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殊榮奇憂(6)(2 / 3)

下午,他又帶著一班幕僚察看市麵恢複情形,見四處都在興建修繕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賈也開始營業,城外的人都紛紛進城做生意,心中略感安慰。傍晚時回到書房,想起汪增甫日間所送的《不動心賦》還沒看,便信手拿著讀起來:“使置吾於妙曼蛾眉之側,問吾動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動。又使置於紅藍大頂之旁,問吾動厚祿之心否乎,曰不動。”曾國藩嘴角邊泛起一絲微笑,正要繼續讀下去,猛然見旁邊有人批了幾行字:“妙曼蛾眉側,紅藍大頂旁,爾心都不動,隻想見中堂。”這分明是趙烈文的筆跡。曾國藩生氣了,吩咐親兵火速將趙烈文叫來。四處找不到人,一直到深夜,趙烈文進來了。

“惠甫,這是你批的?”曾國藩揚起《不動心賦》,沉下臉問。

“是卑職一時興起,胡亂寫的。”趙烈文爽快地承認了。

“汪增甫是江南頭號名士,你怎能在他的手跡邊批上這樣不客氣的話?”曾國藩顯然不高興。

“中堂,我看這個頭號名士是個口是心非的假道學,有意刺他一下。”趙烈文似乎不在乎。

“惠甫呀!”曾國藩的臉色稍霽,但神情依然是嚴肅的,“此輩皆虛聲純盜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還要你來提醒嗎?汪先生幾十年來周旋於官紳之間,靠的就是這種虛名假學。你如此不禮貌地揭穿他,壞了他的名聲,損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不少朋友、弟子,這些人都會成為你的對頭。說不定日後的殺身之禍,就埋在今日這幾句打油詩裏。”

趙烈文聽了悚然變色,知曾國藩這番教導用心深長,便懇切地說:“是卑職不對,卑職閱世太淺,險些惹了禍,今後再不敢了。”

“明天他一定會做出一副討教的樣子,來接受我對他的稱讚,然後再把我的話拿出去四處吹噓。我早知他的用意,心中雖極不情願,但又不能得罪他,我要靠這班人來爭取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這頁紙上批字了,隻得另寫。”

“都怪卑職見識淺陋。”趙烈文心中慚愧。

“惠甫。”過一會兒,曾國藩又問,“今下午四處尋你不見,你到哪裏去了?”

“卑職訪一個朋友去了。”趙烈文答,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一陣輕紅。曾國藩盯著他的臉,看出了這一絲小小的變化,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去訪友,而是尋歡去了吧!”

“中堂明察。”趙烈文忖度曾國藩已經知道,便紅著臉承認,“卑職今日下午跟一個朋友到秦淮河上聽曲子去了。卑職今後再不去了。”說完低下頭等著訓斥,他知道曾國藩素來恨聽曲狎妓的文人。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

誰知曾國藩非但沒有訓斥,反而麵有喜色。趙烈文很奇怪,答話的興致提高了:“早就有了,近半個月來更熱鬧,老金陵人都說,隻要再有半年安寧日子,秦淮歌舞就可以與鹹豐二年之前相比了。”

“金陵人對此看法如何?”

“那還用問。”趙烈文高興起來,“金陵人都說,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象征,沒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這樣對我說。就衝他這句話,我犯了大人的禁忌,在秦淮河上聽了半天曲子。”

“上秦淮河聽曲子不算犯忌。”曾國藩捋著長須,若有所思,聲音輕輕的,仿佛自言自語。

“什麼?大人說不犯忌!”趙烈文簡直懷疑耳朵聽錯了。

“惠甫,你大致說說,秦淮河兩岸現在情形如何。”

“是。”趙烈文樂得手舞足蹈,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秦淮歌舞這十多年來,因長毛的禁止而絕跡了。又因這次攻城,戰火猛烈,秦淮河兩岸樓房也焚毀多半。剛進金陵的那半個月,秦淮河依舊是條死河,兩岸黑燈瞎火,沒有一點生氣。慢慢地,過去操此業的人又回來了,在兩岸修樓建房,造船漆槳,據說做的多是吉字營弟兄的生意。”趙烈文偷眼看了看曾國藩,隻見他臉上並無反感之色,便又乘著興致繼續說下去,“這一個多月來,秦淮河兩岸與河麵上的生意是越做越紅火了。從聚寶門到通濟門一帶,遊客天天增多,房屋也三成恢複兩成,尤其是桃葉渡更是熱鬧,酒樓妓館一座接一座,賣小吃小玩意兒的叫聲喧天。入夜則各色花燈、琉璃燈、紙燈、絹燈又都挑出門外,這一帶的畫舫,少說也有百把隻,都雇了絕色女子、上等琴師,隻隻船上都坐滿了聽曲子的遊客,一個個都聽得如醉如癡,不知今夕何夕。”

秦淮河自通濟門進城,西行五六裏後,折轉而南向聚寶門方向流去,轉彎處有一個渡口。相傳東晉大書法家王獻之常在這裏接愛妾桃葉,以後這個渡口便叫桃葉渡。如果說秦淮河是溫柔富貴之鄉、詩酒繁華之窟的金陵城的代表,那麼桃葉渡便是胭脂花粉秦淮河的代表,怪不得趙烈文說到桃葉渡時,更是眉飛色舞。

“你今下午就在桃葉渡?”曾國藩臉上微笑著,心想:看不出來,這趙惠甫還是一個風月場中的人物哩!

“卑職正是在桃葉渡聽了兩個時辰的曲子。卑職十多年沒有聽過這麼美的吳曲了,真個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趙烈文還沒有從桃葉渡畫舫上解脫出來。

“惠甫,我請你辦一件事。”曾國藩停住了捋須的右手,一本正經地對趙烈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