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殊榮奇憂(8)(2 / 2)

“為什麼?”曾國藩大為吃驚,九弟回籍,已使他不勝悲涼,彭玉麟又說出這樣的話,讓他更增一分愴惻。

“滌丈,玉麟出身貧寒,兼秉性耿介,當此亂世,本不宜出外做事。鹹豐三年,一則激於義憤,二來感滌丈知遇,遂離家別母,隨馬後驅馳,幸托皇上洪福、滌丈大才,成此功勞。玉麟離開渣江時,曾對著小姑的墳頭起過誓:功成之後,布衣回鄉,長伴孤魂,永不分離。”彭玉麟說到此,已語聲嘶啞,曾國藩也被這個奇男子的至情深義所感動。

“何況今日國秀又如此!看來她在世之日也不多了,我也不忍心再讓她一人帶著弱子在家受罪。滌丈,你老說得好: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十餘年戰事,湘軍從將領到勇丁,死去的人總在三五萬,留下我們這批人能親眼看到攻下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天資魯鈍,於世事所知甚少,這些年來跟著滌丈轉戰東西,廣結各色人等,眼界大開,此時再來追憶前哲遺訓,似乎領悟更深。玉麟此生別無奢求,隻願回到渣江,粗茶淡飯,讀書課子,對照先哲所言,細嚼十餘年舊事,倘能於人生有一番深悟頓徹,則勝過蟒袍玉帶多矣!”

彭玉麟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像一道流泉、一陣雨絲無聲地注入,細細地滋潤著曾國藩的心田,他很覺慚愧。自己天天講黃老之術,卻比從不談黃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萬八千裏。他望著靜靜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說:“雪琴,你的這番誌向,正是先賢遺風。我也時時想學著做,但可能做不到。金陵雖下,長毛還有二十餘萬,皖北河南一帶撚軍聲勢浩大,他們很有可能合為一股,戰事即將由江南轉向江北。君父尚在憂危之中,臣子豈能解甲歸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養一段時期,照顧國秀。一旦國秀病情好轉,還請大駕早返金陵。”

彭玉麟笑了笑說:“數年來玉麟雖迭授要職,然在軍中,不敢以實缺人員自居,曆任應領養廉俸銀從未具領絲毫,誠以恩雖實授,官猶虛寄。目前軍中需銀孔亟,玉麟所存糧台二萬兩養廉銀,請滌丈充作公用。”

曾國藩緊緊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動地說:“賢弟這番心意,誠可欽服鬼神,但軍中豈缺這二萬兩銀子!你不領,我也會給你保存的。我隻希望賢弟早點回來。”

彭玉麟不再作聲了。天色已明,畫舫正要返棹,卻不料岸上一騎飛來。頃刻之間,新封一等男爵蕭孚泗已哭倒在地。原來,湘鄉送來訃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蕭孚泗的悲痛哭聲,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想起遠在家鄉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淒然,曾國藩的心頭也如同壓上一團沉重的陰霾。祥雲暴卒,霆軍嘩變,恭王被黜,九弟開缺,雪琴辭歸,孚泗喪父,上諭嚴責,謗讟四起,他萬萬沒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曆盡千辛萬苦所得來的大勝之後,竟是如此的淒涼冷落,使人傷心失意??

畫舫無聲地向桃葉渡劃去,秦淮河水逐漸由黑變青,由青變藍,終於泛起千萬疊閃閃發亮的光波。它從昨夜神秘的睡夢中蘇醒過來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脫掉迷亂心性的五彩輕紗,恢複其溫和可親的本來麵目。頭頂上,旭日高高地懸掛在金陵城的上空,將它的無窮光芒、無限生機送給宇宙。曾國藩走出艙房來到船頭,立時被正在興建中的江南貢院的宏大氣魄所吸引:數以千計的人在那裏忙忙碌碌,壯闊非凡的貢院已初具規模了。望著朝陽下的複興場麵,曾國藩的心情陡然開朗起來。他不禁自我責備道:為什麼總要從險惡方麵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擺著是大清朝的第一號功臣,謗讟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這鐵的事實嗎?太後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軍要大規模裁撤嗎?曆史上這樣斷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幾個?長毛撲滅了,兩江乃至整個東南半壁河山亟待重建,江南貢院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複,金陵城、兩江三省也同樣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複。如果說戰場廝殺、奪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話,那麼安邦定國、經世濟民則是自己的長處,無須假手他人。而這,又正是大亂平定後的第一要務!廣闊富庶的兩江大地,為自己才具的充分施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大廈正欲梁棟拄,灰心何事賦歸田”?手無寸權的翰林院學士時代都能有如此胸襟,大功初建、權綰三省的協揆總督反而退縮了嗎?

想到這裏,曾國藩豪情頓生。當畫舫輕輕靠近桃葉渡岸邊時,他安慰蕭孚泗幾句後,又對著滿船湘軍將領高聲笑道:“諸位辛苦了,上岸好好休息吧。明年燈節,我再請各位來一次秦淮夜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