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文的態度是如此真誠,話說得如此懇切,曾國藩不能再講什麼了,說了一句“謝謝官中堂的好意”,便懷揣著花名冊,離開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進臥室後,曾國藩點燃兩支大蠟燭,將花名冊又一次翻開,一個個名字仔細審閱。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不由得暗暗地責備起九弟來:“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營混有這麼多哥老會,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糊塗,真正是糊塗!”
深夜,他把趙烈文、彭壽頤召來商量。他們也大為驚訝,都說從來沒有聽到一點風聲,怎麼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哥老會,不可輕信,先查核再說。
第二天,曾國藩以清查人數為名,將吉字大營各營的花名冊收上來。又把那本花名冊拆開,安排五個幕僚仔細核對。兩天過後,五個幕僚都來稟報,說發下來的名單與營裏的花名冊所載的履曆完全一致。
這一下,曾國藩被鎮住了。他頹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惱火,又是恐懼:湘軍打下江寧,招致八旗、綠營帶兵將領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備;又因為隱瞞財貨、放火燒城授四海之內以口實。現在再讓這個麵善心不善的滿人大學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軍今後的處境將極為艱難!“盡快裁撤!”曾國藩從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時更加堅定了。
三天過去了,官文按時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不待官文發問,曾國藩先講了實話:“屈正良招供的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核,與花名冊上的登記無異。我會叫各營官對這些不法之徒嚴加審訊、依法懲辦的。”
“侯爺的命令下達了嗎?”官文緊張地問。
“明早就發出。”
“那就好。”官文鬆了一口氣,以關切的口吻說,“侯爺,依鄙人之見,這個命令可不必下達,審訊之事也可以免去。”
“為何?”曾國藩略覺奇怪。
“侯爺,你聽鄙人慢慢地說。”官文整整膝上的發亮緞袍,將椅子稍稍向曾國藩的身邊移動幾寸,然後做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態度來,說,“湘軍打了十多年的仗,勞苦功高,天下共仰,裏麵混進幾百號哥老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個軍營裏公開清查審訊,那事情就鬧大了,勢必傳出去。一旦傳出去,於侯爺、於湘軍都很不利。何況這些哥老會都出自吉字營,九帥不在這裏,也難免會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這末了一句話,像一記重錘打在曾國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離開江寧時,本已心情抑鬱,若此時再在吉字營清查哥老會,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嗎?那樣做,要麼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麼是將他逼到懸崖邊,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為仇。這兩種結果,都是曾國藩所不願看到的。
“難道就讓他們逍遙法外,不受懲罰?”曾國藩的調子分明低下來。
“不是這樣說,侯爺。”官文的態度益發懇切,“侯爺對太後、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許不太知,鄙人卻深知。其他的不說,就說這幾天我看到的侯爺對滿城的修複,對祥厚將軍和殉難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證明侯爺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爺主動奏請太後、皇上裁撤湘軍,大功之後,不居功要挾,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太後、皇上甚是稱讚,鄙人也欽佩不已。”
曾國藩側耳傾聽官文滔滔不絕的演講,不時以微笑表示讚同。對這位與皇家關係極為密切的滿大員的每一句話,他都要仔細地聽進去,認真地去琢磨。此人來得不尋常,辦的這樁事也不尋常,如今又說出這樣一番不尋常的話來,他究竟要幹什麼呢?
“侯爺,依鄙人之見,此事宜不露聲色地處理。侯爺不是要裁撤湘軍嗎,湘軍既然都要裁撤,這些哥老會匪徒,不也就跟著解散了嗎?一旦解散,他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好在他們目前尚未有大動作,這樣消滅於無形之中,既為國家除去了隱患,又為湘軍、為九帥顧及了臉麵,兩全其美,侯爺以為如何?”
原來,他是來勸我趁此機會趕快裁軍!曾國藩終於明白了官文江寧之行的意圖。裁撤湘軍,本就是曾國藩自己的決定,隻是因遭到反對以及欠餉的實際問題不能解決,才推遲下來。現在,官文為核實哥老會一事親來江寧,並提出這樣一個純粹出於愛護之心的最好處理辦法,一向對官文表麵推崇心裏深存隔閡的曾國藩,不覺為自己心胸的狹隘而慚愧起來。他出自內心地說:“官中堂一片苦心為湘軍和下官兄弟好,令我們感激不盡。撤湘軍,早已是既定方針,現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會於無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辦理此事。不過,下官縱然不在江寧城審訊他們,今後也要告訴地方官員暗中監視,以免他們再結夥糾團,為害國家。”
“侯爺老成謀國,考慮深遠,是應該這樣做。”官文說,心裏想:隻要現在不審訊,把戲就不會揭穿,以後分別監視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黴鬼自己的命不好,與他無關。他知道曾國藩是個深具城府、工於心計的對手,為進一步消除懷疑,取得歡心,他說,“侯爺,那天給你的那本名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