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幕府才盛(5)(3 / 3)

“寫和作不是一回事嗎?”紀澤插話。

“不是一回事。”曾國藩溫和地對兒子說,“寫,是指抄寫。對於好的文、句和章節,不但看、讀,還要寫,將它抄一遍,記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隸,你都愛好,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寫字遲鈍,吃虧不少,你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著不動,還隻能寫八千。”

“努力練,可以做得到的。羅伯宜抄奏折,一天能抄一萬二,晚上還可以陪我下圍棋。”曾國藩拿出一份羅伯宜剛抄好的普通奏折給兒子看,“羅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沒有差錯,一篇奏折抄下來,一個字不改。我每個月給他三十兩銀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有人不服氣,說羅伯宜年輕,沒有別的長處,就這點能耐也拿這多銀子。我說,他這點長處就值得拿三十兩銀子,用人如用器,這個長處對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

曾紀澤細看奏折,字果然寫得好,一個個蠅頭小楷,又端莊又秀美,令人歎為觀止。他心裏想,這裏人才的確不少。

“至於作,是指的作詩文,作四書文,作試帖詩,作律賦,作古今體詩,作古文,作駢體文,這些都要一一講求,一一試為之,作詩文宜在二三十歲前立定規模,過三十則難長進。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這時不試為之,則此後年紀大了,愈發不肯為了。”

“父親教導得是。”紀澤說,心裏想:難怪四叔父從不作詩文,遇有應酬,總是推給我,大概是年輕時沒有立定規模,現在年歲大了,怕醜的緣故。

“父親,剛才你所教導的看、讀、寫、作四字訣竅,為兒子迷途指津。兒子素日讀書,對於書上講的,常常覺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細思想起來,又無甚心得,這不知是什麼原因?”

“你的這個困惑,我在年輕時常常遇到。”曾國藩又擺出他慣常的姿態,伸出右手慢條斯理地梳理胡須,“朱子教人讀書,曾講過八個字: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虛心,好理解,即不存成見,虛懷若穀。涵泳二字最不易識,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體驗出。所謂涵者,好比春雨潤花,清渠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則好比魚之遊水,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壕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樂。左太衝有‘濯足萬裏遊’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也是說人性樂於水。善讀書,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稻如花如魚如濯足,則大致能理解了。切己體察,就是說將自身置進去來體驗觀察。好比《孟子?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年輕時讀這兩句話無甚心得,近年來在地方辦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於道,在下之人必遵守於法。若每個人都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將淩上了。我想你讀書無甚心得,可能在涵泳、體察二語上注意不夠。”

曾國藩對兒子的這番詳盡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讀書幾十年來的切身體會,對兒子極有啟發作用。曾紀澤認為這是他今天與父親長談中獲益最大的部分,他決心按照父親所教的,將過去所讀的書再好好溫習一遍。

“早兩天,李壬叔要我為他翻譯的《幾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難住了。”隔了一會兒,曾國藩又對兒子說,“我生平有三恥: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恒星五緯亦不認識,這是一恥;做事有始無終,這是二恥;練字不能成自己的一體,又慢而廢事,這是三恥。現已過五十,要洗去這三恥,已不可能了,希望寄托在你們兄弟身上。壬叔的這篇序,就由你去寫。你通過寫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學習天文曆算。他們都是海內最負盛名的專家,學好了,也就為父親洗去了這個恥辱。你做得到嗎?”

“兒子一定努力做到。”望著父親慈愛期望的目光,曾紀澤硬著頭皮答應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曾國藩說著站起來,曾紀澤隨後站起,向父親行了禮,轉身出門。

“甲三!”曾國藩叫住兒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講,你的毛病在舉止太輕,語言太快,要你舉止穩重,發言訒訥。今夜你的發言倒還可以,但走路仍是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改。”

紀澤垂手低頭,接受父親的教訓。曾國藩盯了一眼兒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說:“你這身打扮也太鮮麗了,明日要換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若沾染富貴習氣,則難望有成。我現在忝為將相,所有衣服加起來值不得三百兩銀子,你們兄弟要謹守我家世代儉樸之風,這也是惜福之道。懂嗎?”

“懂!”紀澤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國藩輕輕地對兒子一揮手。

待紀澤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關好門窗,走進臥室。陳春燕提來一桶熱水,幫他脫去鞋襪。他把雙腳伸進熱度適中的水裏,慢慢地搓擦著,腦子裏又想起東進金陵的九弟來:半個月沒有信來了,他今夜駐營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