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嶢嶢者易折,太剛直的易招怨恨。”曾國藩想起鹹豐三年至六年這段時間,在湖南、江西屢遭挫折的事。他現在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了,當初若不那樣執意強行,略作些寬容,事情可能會順利得多。還是老子說得好,“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關鍵是要最終達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點。欲速不達,示弱反強,天下事就是這樣的!可惜肅順不明白這個道理。
“滌生,還有一個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細。”
曾國藩離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說的誰。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點酒,一時興起,跟我說起了一個人。此人為今上的生母。”
“你是說懿貴妃?”曾國藩離京時,懿貴妃葉赫那拉氏尚隻是一個名位不高的貴人,莫說外臣,就是宮中也不把她作個人物看待。但後來居然就是這個小名叫蘭兒的貴人,大受鹹豐帝寵愛,給皇上生了個獨生子。母以子貴,不久便晉封為懿妃,後又升為懿貴妃。現在她的兒子繼了大統,無疑她就是太後了。對於這個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龍天子的生母,曾國藩所知也僅僅隻有這些。
“宮中的事,我們這些做外官的哪裏知道,但官秀峰卻清楚得很。”胡林翼說。
“他當然知道,他是滿人,宮中耳目甚多。”曾國藩極有興致地問,“官中堂說了些什麼?”
“他說這個女人非比等閑,不要說大清朝沒有這樣的後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與她相比。”
“啊——”曾國藩吃了一驚。
“官秀峰說,此人國色天香,自不必說,更兼絕頂機警,這都罷了,此人還有一個嗜好,便是貪權!”
貪權?一個女人也貪權,曾國藩頗感意外。
“滌生,這一年來由熱河發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說是誰批的?”
胡林翼的問話使曾國藩好生奇怪:“朱批還有誰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貴妃批的。”
“有這事?這種事可不能信口胡說。”
“我當時也這樣責問官秀峰。你猜他怎樣?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說,‘你看你這人,大驚小怪的,這在京師已不算秘密了。’”
曾國藩想:朝中出了這樣的太後不是好事,嘴上卻說:“有這樣了不起的太後,新主雖在衝齡,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這樣,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話。
“為何?”
“倘若太後與肅順一條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現在恰恰是太後與肅順麵和心不和,兩個都要攬權,都要自作主張,而皇上嫡母又是個懦弱無能的人,今後有戲看了。”
“哦,是這樣!”曾國藩站起來,甩了兩下手,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外患內亂,主少國疑,廟堂不和,時局維艱,他已預感到,或在熱河,或在京師,很可能不久將有大事發生!
“滌生。”過了一會兒,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說,“還有一樁事,也令我憂慮不安。”
“潤芝,你都敞開說吧。你剛才說的這些,使我大有收益。”曾國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對麵,說,“我這幾年在外帶兵,與京官接觸甚少,筠仙、荇農、壬秋他們也不常來信,對朝廷中的事懵懵得很。”
“大行皇帝臨終前指派了八個顧命大臣讚襄政務,卻隻字不提在京師辦理夷務的恭親王。大行皇帝這樣冷淡才德兼備、廣孚眾望的親弟,隻怕會因此種下麻煩。”
“是啊,恭王,怎麼能忽視恭王呢?”曾國藩十分欽佩胡林翼的精明,“哎,看來大行皇帝與恭王的疙瘩是至死未解呀!”
鹹豐帝奕詝與其弟恭親王奕訢有何前嫌呢?
原來,奕詝十歲時,生母孝全太後便去世了,從此便由奕訢生母孝靜太後撫養。孝靜對奕詝疼愛關懷,視同己出,又加之奕訢隻比奕詝小一歲,兩兄弟天天在一起讀書玩耍,親如同胞。奕詝即位後,對奕訢也另眼相看,關係遠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鹹豐五年,孝靜太後病重,奕詝天天看望,親伺湯藥。有一天,奕詝又去看望,太後正臉對著牆躺在床上,知有人來到床邊,以為是奕訢,說:“你又來做什麼,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懷疑。”說著轉過臉來,見不是奕訢而是奕詝,麵露難堪。奕詝口裏唯唯,心裏卻不是滋味。孝靜死後,奕詝諡她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後”,不係宣宗諡,不祔廟,有意減殺喪儀。安葬孝靜太後的第二天,便以辦理皇太後喪儀疏略為名,罷去奕訢軍機領班之職,命回上書房讀書。兄弟不睦開始公開。
後來,奕詝在熱河行宮期間,又多次聽人說奕訢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擁奕訢為帝的說法,故而對奕訢更加提防,連奕訢欲來行宮奏稟和議情況都予製止。然而奕訢器局宏闊,識見開明,久為朝野所景仰,曾國藩更是特受他的賞識器重。
“今後說不定朝廷會出現太後、輔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麵,國家的事將更難辦了!”胡林翼說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話說得太多,胸部已隱隱作痛,兩頰潮紅,輕輕地咳起來。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隻手慢慢地在前胸撫摸。兩人都不作聲了。沉默一陣後,胡林翼說:“來安慶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說,他日前遊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聯,特為寄來,要我看後交你一看,請你替他改一改。”說著從袖口裏抽出一個信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