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縣縣令最近頗為苦惱,隻不過這苦惱之事他無處訴說,整日憋在心裏,以至抑鬱成疾,身子日見虛弱,縣令夫人找遍了城中名醫,投石問藥望聞問切,仍不見有好轉,反而一日重似一日,竟至奄奄一息,夫妻之情多年,想到即要生離死別,不免去了往日的彪悍,撫著縣令的胳膊抽泣,柔聲相問他可還有未了之事。
縣令張城遠先是搖頭不語,見夫人催問的急了才小心的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原來張縣令已近不惑之年,膝下卻仍無一子半女,夫人張蘇氏又生性悍妒,不容他娶小妾,想到自己老來寂寞,無人送終,免不了終日戚戚,數月前城裏有名的鐵嘴王媒婆上門來為他說了一個姑娘,家世倒也清白,隻因死了爹娘無處投身,知縣令內室凶妒,不忍兩相為難,願在府外為妾,這原也是一件好事,姑娘不求名分,隻圖個溫飽,在外找一處小院安置下來,方便時住上一兩天,若能留下子嗣,皆大歡喜,可惜縣令還未表態,張蘇氏已從丫環那裏探聽了來,拿了一根棒槌就把王媒婆給趕出門去,縣令夫人顴窄顎尖,眼長唇薄,相書上說此等麵貌者,女子性狹善妒,喜怒無常,果真如此。
且說張縣令自那日媒婆登門,便多了一副心事,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心思被勾了出來,想納妾不敢,不納妾不甘,日日茶飯不思,才落下了心病,這日裏想到自己就要命歸黃泉,膽子也大了起來,同夫人說了這個心思。
“我與夫人少年夫妻,結發之誼怎敢相忘,隻是自古以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想我張城遠雖不是高官顯貴之流,也是自小苦讀聖賢書,爭了這一官半職,在任期間雖不說功高德昭,也算勤勉愛民,平生未作一件虧心事,隻歎老天不公,他人麟兒在懷,我卻孤苦無丁,為夫知道此事怨不得夫人,可也想在有生之年爭上一爭,為張家留下子孫後代,雖死無憾。”
張蘇氏聞的丈夫這般話,先是怒不可遏,掀了藥碗,好在她隨身所侍的丫環見老爺可憐,說了一兩句好話這才歇了她的怒氣,丫環又反複勸說再三,張蘇氏這才細細思量了丈夫的話,雖覺話中之意刺耳,卻不無道理,況且終歸是夫妻,此刻見他麵黃如蠟,枯瘦如槁,神態淒涼,終於狠心咬牙答應為他納上一房妾室,隻不過約法三章,三月之內如不受孕當遣走了之,如若懷孕生下子嗣,餘生不可再與她同房,所生子女也要交給大房來養育,張縣令隻覺大喜過望,忙點頭答應,一身病態先去了三分。
張蘇氏又派人把王媒婆請上了門,王媒婆猶在憤恨之中,不冷不熱的聽了縣令夫人的一番說辭,翻了數個白眼說了數句綿中帶刺的風涼話仍不肯罷休,誓報當日的一棒之仇,縣令夫人忍氣吞聲,最後送上了重禮,這才把王媒婆哄轉,帶著縣令夫人去看了日前說的那個姑娘,姑娘娘家姓孫,母親臥病三年欠下一身債務,父女倆日夜辛勞,終於在母親去世一月之後,父親積勞成疾也逝了去,孫姑娘為還債將家當全部變賣,再無寄身之所,因不願落到風月場所,才找上王媒婆,願意做人妾室。
王媒婆見孫姑娘生的好相貌,憐憫她的身世,遂收留在自己家,思量了幾日才挑中了張縣令,一是他為本縣父母官,自不愁吃穿。二是他雖年紀大些,卻是相貌堂堂,頗有風骨。三是他家中一妻直至今日仍無所出,若孫姑娘嫁過去生下一子半女,日後母憑子貴,也定不會受欺負。孫姑娘對這門親也相當讚同,她素聞縣令夫人為人,自願放棄名分不使縣令為難,王媒婆趁縣令夫人出門上香時找上縣令,哪知才說了幾句,那縣令夫人就聞了風頭去而複返,不僅一點麵子不給王媒婆,且下手狠毒,讓她肩膀上挨了一槌。
話說孫姑娘也是個烈性女子,她知王媒婆為她受了氣,與那縣令夫人拗上了,立誌非張縣令不嫁,以挫張蘇氏的威風,這才至今仍留在王媒婆家,平日裏洗衣做飯,灑掃庭院,刺繡紡布,把王媒婆家收拾的利利落落,王媒婆也算是個重情義的人,不曾對她說過一句不是,待她如同親侄女。
王媒婆一臉怒氣的將張蘇氏的約法三章與孫姑娘說了,孫姑娘隻笑不語,王媒婆罵這婆娘忒陰毒,打得好主意,便宜全給她沾了,憑姑娘的相貌,好人家多的是,豈能任她糟蹋。孫姑娘搖搖頭,笑道:“古有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夫妻同心,當為後世之楷模,也有房相夫人千古一醋,我隻以為那縣令夫人是愛夫甚深,才容不得別人,卻不想她自私至此,不僅視人如蔽履,還欲奪人子女,若是她人進了她門,豈不毀了一生,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無牽無掛,倒想與天爭上一爭,倘若大幸為大人生下子女,定不會任那妒婦非為。”
孫姑娘一番話將王媒婆勸轉,再說她也想看到那妒婦吃鱉,好報那一槌之仇,於是在孫姑娘的示意下受了那份重禮,帶張蘇氏來看孫姑娘。
孫姑娘低眉順眼,謙恭卑微的任那張蘇氏上下左右的考量,張蘇氏也覺尚還滿意,當天就一頂小轎抬了回去,三日後安排張縣令與孫姑娘圓房,隻覺肉痛不已,再加上張縣令人逢喜事精神爽,病一日好似一日,臉色紅潤了,氣力也有了,三天兩頭往孫姑娘房裏跑,把張蘇氏的肝火惹的更旺,少不得給孫姑娘不少罪受,孫姑娘都忍下了,在張縣令那裏也不曾說過一句大房的不好,讓張縣令對她更加憐愛,孫姑娘待人至誠,丫環下人們都受她的恩惠,因鄰居是教書先生,跟著念了幾年書,為人賢惠知禮,不出兩個月,張縣令越發對她敬重起來。
萬喜三月期限將至,大夫診出孫姑娘已有一月身孕,張縣令喜不自禁,當下宴請百姓,雖遵守發妻約定搬出孫姑娘房間,但探望不斷,甚至親自下廚烹煮補湯,比以往更加親密,張蘇氏妒火中燒,使了不少卑劣手段加害孫姑娘,卻被張縣令一一袒護,為了他未出世的孩兒更是重振了夫綱,狠狠地教訓了張蘇氏,因顧念舊情,才未見棄,把張蘇氏恨得悔不當初,孫姑娘王媒婆都成了她的眼中釘。
九個月後張縣令的千金呱呱落地,隻把個張縣令樂開了花,雖說是個女兒,他卻大感欣慰,倘使一人對子女已無期盼,忽然又有了個女兒,怎不會滿足,再加上他在孫姑娘身上得到了久已失去的夫妻關懷和不曾想過的相敬如賓,隻覺得人生圓滿,夫複何求,自是對這個老來得的女兒寵愛無比。
定縣城中數千戶人家皆知縣令家的千金張氏生的貌美如花,溫柔嫻淑,卻無人得以見其真麵目,每月初一十五都有不死心的人守在縣衙後院或者大佛寺門口,隻為見那張家小姐一麵,奈何每次都見不到真人,縣衙裏的人每回都說小姐一準陪二夫人出門上香,但第二日見的都說是個丫環,丫環代小姐上香本也不少見,可這張小姐次次都讓丫環來不免就有些流言,說她並非如傳聞中那般是個美女,實際上她是奇醜無比不敢見人,而且生性刁鑽惡毒,打罵大娘,不敬生父,伴隨著這股流言,張家小姐逐漸淡出人們的談論圈,隻是偶爾提起來,仍讓人歎息不已,說張縣令老來得子卻是個喪門星。
七夕這日,城中重申了夜禁令,隻因這日是傳說中的牛郎會織女,又名乞巧節,往年裏這一日都會出現男女私會的現象,為防止發生傷風敗俗之事,張縣令特地命人加強了巡夜,凡是犯了夜禁之人,都要下五日大牢,還要罰銀十兩以示懲戒,男女不論。夜禁之前,走門串巷的姑娘少年都各自回家了,巡邏官趙觀舉著燈籠在街上轉轉悠悠,他剛打定主意去街角打烊晚的小酒家喝上兩杯,就見前麵迎麵走上來一年輕的公子,頭戴綸巾,身穿儒衫,趙觀將燈籠一橫,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位公子,這麼晚了為何還未歸家,張大人今早貼在城牆上的告示可看見了?”
年輕公子拿出一把折扇搖開,輕笑一聲道:“看見了,小人是個書生,夜間訪友多喝了幾杯,故而晚了些時辰,還望這位大哥多擔待一二,莫捉了小人去蹲大牢。”
趙觀見他打扮已猜想他是書生,再見他行為倒也有那些酸書生的風雅,本想網開一麵,但想起這些書生每每都很自負,就連眼前這個也是擋不住的一身傲氣,明知犯了錯還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不禁有些生氣,他有心為難,便舉高了燈籠細細打量了一番,隻見這公子麵如米脂,眉若新月,眼眸明若秋水,紅唇吟吟含笑,俊美異常,不知為何,見了這公子的相貌他竟心中一慌,不知所措之下冒出了一句:“本來想出題考考你是不是真的書生,但一時想不起來隻好便宜了你,下次注意別再犯夜,趕緊回家去吧。”
年輕公子抱拳鞠了一躬,道:“多謝大哥,小人告辭。”說罷翩翩而去,遠遠望去,如同月下仙人,隻教趙觀愣神不已,天亮後回家悄悄跟妻子說了,他妻子還說,該不會是碰見了狐仙,一會去大佛寺替他求一隻辟邪珠,下次巡夜帶上。
趙觀的妻子田氏果真帶了香油去大佛寺求珠,這辟邪珠是用檀木所製,上刻製經文,由大佛寺的住持開了光贈給前來求佛的百姓,田氏得了珠子高高興興的出了廟門,還沒走遠就看見一個俊俏的書生揮著扇子翩翩然進了廟門,與丈夫描述的那個書生竟非常相似,忍不住又跟了進去。
那書生一進廟門就吸引了眾多目光,連接待的小沙彌也對他另眼相看,專門引進了住持內室,田氏繞過沙彌眾僧,悄悄在住持門外偷聽。
“老和尚,本公子近日又畫了一幅墨寶,請你鑒賞鑒賞。”這聲音清脆動聽,讓人神清氣爽。
片刻之後,住持老成持重的聲音傳來:“王孫,你這畫的又是什麼鬼怪圖?”
“老和尚忒沒眼力,本公子畫的是山水,名字都題好了,山居秋暝。”
室內半晌無語,再有聲音發出時是那住持哈哈大笑,緊接著就是書生惋惜之聲,“呔,老和尚有眼不識泰山,你且站遠了些,重新看我這畫。”
室內有走動之聲,又是片刻之後,住持驚奇道:“咦?往遠了看果真是一幅山水,王孫你這畫法有趣,上次是藏漏法,這次又是什麼?”
“上次是佛陀中暗藏鬼怪,這次是鬼怪之中暗抒情懷,既然上回的叫藏漏,這回就叫偷情。”
“王孫取得名字忒不雅,老和尚看還是改了的好。”
“出家人四大皆空,老和尚還沒修行到家嘛,本公子說的可不是那個意思,老和尚卻要想做那個意思,看來這寺院之中六根不淨者大有人在啊。”
“王孫此話何意?”住持似乎比往日更加凝重。
“老和尚,你也該多關心關心你的門下,最近淨空可有些奇怪,昨夜又一夜未歸。”
“確實如此,多謝王孫好意提醒,老和尚會查個明白,上次故友之事還未道謝,這次王孫又挽救我寺名譽,我代大佛寺諸僧感謝王孫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