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湘勇水陸兩支人馬聚集在靖港。靖港鎮上,八仙桌雖擺滿街,卻不見半個太平軍。正在疑惑之際,忽聽得一聲衝天炮響,埋伏在銅官山上的兩萬太平軍將士一齊鑽了出來,一個個舉著大砍刀,呐喊著奔下山,像一股勢不可當的急流衝過浮橋,壓向靖港。曾國藩看著漫山遍野的紅、黃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爺的當,心中叫苦不迭。湘勇隻知道靖港僅有五百長毛,滿懷輕易取勝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現的這種驚天動地的場麵,完全沒有料到,個個嚇得膽戰心驚,尚未交手,先已氣餒腿軟。王錱、李續賓隻得強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敵。剛一接仗,湘勇便紛紛敗下陣來。靖港鎮上,四麵八方響起“活捉清妖曾國藩”的吼叫聲。炮聲、鼓聲、腳步聲,仿佛雷鳴電閃。湘勇如同跌進八卦陣,不知向何處奔逃,隻得退回江邊。曾國藩又氣又急,無計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頭鼠竄,直向江邊奔來,他怒火中燒,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贈的寶劍,離船上岸,叫康福將一麵軍旗插在江邊,自己仗劍立在旗下,鼓起三角眼高喊:
“有過此旗者,立斬不赦!”
潰勇被鎮住了,呆立在江邊,不敢前進,有幾個想將功補過的,又硬著頭皮轉回去。這時,又一股潰勇猶如被狂風卷起的敗葉,沒頭沒腦地來到江邊。其中一個湘鄉籍小個子勇丁慌慌張張,隻顧逃命,沒有看到曾國藩站在那裏,暈頭轉向地從旗杆邊跑過去。曾國藩恨得牙齒直咬,一劍刺去。小個子勇丁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河灘。趁著曾國藩抽劍的時刻,一群膽子較大的逃勇慌忙繞過軍旗,手忙腳亂地向停在江邊的戰船湧去,並不等將令,便扯帆開船,一麵盲目地向兩岸開炮。許多湘勇則趁混亂之機脫下號褂,丟掉刀槍,躲進草叢樹後。周國虞和新近前來投奔的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帶著兄弟們從靖港街上衝過來,一路高喊:“抓住曾國藩!”“殺死王錱、李續賓!”“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到了!”
曾國藩雖仍仗劍立在軍旗下,但已絲毫不起作用,一隊隊潰勇繞過軍旗,跳上戰船,倉皇逃命。浮橋頭邊,王錱率領的一批敢死隊經過一番搏鬥,略占上風,浮橋被湘勇奪過來了,但一批批潰勇卻乘機從浮橋上逃跑,奔走在回長沙的路上。曾國藩氣得把劍扔到地上,命令康福帶人去拆橋。李續賓跑到曾國藩麵前請求:“滌師,千萬莫拆橋,讓兄弟們尋一條活路吧!否則就要全軍覆沒了。你老也趕快上船,此仇來日再報。”
曾國藩看著如海浪般壓來的太平軍,以及全部亂了套、爭先恐後上船逃命的湘勇,無可奈何地直搖頭,但仍不願意上船。李續賓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高喊:“韋永富,射軍旗下那個大胡子!”
話音未落,一支箭擦著曾國藩的左耳飛過去,他嚇得魂都掉了。李續賓、康福過來,將他硬拉上拖罟,立即開船。
這時,江麵上刮起了西南風,戰船逆風逆流而上,甚是艱難。李續賓逼著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纖;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護。各船火炮一齊發射,終於勉強把後麵追趕的太平軍壓住。沒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則四處尋路,翻山越嶺,丟盔卸甲地向長沙方向逃去。從開仗到全線崩潰,前後不過一頓飯工夫。
曾國藩坐在拖罟上,聽著後麵追兵一聲聲“活捉曾妖頭”的喊叫,看著兩岸飛蝗般射來的箭,以及自己這副倉皇奔命的狼狽相,又惱又羞。自衡州出師以來,與長毛打的兩仗,都以慘敗告終,還不知湘潭那邊戰局如何,長毛如此詭計多端,怕多半也會失敗。辛辛苦苦訓練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曾國藩灰心至極,皇上的重托,恭王、肅學士、鏡海師的信任,自己的抱負,眼看都將化為泡影。《討粵匪檄》中的那些大話,將會永遠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想到這裏,曾國藩羞得無地自容。他閉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現了鮑起豹猙獰憤怒的麵孔,徐有壬、陶恩培嫉恨陰冷的麵孔,駱秉章幸災樂禍的麵孔,以及長沙官場形形色色不懷好意的麵孔,心裏又煩又亂,慢慢地,這些麵孔合為一張臉。這張臉蠟黃狹長,兩隻尖細的眼睛,從鏡片後麵射出寒冷的光來,死死地盯著他,幹瘦的喉管裏擠出啞澀的聲音:“先生,你今後不死於囚房,便死於刀兵。”曾國藩唬得睜開眼睛,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馬鐵嘴嗎?“活捉曾妖頭”的喊叫聲從後麵鋪天蓋地壓來,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他斷定司馬鐵嘴預言的這一天已經來到,今日必死無疑。他深知自己已與太平軍結下大仇,一旦被抓,結局隻有這樣幾種:抽筋、剝皮、點天燈、五馬分屍、剜目淩遲、梟首示眾,哪一種都令他心驚肉跳。他設想受刑時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員,豈能受長毛的侮辱,還不如自己一死幹淨。”曾國藩下定自盡的決心,他兩眼下垂,麵色煞白,無神地望著艙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麼也不能想象,這條從小深受自己喜愛的美麗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會無情地吞噬自己的軀體。“命運呀,這是命運!”曾國藩在心裏絕望地長歎了一口氣。
康福進艙來,見曾國藩死人般的呆坐在凳子上,兩隻眼睛已經木了,他猛然意識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艙外,一步不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