知嚴嵩心腸歹毒,絕不會放過他,海捕文書立即就會下到全國各地,自己將插翅難逃。這天夜裏,伯遠公雇了一隻小船從江北劃過來,一直劃到焦山邊,悄悄地上了岸。他徑直來到定慧寺——當時叫作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濟法師,表示願意皈依佛門。宏濟法師見伯遠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給他取個法名叫心一。就這樣,伯遠公逃脫了天羅地網般的搜索。十年後,嘉靖皇帝懲辦奸相嚴嵩父子,天下額手稱慶,伯遠公這才向宏濟法師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宏濟法師勸他脫去袈裟,還俗進京,繼承父業,為天下蒼生做點有益的事。伯遠公先是不肯。宏濟長老正色道,‘佛家最高宗旨,在使眾生脫離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謂眾生超脫我超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普通百姓,無力為眾生辦事,故投我佛門。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後,萬民景仰,遇此君主賢明之際,何不承父誌濟天下蒼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豈不愧對乃父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遠公被說服了,含淚離開焦山寺。回京後,嘉靖皇帝將忠湣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員外郎一職賞給了他,並賜還互市、劾嚴兩篇名疏。伯遠公一則報焦山寺救命之恩,二則也怕父親的這兩篇奏疏日後湮滅,遂將它用木匣裝起來,送給宏濟長老,請焦山寺代為保管。宏濟法師將它定為鎮寺之寶。從此便一代代傳了下來,一直傳到老衲手中。”
芥航說到這裏停住了。曾國藩邊聽邊想:剛才說芥航法師未脫俗,實際上,定慧寺這座江南名刹、佛家聖地也未脫俗。它把楊繼盛的奏疏作為護寺之寶,這裏麵包含著對忠臣義士多大的尊崇!對人世的正義與邪惡有著多麼強烈的是非褒貶!可敬的芥航法師,可敬的定慧寺。曾國藩心裏默默念道。
彭玉麟問:“法師,楊忠湣公的真跡保存於寶刹三百年,這中間也曾給外人觀賞過嗎?”
芥航答:“三百年來,這件鎮寺之寶隻對三個人開啟過。一是前明史閣部史可法守揚州時,有次來焦山巡視,住持圓鑒法師請他看過。二是康熙帝南巡至焦山,為寒寺禦筆親賜定慧寺三字,為報聖恩,住持慧明法師請皇上觀賞過。三是乾隆爺南巡,禦賜一萬兩銀子重修寺院,那年我已在定慧寺出家,親眼見智重長老打開木匣,請乾隆爺過目。今夜為二位居士,第四次打開了木匣。”
芥航法師給他們以史可法、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樣的禮遇,使彭玉麟、曾國藩很感動。感動之餘,曾國藩又覺奇怪,這禮遇,絕不是彭玉麟的五百兩銀子所能換來的。難道說,自己的身份被這個菩薩似的老法師窺視出來了嗎?他問:“請問法師,楊忠湣公的奏疏既然讓人看過,就必然會傳出去,寶刹不怕它被人盜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