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淡淡一笑,沒有作聲。彭玉麟繼續說:“我們目前急需銀子,隻要他肯拿出來就好。大人不妨為他寫份奏折,準不準是皇上的事。實在皇上不允,楊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應捐多少?”
“他說捐兩萬兩。”
“楊家儲藏的銀子,少說也有二十萬。捐兩萬,也太小氣了。”
“楊江說,待大人奏報朝廷,皇上允許後,他再捐五萬。”
狡獪!曾國藩在心裏罵了一句。
“楊江捐兩萬是少了點,不過,他一帶頭,其他紳商都會捐一些,湊起來,大概也不會少於七八萬。隻是他們都希望朝廷能給他們以獎敘。”
“那是自然的。我會向朝廷奏明,為他們邀賞。”
“看來大人同意替楊江上奏了。”
曾國藩點點頭說:“一張紙換來七八萬兩銀子,盡管要擔些風險,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會有多大風險,大不了就是當年歐陽光那樣,斥責一通罷了。況且大人今天之舉,純為國家而作的權變,中間苦心,皇上一定會體諒的。”
曾國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著胡須,不再作聲,他在思考這份奏折應該如何措辭方為妥當。
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
楊江一帶頭,其他紳商都跟著捐了些,幾天之內,居然募到了九萬兩銀子。各種規格的大炮近日內陸續運來一百座,曾國藩將銀子撥到各營,命令做好啟程準備。
看著水陸各營人馬這些日子來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曾國藩心裏又興奮又激動。已是午夜時分,蒸水和湘水交彙之處的石鼓嘴下,臨時搭起的修造廠裏,仍然燈光明亮、爐火熊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聲聲傳進趙家祠堂。曾國藩站在頂樓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見了從鐵砧上飛濺的火星,看見了圍觀湘勇紅通通的笑臉,一時心潮起伏難平。
曾國藩生性穩重,不是那種情感易起易落的輕薄人。自從跟著唐鑒研習程朱理學後,更是自覺要求為人處世、辦事治學,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學習那種從容鎮靜、藏大智大勇於胸中而不露聲色的古代名相風度。然而今夜,一顆心卻像走火入魔般不能安定。他點燃一支香,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著當年謝安在淝水之戰前圍棋賭墅,得捷報後對弈如故的那種超人理智,強製自己安定下來……
是的,曾國藩有千百條理由興奮激動。從“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蟠”到“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到“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種渴望建大功大業,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貫穿著他的一生。但過去,這種理想隻流露在詩文中,間或也流露在與至親好友的書信談話中。這些年來,官運雖亨通,究竟沒有大功勳。今天,經過一年來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組建、訓練,他的手中已有水陸二十營一萬湘勇,加上長夫在內,將近兩萬。他是這支人馬名副其實的統帥,隻等他一聲令下,水陸兩路並進,旌旗蔽空,戰艦如雲,真可謂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今後,他將親自指揮這支人馬,殲滅長毛,收複失地,做郭、李、諸葛的事業。三十年來的理想,今朝一旦成為現實,這個從荷葉塘走出,沒有祖業和靠山,全憑自我奮鬥的農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萬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傳說,想起陳敷的預言。公侯將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間的事了!當年的文弱書生,真的已是扭轉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長沙市民“曾剃頭”的咒罵,想起鮑起豹、鄧紹良的驕橫,想起忍氣吞聲、移師衡州的痛苦。現在,這支湘勇已經建起來了,馬上就可以打勝仗、揚眉吐氣了!天下人即將看到,他曾國藩不是一個平庸的人!
此刻,他還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肅學士的熱忱推薦,想起鏡海師以一生名望為之擔保的極端信賴,渾身熱流滾滾。“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厚望,我曾國藩將是拯世濟民的郭子儀、李泌!從此以後,將以頻頻捷報報答你們的知遇之恩!”曾國藩幾乎要從心底裏呼喊出來。
南國暮冬之夜,天氣仍然寒冷,今夜曾國藩卻渾身燥熱,他解開舊棉袍上的布扣子,心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遠處傳來一陣馬嘶,是值夜的馬夫在添加草料。“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幾百年前辛稼軒的長短句,仿佛就寫的此時他的心情。而曾國藩比辛棄疾幸運,他不必發出“可憐白發生”的悲歎,他正當年富力強,就可建轟轟烈烈的功業!
這樣一場堂堂正正的討逆之戰,出兵前夕,應當有一篇檄文!由辛棄疾的詞,曾國藩忽然想到了駱賓王的《討武曌檄》。當年那場頃刻潰敗、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業的討伐,本該早被曆史淘汰,就因為有駱賓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來,人們談論不息。自己這次奉旨討伐,必將取得勝利,絕不是徐敬業起兵所可比擬的,應當有一篇比《討武曌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斕的文采、宏大的氣魄、傳神的文字、鏗鏘的聲調,伴隨著這場震古爍今的戰爭流芳百世,讓後人在讀這篇檄文時,緬懷前人的豐功偉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