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審訊忠王(2)(3 / 3)

“昨夜你九叔來了一封信。”曾國藩筆仍未停。

“九叔信上說了些什麼?仗打得順利嗎?”紀澤急切地問。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國藩邊說邊用力寫了一橫,臉色平靜得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九叔打下了金陵?”紀澤簡直不敢相信,隨即他就覺得這個語氣不對頭,對父親的話還能懷疑嗎?父親常常教導自己,為人要誠敬,要勤奮,誠敬從不打誑語做起,勤奮從不晏起床做起。父親難道還會打誑語嗎?何況這樣大的事情!紀澤興奮萬分,高聲喊起來:“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國藩威嚴地斥責,“大喊大鬧,成何體統!”

“是!”紀澤意識到自己的不應該。父親常說舉止要厚重,怎麼又忘記了!

“你去告訴楊國棟、彭壽頤等人,我在這裏等他們。”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安慶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兩江總督衙門張燈結彩,鞭炮連天,幕僚們彈冠相慶,喜氣融融。曾國藩的簽押房賀客絡繹不絕,道喜聲、頌揚聲洋洋盈耳。曾國藩始終以素日一貫的凝重、從容的態度接待,隻是臉上增添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過幾天,曾國荃又送來一封詳細的信,報告內城也已拿下,並附來一疊厚厚的保舉單。彭壽頤等人按照這封信的內容擬好了報捷折。對奏稿的審閱,曾國藩曆來十分慎重,今天這份折子非比尋常,他關起房門,謝絕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細斟酌。

奏稿自然擬得很好。條理清晰,文句流暢,對自六月份以來各種攻城的準備,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馬勇猛攻城以及進城後的劇烈搏鬥,都寫得具體紮實,且主次詳略都很得當,雖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長些,但這樣一件大喜事,長些也是應該的。要說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偽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國荃信上說,偽幼主據傳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說已自焚於宮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證實。彭壽頤等人對此如何措辭拿不定主意。這是一件大事,既已寫偽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偽幼主呢?曾國藩想,偽幼主是個未滿十六歲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亂中,能有什麼作為,死的可能性極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為了使勝利顯得更圓滿,曾國藩在中間添上一句:“城破後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想想覺得不妥,因為畢竟沒有確證。他又在前麵加上“據城內各賊供稱”七個字,今後實在不是這回事,也好有一個轉圜。曾國藩將修改後的奏稿再從頭至尾讀一遍,覺得事情是敘述清楚了,但意猶未盡。古往今來,這樣的奏折能有幾篇!當年的翰林院侍講學士,決心親自寫一段動人的文字接在後麵,讓它與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勳相匹配,成為一篇傳播海內、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國藩背手在室內踱步,時時撫摸近來大為稀疏的長須,口裏喃喃念著,然後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筆來,在奏稿後麵補了一段:

臣等伏查洪逆倡亂粵西,於今十有五年,竊據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內,神人共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屢次削平大難,焜耀史篇。然如嘉慶川楚之役,蹂躪僅及四省,淪陷不過十餘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躪尚止十二省,淪陷亦第三百餘城。今粵匪之變,蹂躪竟及十六省,淪陷至六百餘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黨,如李開芳守馮官屯、林啟容守九江、葉芸來守安慶,皆堅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萬餘賊無一降者,至聚眾自焚而不悔,實為古今罕見之劇寇。

將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來作比較,更突出了平定長毛的功勞之偉,曾國藩覺得這段話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誇之嫌,招來物議,於是幹脆再加一段:

然卒能次第蕩平,鏟除元惡,臣等深維其故,蓋由我文宗顯皇帝盛德宏謨,早裕戡亂之本。宮禁雖極儉嗇,而不惜巨餉以募戰士;名器雖極慎重,而不惜破格以獎有功;廟算雖極精密,而不惜屈己以從將帥之謀。皇太後、皇上守此三者,悉從舊章而加之。去邪彌果,求賢彌廣,用能誅除僣偽,蔚成中興之業。臣等忝竊兵符,遭逢際會,既慟我文宗不及目睹獻馘告成之日,又念生靈塗炭為時過久,惟當始終慎勉,掃蕩餘匪,以蘇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憂。

寫好後,曾國藩念了一遍,覺得這篇奏疏真個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了,尤其對“宮禁雖極儉嗇”以下三個排比句甚為滿意,心想,當今疆吏能寫出這幾句話來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還有一個會銜的問題,幕僚們不能做主。按道理說,由曾國藩領銜,曾國荃、彭玉麟、楊嶽斌會銜最好。曾國荃功勞最大,應置會銜者的前列;彭玉麟、楊嶽斌攻下九洑洲,肅清江麵,直接保證了陸路的進攻,厥功甚偉,也理應會銜。但曾國藩想得更深。自從鹹豐二年出山以來,凡有大勝仗,報捷折中他從未單獨領銜。塔齊布在時,他和塔一起領銜,並將塔排在前;塔死後,攻下安慶時,他和胡林翼一起領銜,又將胡推到前麵。曾國藩這樣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獨占的器量,贏得朝野一致稱讚,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膽相助。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單獨領銜,順手牽來了湖廣總督官文,把官文置於第一,自己屈居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