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本督聽說洪秀全雖封你為忠王,但骨子裏並不認為你忠於他,時刻提防你,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拚死為他賣命呢?”
曾國藩的這個提問使李秀成驚奇:曾妖頭為何了解得這樣清楚?久聞此人遠勝清妖其他文武官員,果然名不虛傳。李秀成想了想說:“我主有大過於人之處,非我輩所能及。他封我為王,有大恩大德於我,雖對我有所懷疑,但我還是應該忠於他。我這是愚忠。”
曾國藩聽了滿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還算得上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忠於洪秀全,洪秀全死後,他又忠於其子,假若洪的兒子也死了,他豈不沒有忠於的對象了。
“李秀成,你陷於賊中十多年,身為賊首,罪惡極大,但剛才如你所說,你是出於對洪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現在本督要鄭重告訴你,洪秀全的兒子洪福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斷曾國藩的話。
“不叫洪福瑱,叫什麼?”曾國藩吃了一驚,暗思:以往向朝廷上報的所有奏折都稱偽幼王為洪福瑱,難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錯了嗎?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貴,前兩年老天王給他加個福字,從那以後,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天貴福。老天王升天後,幼天王登極,玉璽上的名字下橫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間誤傳為洪福瑱。”
看來真的錯了。曾國藩想,繼續說下去:“本督鄭重告訴你,你的幼主已死於亂軍之中,現已傳首京師。”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驚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靜了。這幾天他一直惦記的便是幼天王,對曾國藩說的這個消息,他想想也不應該感到意外。幼天王才十六歲,自幼長在深宮之中,被幾十個王娘當作太陽月亮似的捧著,不會騎馬,更不會舞刀射箭,在凶惡的追兵威逼下,被殺、自殺都是有可能的。不過,他心裏仍然悲傷,深責自己辜負了天王的托孤重誼。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幾個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絕了,你還忠於誰呢?你打算愚忠洪仁玕嗎?”曾國藩的態度顯得更加溫和,李秀成低頭沒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了,幼天王也死了,忠於哪個呢?今後若是擁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卻不願意忠於他。見李秀成沉默不語,曾國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藹地說:“李秀成,本督既恨你作惡多端,又愛你是個人才,本督一向愛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報,饒你不死,你肯歸順朝廷嗎?”
李秀成一聽這話大出意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開口的曾國荃也沒有想到大哥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對曾國藩說:“大哥,李秀成殺了我湘軍成千上萬弟兄,饒不了他!不必再跟他囉唆了,殺了幹脆!”
“九弟。”曾國藩微笑著對弟弟說,“人才難得呀!洪秀全前前後後封了兩千多個王,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隻有一個石達開,後期隻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聽後,無端地冒出一種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這樣看待太平天國的眾多將領的,他服的隻有一個石達開。但天國朝野卻普遍認為最會打仗的,第一要數東王楊秀清,第二才數翼王石達開,第三數英王陳玉成,李秀成隻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終於發覺,這個與自己死戰多年的曾妖頭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對老天王的忠誠也就到此結束了。天京的陷落,將天國的元氣已打散,幼天王這一死,意味著群龍無首,洪仁玕不足以號令全軍,其他在外的將領如侍王李世賢、昭王黃文英、來王陸順德、戴王黃呈忠、沛王譚星、聽王陳炳文、康王汪海洋、寧王張學明、獎王陶金會、凜王劉肇鈞、利王朱興隆這些人,在目前這樣軍事險惡、人心已散的局麵下,沒有一人可以領袖群倫。從金田村燒起的這把火,燒到今天,已成餘燼了。既然曾國藩如此看得起,且將這身本領再酬知己如何?剛剛這樣一想,李秀成又覺得這念頭太可恥了。難道今後率領清妖去打與自己一起浴血奮鬥、患難與共的弟兄?難道去做一個被子孫後代罵作豬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這種人!
憑著幾十年的閱人經驗,尤其是審訊所抓獲的太平軍將領的經驗,曾國藩對眼前一言不發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動,已猜著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國藩完全換成一種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願為朝廷出力,怕遭過去夥伴的唾罵,本督不為難你,倘若你能為本督勸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長毛放下刀槍,不再抗拒,本督將可以送你回廣西老家,並傳諭將士不殺你的老母妻兒,讓你一家團聚,長作朝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軍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殺紅了眼睛,繼續打下去,散落在外的二十餘萬弟兄必然會被官兵斬盡殺絕。若是曾國藩真的能做到不殺放下刀槍的弟兄,豈不可以挽救他們的性命?自己縱然被弟兄們誤解,被後世錯責,也是值得的。何況這顆仁愛之心總會有人理解!而且還可以換來老母幼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