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陶淵明
視點
作者:劉波
為方便直觀計,我們不妨把陶淵明的詩和王羲之的字比並而觀。
這兩位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士人,各據高峰,而又具有驚人相似的旨趣。王羲之的書法,絢爛之極複歸平淡,初看之下絕不會有驚人之貌,但特別經得起玩味,隨著閱曆增加、年華老大,你會越來越感到王羲之的高不可攀和深不可測。其實,中國一切文學藝術的高境界無不如此,王羲之、陶淵明不過是這種審美標準的最高體現。
陶淵明文學上的難度,在於他人生境界的獨一無二。中國曆史上有多少仕宦?又有多少大小隱士?都不可勝數,但惟有陶淵明,不但不戀官位,也不在意清名。他的出仕,或為理想,或為糊口,而他的歸隱,又從來都是那樣的自然、平靜,不回避,不掩飾——“不吝情去留”,他自己真正做到了。還是蘇東坡了解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而一般人的差距。正是要給行藏尋找一個體麵的理由。於是有掛礙、於是有粘滯,於是不通脫,也於是不真實。
品味陶詩,一切的技巧、委曲、深邃都渾化於平淡。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刻意的渲染,甚至沒有人工的造境,一切都平實寫來,萬千氣象隱藏於平靜的外表之下。那是一顆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心靈,他的讀書學養、他的內心感受,他的取舍褒貶,在選取意象、采摘詞彙、運用典故、鋪排意境中自然展開,袒露無疑。但要了解這些,需要閱讀者具備相應的閱讀視野,對於他的這些深隱無跡的若拙大巧,你能否感知以及感知多少,這需要你自身的條件來決定。黃庭堅可以安排的“縱橫氣”很討巧,年輕人很喜歡很容易愛上它。八大、徐渭以及許許多多人早年就學黃庭堅的字,因為他特別容易讓人感到一種氣勢。我甚至聯想到今天世界上流行的聲光影像,都是采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外表特別討人喜歡,討年輕人喜歡。但欣賞王羲之、陶淵明是需要高度的,需要學養、需要閱曆、需要人格。
陶淵明詩中的意象,出籠之鳥、倦飛之鳥、失群之鳥都不是具體的一隻什麼鳥,這一點像極了真正中國畫中的形象,他雖然可能畫了某一種現實中的事物,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八大山人筆下的鳥,同樣具有這樣超越了有限時空的概念中的鳥。具有人格、能通人性。陶淵明愛菊、種菊、賞菊、采菊,所以菊就成為後代畫家反複描繪的題材。除了機械因襲者不在討論之列,大多數畫家描繪的已經純粹是一種精神了。哪一種菊?什麼地方、季節的菊?對於理解中國畫而言都是無稽之談。畫菊者是在仰望一種士節,而這個抽象的“士節”,沒有統一的可以衡量的標準,他存在於每一個畫家心中。就拿近代畫家來說,徐悲鴻筆下的馬,就具備這樣經過提煉的抽象的概念性,遂成為人們心中的永恒意象。也因此,他的馬比其他人的馬,總是多了那麼一些品味,也比他自己的其他藝術完成度都更高。苟不知此,何以論中國畫?
後世仰望陶淵明的士人、詩人不在少數。王維也隱居起來了,但他沒有躬耕、更沒有討飯,而是在終南山購置良田、豪宅,過著安逸的生活。他用這樣的心境來批評陶淵明的“真隱”,認為他不如用一次的委曲求全來換取終身的安逸和平,這就是對陶淵明的充分誤解了。對王維而言,“隱”隻是一個姿態,所以他的田園詩,就總是隔岸觀火,缺少真切的生活體驗。蘇東坡之外,更有辛稼軒對陶淵明的欣賞:“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終究世易時移,稼軒心中難有那一番坦然、平靜的光景。
文學藝術上最可珍貴的就是這個“獨一無二”,我們隻有欣賞、仰望他,真正的高度是難以企及的,研究者花費畢生的經曆,閑扯葛藤,說了一些外在的無關緊要的東西,對於真正的藝術而言,我們永遠隻傾倒於那一份真誠的獨一的感情。
責任編輯張向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