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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 華
鋤禾往事
農民願做農活兒,是骨子裏有的東西,與生俱來。大約到了能夠掂起鋤把子的年紀,就有了親近鋤頭的意識——這一點,與賈府的寵兒不以“通靈寶玉”為光,有很大不同。也就是因了這層年紀關係,年幼的農家子對於長大家什還使不動,而莽撞地拿鐮刀,又有危險,培養初期勞動技能,就隻有多磨煉小薅鋤。先學剜野菜,後學鋤地。
——待學會了鋤地,就算在農業行當上“開了蒙”,半樁小子離紮入農民堆兒不遠啦。
鋤地究竟是怎樣一項活計,有多大勞動強度,它背負哪些個文化孑遺,包含哪些個失望與希望交織的心曲,誠摯而言,一輩子匍匐於土地的老式農民今天誰也不願對此再進行情景過濾。他們幹夠了!有關鋤地,倒是唐朝人李紳有一幅造像,他的第一首《憫農》詩,千百年來觸痛了天下人良心,詩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20個字,道盡了農人的酸辛。可是,鋤禾為什麼在“日當午”,鋤者是壯漢還是老幼婦孺,鋤頭為大鋤還是小鋤,農田是山坡還是平地,“禾”又為哪一種稼禾……詩裏卻沒有說。這其中,有的方麵當是詩人不解,有的可能隻是憑輿遠眺,未在實處上接觸“三農”。盡管如此,他的“鋤禾”,也比五柳先生的“夫子自道”,更入門徑,更給農民以安慰。五柳先生愜吟的兩句詩:“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雖然也言及了鋤地,但由於缺少了人民性,詩麵上標注的隻是他士大夫階層的孤高自許,一如今日各路明星似的有玩兒“秀”之嫌。李紳看到的勞動狀態,他所描繪的鋤地場景,在中國起碼存續了1000多年……
應該讓城市裏的人和現今絕大多數不以農為業的農村後代,“新新人類”們知曉,小鋤兒這件不大的東西,在農田應用上它最廣泛,在農事中使用周期最長,在日月流轉中最易磨損人的容顏。
通常狀態,用小鋤(北方地區稱“薅鋤”)鋤地(北方白話稱“耪地”),取蹲的姿勢。這個“蹲”隻是姿態,不可能雙腳並攏地蹲坐下去,是雙腳腳後跟時時夠著屁股,一攆一攆地前行。身後留一個個足尖兒的印跡。那真正地叫“一窩三折”。
與其他隻為歲時之用的農具比較,鋤頭適用性更強。它不像鐮刀隻針對細稈兒類作物,如穀黍、麥子、豆秧兒等收割,也不同鎬頭隻對掩埋類作物和硬稈兒類作物起作用,而是無所不需,無所不能。並且,它的通用技術貫穿所有農作物從出土到生長的整個過程。一年24個節氣,除了冬仨月,除了作物成熟期,一年裏會有八九個節氣離不開它。
鋤地事項從旱地裏剛鑽出草芽兒——京西稱“馬耳朵草”開始,就不是一件可稀鬆懈怠的農活兒。老早以前就有“早清兒趕早兒,晌午曬草兒,晚上趕了(音讀liǎo)兒”的說法。至於到了鋤草滅荒的緊迫階段,農民除了在心裏叨念老輩人傳下來的“草死苗活地發暄”一句難經,那便是更愈發地折磨起自己的皮肉來了,下狠力氣與草龍決戰。揚鋤期間,也會因為農時不同,農作物種類不同,而各有各的疲勞點,各有各的掛相兒。如旱季裏耪坡地上小苗兒,恰在“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之際,甩了鞋光腳丫蹬土,土都燙腳。這會兒生產隊長見大夥兒打不起精神,他會以“不耪完這塊地不準回家吃飯”的話詐唬,甚或粗野地大罵。嚷過罵過,十幾把、幾十把鋤頭立時狂舞起來,就覺得坡地上狼煙四起,前前後後,一個個像野獾拱地似的在田地裏突突。人腰酸腿軟胳膊疼,全沒了人樣兒。有露水時節,人一進地,露水就打濕了褲腿鞋麵,鋤也容易掛土。耪一個時辰,薅鋤把兒裹滿了泥,滑滑溜溜,疙裏疙瘩,攥起來脹手膩手。莊稼矮時,地裏還通風;莊稼長高,田壟裏就像扣上了蒸籠一樣地憋悶,還不算莊稼葉子剌人,傷口劃痕經汗漚殺棱棱地疼……
文化典籍曾經力挺鋤頭的赫赫之功。漢劉熙《釋名·釋用器》載:“鋤,助也,去穢助苗長也。”《農書·鋤治篇》評述:“稂莠不除,則禾稼不茂,種苗者不可無耘鋤之功也。”皆欣欣然將鋤看作農民的生命伴侶。對不對呢?也對。可殊不知,一朝鋤頭的出現,竟使農民與之“相親相愛”了兩千多年!可歎白鐵無辜,它在推動中國農業社會前行的同時,卻也成了捆綁農民於土地、扼殺農民人性尊嚴的利器!人使喚鋤,鋤也磨礪人,一茬茬草根將農民托命苟活的天性養成,不能說和鋤頭沒有幹係。是鋤將他們身家命運定了終身。
簡簡單單的生產工具,造器盈縮乾坤,藝道敏而多專,涉情環節無限。它裏邊蘊涵的農田知識和牽引農民情緒的地方多著哩:有赤心,有農藝,有天地人對立統一的融合,有親田者著眼不迷的田間倫理……
拿穀子黍子來說,在鋤治過程即顯農藝。穀黍屬於旱田春播作物,耐貧瘠,耐幹旱,春天給它鋤第一遍草的時候,就跟著定苗。穀黍不同於他類,它籽粒滑溜,下籽密集,民間有“有錢買籽兒,無錢買苗兒”的說法,故而播種量大。出了苗,一壟繩時候多,缺苗斷壟時少。它每棵隻生細線蟲兒似的細根,若不及早定苗,容易出現連根,成了滾氈,毛茸茸一團兒,發不起苗。在定苗上亦有講究,穀子喜歡稀疏,黍子喜歡搭夥兒。穀苗稀一點兒,後期穀秸生長高大粗壯,穀穗兒像狼尾巴一樣粗長。黍子在行列裏是一撮兒一墩。這麼處置,首先是種群上的原因,其次是收割上的考慮,透鐮,收割起來“刷(土音讀shuà)利”。綜合各種指數,農民給穀黍定苗立下了規矩,叫作:一二三的穀子,四五六的黍子。一壟株距,穀子可以一棵二棵三棵地列隊,黍子卻必得四棵五棵六棵地一起抱團兒。穀子地裏次年容易長“莠子”,穀不種“重(音讀chóng)茬”,也是老輩兒經驗之一。
玉米地裏的鋤頭活兒,始終是重頭戲。一年收成豐歉與否,要看大田玉米。它至少鋤三遍。頭一遍稱“開小苗子”,時間在苗已出齊,長出兩三片葉子的時候。鋤地姿態是騎著壟背前視,左一鋤右一鋤,掏壟。伸鋤期間,眼神隻那麼一掃,就選準了壯苗,將其留下。過鋤後,土分兩邊,苗壟呈淺溝狀,晾苗兒。鋤頭遍地的作用,為定棵、鬆土、鋤草和增加地表溫度。鋤第二遍地,在玉米苗長到齊腰高,七八片葉子,俗稱“喇叭口兒”期。方式為“掏馬口”、“貫大檔兒”,鋤地增添了保墒作用。第三遍地,在玉米“吐花紅線兒”前後,目的在於保證籽粒飽滿貫頂,不生虛尖子,並為下茬秋播小麥打下清理農田的基礎。鋤二三遍地時,玉米株已經遮擋了人,人蹲不下去,就該使用大鋤進行農作了。
說到這裏,就不能不說大鋤這項工具。打個比方,如果說薅鋤是適應短兵相接、火力密集的長短槍,那大鋤就是瞄準敵人集群的過山炮,遠距離有效殺敵。這大鋤由鋤板、鋤鉤、鋤柄三個部分組成,總長約兩米。鋤板近乎方形,寬長各約六寸,鋤板上有“褲兒”,鋤鉤鼻子插入鋤板“褲兒”,順周遭砸上鐵楔,化明礬澆注,鑄死。鋤鉤呈拱形,長約一尺餘,熟鐵鑄造,在鋤板和鋤柄之間起連接作用。大鋤柄長三四尺,一般使用梨木旋製而成,木質光滑細膩,粗細不脹手。幾輩人傳下來,鋤板變窄,而大鋤柄會像大秤杆兒一樣油亮。耪大鋤地和耪薅鋤地截然不同,使大鋤下地,是一個鋤角兒先入地,同時■著向後平拉,要使出腰上那一股勁。一鋤耪過,款款前行兩步,就聽“哢”的一聲土響,第二鋤又入了地。節奏清晰,鮮明有力。此一招法,20世紀60年代初豫劇電影《朝陽溝》有劇中人物拴保向銀環姑娘麵授鋤藝的口訣:“前腿要弓,後腿要繃,心不要慌來手不要猛。”說的基本如是。大鋤耪地適宜玉米、穀子、高粱等寬壟背作物,運鋤要拿捏有度。鋤淺了一層皮,不頂用;鋤深了沒(音讀mò)鋤鉤,費力氣;應以不傷及莊稼根的深度為最好。老輩人還傳下一種“套鋤”的方法,即前邊下一鋤,跟著在原處再鋤一次,以此來確保鋤得深、鋤得透。有一個老故事也有意思,是說朱元璋當上了皇帝以後,怠慢功臣故舊,“老幹部”們已不能貿然直言,便以憶苦思甜方式,拐著彎兒點醒君王,說起當年“手使鉤鐮槍,跨著青龍馬,攻打高粱城”的往事,暗語挑明了朱元璋掄過鋤、耪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