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燃燒之後的愛情(報告文學)(1 / 3)

現實中國

作者:郭 群

在許多人看來,沒有物質支撐和功利基礎的愛情難以為繼。但李倫和王曉麗的故事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他們1998年在一次舞會上相遇,倩男靚女,一見鍾情。一個月後,身為消防員的李倫在一次煤氣大爆炸搶險中徹底毀容。他們的感情還能繼續嗎?李倫將有什麼樣的生活遭遇?這12年他是怎樣度過的?本文將給您講述一個與眾不同的愛情故事。

讓我們後退幾步,站在時間的岸邊,認識一下曾經的李倫吧!

一米九二的挺拔個頭,幾乎是人群中的鑽天白楊;一頭烏發,茂密飄逸,靈性舞動;濃眉大眼雙眼皮兒,更顯得炯炯有神氣宇軒昂;玲瓏高挺的鼻梁圓潤精致,白裏透紅的麵頰在談笑風生、一笑一顰之間,隨時隨地都會柔情百轉,浮現出一對鍾靈毓秀迷人的酒窩……加上一身橄欖綠戎裝,走上大街,他真的就是一道靚麗風景,難免讓青春少女頻頻回頭。

可惜那是過去——生活中有多少可惜啊!

那麼現在呢?

現在,他依然有“回頭率”。隻要這同一個李倫出現在人們的視域,不論男女老少,都會情不自禁、不約而同地頻頻回頭。隻是,他們“注目”的內容以及由此激發的反應已經天差地遠了。那是驚詫、愕然、疑惑!善良的同情、淺薄的鄙視、匆忙的躲避、可惡的嘲諷……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麵目可怖的“怪人”!

這個人,一天到晚戴著一副顏色濃重的墨鏡,像要把自己深深掩藏在世界的陰暗之中。而他的臉上,則疤痕累累,縱橫交織,嘴巴歪斜,鼻子和耳朵幾乎烏有……

李倫。依然是李倫,同一個李倫,相貌已經和過去判若兩人了。

一晃,已是十二個年頭,三千七百多個漫長而艱難的日子,隻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是怎樣咬緊牙關,一天天熬過來的。

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那個每年一度舉國“學習雷鋒”的紀念日,是怎樣銘心刻骨,成為他終生的烙印、永不磨滅的記憶!從驚天動地、出生入死的一刻,到皮焦肉綻、浴火重生之後綿延無盡的灼痛,又該有多少摧肝裂膽的體驗?

如今,已經是西安市消防支隊長安消防科教導員的他,一如常人,上班下班,恪盡職守,應對著各種各樣冷眼的探尋,奇異目光的掃視。

女兒一天天長大懂事。“我這副模樣,將來,會不會嚇著咱們的孩子?”

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進入21世紀的第一個春天,也是他和王曉麗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相互攙扶,一起走過的第三個春天。就是說,那正是年輕的他們——眼看就要做爸爸、媽媽的時候!

事實上,英雄李倫和漂亮姑娘王曉麗的愛情,一直都是媒體追逐的熱點,社會珍視的談資。有關方麵的領導,李倫的戰友和王曉麗的同事,得知他們即將成為父母,都紛紛前來探望和慰問。一些報刊的記者也接踵而至,表示關懷和祝福。他們雙方的父母和親朋好友,全都盡其所能,給以關愛和嗬護。李倫的爸爸年過六旬,盡管身體有病,還是按捺不住要當爺爺的喜悅,特意從郊區戶縣趕來,每天專門負責上街采買水果蔬菜,充當“後勤總務”。

然而,李倫和王曉麗卻顯得異樣平靜,如他們溫馨的小家和他們的幸福本身。對於李倫來說,可以認為說是戰勝磨難、闖過生死大關之後的身體休憩和精神休養;而在王曉麗,則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本色的品德。和她的美麗相比,她的質樸和善良更為動人。她像月光下一泓明淨的春水,是一個有著報春玉蘭般寧馨的女人。盡管預產期在即,行動不太方便,可她還是堅持上班。回到家裏,照樣洗衣做飯,一如既往關照著在家養傷的李倫。

在他們的小家裏,你能感受到一對情投意合的小夫妻那種相愛篤深的平和諧美,而絕難發現,這個小家在誕生之前,還經曆過驚心動魄的災難襲擊。年齡和個頭都比丈夫小出許多的王曉麗,十多年來,一直跟他們相識之初那樣,喚著李倫的小名——“小三”。那份真切和親昵,讓你無論如何無法想象,她實際上麵對的,是一個與她當初傾心相愛的帥小夥麵目全非、迥然不同的男人。

隨著預產期一天天的迫臨,腹中生命越來越頻繁有力地躁動,王曉麗在充分享受著初為人母那份甜蜜期許的同時,心中也曾泛起一陣陣不平靜的漣漪。翻著李倫過去那些相貌堂堂、英俊不凡的相片,她真擔心,未來的孩子會問,到底哪一個“李倫”是自己的爸爸?原來高大偉岸、一表人才的“爸爸”,何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是的,他們該有多少話,講給將要問世的孩子?

在第一個春天,他們的愛情從一見鍾情的傾慕開始……

所謂“烈火見真金”,正是這樣一位火樣情懷的英雄,和他那個娟秀動人而且擁有一顆金子般心靈的愛人之間的愛情……

李倫和王曉麗,他們好像是注定要走到一起來的,因為在1998年農曆正月初四那天晚上,都是從西安市回到戶縣老家陪伴父母過年,也都在不很情願的情況下,不約而同,被他們各自的幾位要好同學,拉拉扯扯,簇擁到了縣城的一家舞廳。

節日的氣氛和年輕人熱烈的情緒,回蕩在偌大的舞廳。彩燈迷離閃爍,伴著歡快的樂曲,男主人公風度翩翩,旋入舞池。毫無疑問,他今晚注定要成為整個舞場令人矚目的“焦點”。瞧,一米九二的個子,本來就強人一頭,又加之濃眉俊眼,儀表堂堂,熱情開朗,談吐風趣,就愈加惹眼,尤其是讓女孩子青睞了。

他正是李倫。

1971年4月,他出生在陝西省戶縣。1990年高中畢業被特招入伍。因為身高和體育方麵的特長,在省公安消防係統的多次比賽中,屢屢獲獎,頗有名氣。不久,便被單位破格保送到西安體育學院深造,專修籃球。1995畢業那年,他婉言謝絕了許多單位的高薪聘用,決然回到了他所熱愛的消防部隊。由於表現突出,第二年,就被任命為西安市消防支隊第九中隊副中隊長。

李倫熱情奔放,一曲接著一曲起舞,想喘口氣似乎也不能了。因為舞場出現了不可逆轉的反常現象,不是李倫“主動出擊”邀請姑娘,而是一個接一個的姑娘請他,眾星拱月般圍著他轉。就在他忙於應酬也急於脫身之際,驀然回首,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舞廳一隅。那裏,恬然靜坐著一個女孩,她端莊秀美,微微含笑,而且,不知為何,一直矜持有禮,婉拒著一個個男士的熱忱邀請。

李倫的心,禁不住觸電似的一震,一種奇異的感覺奔襲而來。樂曲回蕩,一曲甫定,乘著曲目轉換之際,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徑直向那個女孩走過去,“鋌而走險”,發出了彬彬有禮的邀請:“我,能請你跳一次舞嗎?”

話一出口,他才想到有點唐突,進而忐忑不安,擔心自己也像前麵那些遭到拒絕的男伴,從而大失麵子。女孩仰起清亮的眸子望了望他——那是多麼純淨無瑕的目光啊!女孩接著文靜地一笑,居然柔柔曼曼地站起來,娉娉婷婷地抬起了手……

謝天謝地,李倫怦然心動,一股莫名的暖流充盈胸次。他們相擁,隨著樂曲曼妙起舞。忘情地望著懷裏的女孩,李倫突然發現,女孩不僅有寧靜秀麗的容貌,還有一種清純脫俗的氣質。

“我叫李倫,是市消防支隊的。”李倫情不自禁,自報家門。

“我叫王曉麗,在未央區社會保險事業管理處工作。”

“喔,那我們離得不遠!”

腳步在緩緩地移動,談話也在漸漸地契合深入。

“消防隊挺危險吧?”

“你說得不錯,但隻說對了一半。應該說,消防隊挺重要的,至於危險,那是偶然的事,大多數情況,以防為主嘛。”

“瞧你的個頭,可真是高,應該去打籃球才對。”

“恭喜你,這一回你全說對了。體育是我的強項,不是自吹,咱得過省全運會跳遠冠軍哩。至於籃球,那曾是我的專業。要不信,啥時比賽,我邀你去,咱露一手給你看看如何?”

“咱們還不認識哩,你怎麼就邀請我?”

“從現在起……不就認識了嗎?”

王曉麗明顯地感到,李倫說這句話時,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纖纖小手,她的心,不由自主突突地一陣緊跳,猛然抬頭,目光便觸電似的撞上了李倫友善晶亮的目光。

“你可是真會說話。”

王曉麗端莊秀美,但也不失熱情活潑。上大學時,就曾有不少男生條件不錯,或暗示愛意,或大膽追求,但都被她婉言回絕,原因,就是沒有這種心旌搖蕩的特殊感覺。

情人間的傾慕,最瞞不過的就是眼睛。王曉麗的眼神,已經不自覺地泄露了她對李倫的好感。所謂眉目傳情、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望著嬌柔的王曉麗,李倫自然喜從心起,立即不失時機,發起攻勢。他說:“真是湊巧得很,咱倆都在西安上班,又都家在戶縣,今天認識了就算有緣分吧?怎樣,交個朋友如何?能不能留個聯係的電話?”

王曉麗心裏說,他可真是個軍人,雷厲風行,不給一點回旋的餘地。“瞧你,一口氣說出三個問題,叫我回答哪一個呢?”

“那還不容易嘛,願交朋友,就給電話唄;不願,我隻能說遺憾,當然,還有點傷感……”

王曉麗趕緊說出了自己的傳呼號,可不湊巧,他們兩個都沒帶紙筆。王曉麗就開玩笑說:“那就考驗考驗你,記住了就呼我;忘記了,就拉倒……”

李倫更見詭秘,他自鳴得意地調侃:“這你放心,我寧肯忘了我自己是誰,也決不會忘記你的。”

說罷,兩個人都會心地笑了。

那一部《泰坦尼克號》終未看成,而他們卻成了另一次愛情加災難的主角……

愛神,就這樣悄然降臨在他們的身邊。

那天晚上,李倫從舞會歸來,一路上都在心裏麵默記著王曉麗的傳呼號,根本就不需要再抄在通信錄上了,那號碼已經深深地銘刻在了他的心底。那一夜,小夥子輾轉難眠,第二天一早,他就借口問王曉麗何時回西安上班,迫不及待地給曉麗打了個傳呼。

意外的是曉麗並沒感到意外,更沒感到吃驚。因為那天晚上,她也是很久才進入夢鄉。在夢裏,李倫高大的身影和英氣逼人的笑容,活龍活現,不時地在她的眼前閃現晃動……

李倫在消防隊工作,部隊管理很嚴,平時很少有空外出。王曉麗的工作也忙,所以雙休日之外,每周五天的上班時間他們難得相見。然而,兩顆年輕火熱的心,已經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差不多每天,李倫都要給王曉麗打傳呼或者是電話;而王曉麗,如果有哪天沒有接到李倫的電話或傳呼,就會覺得,生活像缺少了些什麼。

經過日甚一日的親密接觸,李倫發現,王曉麗不僅文靜美麗,為人真誠,心地善良,而且執著專心,對人、對事、對工作,都有一種很強的責任感。這正是他最鍾情的所在。

英俊挺拔的李倫,引人注目,自然少不了追求他的姑娘。但那些甚至比王曉麗更加漂亮的姑娘,他卻很難動心。上過大學,又經常在外麵參加體育比賽的他,閱曆廣泛,心有主見。他知道光人漂亮不行,如今畢竟是商品時代,許多姑娘的戀愛觀也等同於金錢觀。今天傍大腕,明天追大款,鬧個“花瓶”擺在家裏,經常免不了出差的他,還怕後院起火呢。而王曉麗,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決不會失察。單憑她的似水柔情,如詩如畫的美麗與恬靜,他已經認定,她正是自己期冀和向往的生命的另“一半”了。

細心的她發現,李倫不僅高大偉岸、心胸寬廣,而且正直可靠,粗中有細。她喜歡他的幽默風趣,滔滔不絕。喜歡小鳥依人般依偎著他,像聽故事那樣,聽他縱論天下,暢敘各種見聞與見解。和他在一起,她覺得自己的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心中則更覺得踏實、輕鬆和愉快。

李倫和王曉麗,盡管認識不久,但由於情投意合,他們的關係也一如漸入暮春的氣候不斷攀升、進展很快。

轉眼到了1998年3月4日,聽說李倫談了女朋友,他的爸爸和姐姐,專程從戶縣趕到了西安。李倫約了王曉麗和爸爸及姐姐見麵,並在一起吃了飯。

那天飯後,李倫送王曉麗回家,路過一家照相館,李倫指著櫥窗裏陳設的新人結婚紀念照片,半開玩笑地對王曉麗說,咱們今天幹脆先照個結婚相吧,否則,過一天就老一天。王曉麗知道他平時愛開玩笑,自然沒有認真考慮,便對他說,你急什麼,八字還沒一撇呢,今天才見了你爸和你姐,改日,也讓我爸爸、媽媽見一見你,等確定了以後,合影的機會,還不多的是麼?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成了他們終生的遺憾。而王曉麗的父母、親友,也無緣目睹李倫本真英俊瀟灑的麵目。因為,就在第二天,古城西安發生了震驚全國的“3·5”特大爆炸……

那天下午4時30分,位於西安西郊的市煤氣公司管理所,一個容積400立方米,儲量達170多噸的氣罐,突然出現了嚴重的泄漏現象。就在消防人員趕來搶險排除之時,又發生了罐體連續閃爆事件,危及了周圍數平方公裏以內工廠、機關、居民的安全。

消息驚動了中央領導及省、市機關。

當西安市有關方麵全力出動,搶險滅火的時候,王曉麗卻對西郊發生的事故懵然不知。她像往常一樣,在下班的時候,依然等待著李倫打電話來。從五點一直到七點,李倫往日那原本非常準時的電話,卻第一次出現了“空當”。

等到六點多鍾,王曉麗還不見李倫打來電話,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她打了個電話過去,詢問李倫。但接電話的戰士隻簡單地回答了她,說李倫不在。她隻好放下電話,悻悻地離開了辦公室,心裏不由得有點埋怨李倫。因為前幾天,李倫就已經和她約好,要一起去看那部轟動全球的愛情與災難大片《泰坦尼克號》。王曉麗有心買好了這天晚上七點半的電影票,可是眼看著快到七點,卻不見李倫的蹤影,她怎麼能不著急呢?

陶醉在愛情深夢裏的她,似乎這一天有些感覺遲鈍,也許是距離西郊較遠,她居然一點都沒有聽到爆炸的任何消息,甚至想都沒有想到,李倫會是因公耽誤了約會和看電影。相反,她卻在猜測男人的心,覺得愛情真是無法把握,明明說好了去看電影,她好心提前買好了票,怎麼會忘了赴約?即使有事不能前往,也應該給她說一聲才對。她覺得這不像李倫處事的風格。一定是有什麼事,不便於告訴她,或來不及對她說吧!

然而,越是這樣考慮,王曉麗越是心急如焚,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無望地等到手表上的指針跳過7時30分,那場電影終於沒能看成,而她則不間斷地撥著李倫單位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

然而,電話總是占線,偶然打通,仍然是那個戰士“李隊長不在”的簡單回答。

那一夜,王曉麗幾乎是守著電話度過的。

第二天上班,聽一個家住西郊的同事說,那裏發生了大爆炸,當場就死了許多人,主要是消防隊戰士。王曉麗的腦袋“嗡”的一聲,不由得一陣轟響,如同真正聽到了那個驚天動地可怕的大爆炸聲,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攫住了她。她的第一個本能的反應,就是撲向電話,再一次給李倫的中隊通話。

可對方回答她說,“李倫出火警還沒回來”。

沒等下班,王曉麗就急急忙忙趕到了西稍門消防第九中隊。李倫過去曾帶她到隊上來過,但這天走進中隊,卻不同往日生龍活虎的景象,隻見那平時沒有關閉過的大門,空落落地掛著一把大鎖。院子裏既沒有戰士們訓練,也沒有人來往走動,一切似乎都沉默,沉寂得讓她感到恐懼。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下墜,不由得暗暗念叨著李倫的小名:小三,難道小三,真的……不,不,這不可能……

可是,他現在到底在哪裏呢?

李倫的人生,確實在這一天經受了嚴峻的生死考驗。

3月5日下午4時,他和戰友們奉命趕到出事的現場,途中接到指揮中心的報告,說是西郊液化氣泄漏。由於中隊防護器材不足,深知其中危險的李倫,便毫不猶豫,將自己帶的空氣呼吸器和防火麵具,遞給了身邊的戰士。麵對嚴重泄漏的液化氣,他置個人安危於不顧,帶領兩名水槍手,立即衝進去稀釋掩護。

一隊消防戰士衝了上去,因為煤氣中毒,不一會兒,又一個個被拖了出來。接著,又有一隊消防戰士衝了上去,李倫和晏紅安隊長等人站在牆頭,和險情展開了殊死的搏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堵漏和稀釋的工作,正在緊張進行。這時,戰士何科選過來說,“李隊長,你沒帶呼吸器,讓我換你吧。”可他頭也不回地說,“我能堅持住,你去換朱兆飛吧!”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巨響,彌漫在空氣中的液化氣閃爆了,李倫和他的戰友,在閃爆中跌下了牆頭,陷入了一片火海……

在火與血的洗禮中,英雄的意誌和他們的愛情都經受了空前的考驗。

1998年3月5日下午6時45分,這是古城西安一個載入史冊的凝固時刻,也是李倫銘記終生的日子。

大爆炸強大的衝擊波,將李倫從牆上掀進火海,他瞬時成了一團可怕的火球。頭上、身上、眼睛、鼻子,甚至感到肚子裏麵都是熊熊燃燒的大火。李倫本能地喊著、叫著,在地上連滾帶爬,發瘋地掙紮著。生死關頭,李倫的意識卻異常清醒,他心裏說,完了,這一下,我非燒死不可了!

他事後對記者說,隨著這個念頭,他第一個想到的是爸爸媽媽,他們就他一個兒子,拉扯到大多不易啊!特別是那個屯墾守邊幾十年,從而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和英雄的爸爸,三天前,還由於高血壓和心髒病而住進了醫院,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李倫拚命地在地上滾爬。依稀之中,他看見了一處偏門,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當即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了。是當地的老鄉,幫助撲滅了他身上的大火,並將他送到了距離出事現場最近的軍工醫院……

在那場震驚全國罕見的大災難中,有14個人壯烈殉職,28人受傷。李倫的中隊當時在現場有九個人,僅僅隻有三人僥幸存活,爬了出來。而李倫,則是三個人中受傷最重的一個。胸部以上,幾乎全部燒傷,兩耳殘缺,顏麵毀壞,雙手幾乎殘廢,全身燒傷麵積達60%。

當李倫躺在醫院,三天三夜昏迷不醒的時候,王曉麗則失魂落魄,到處打聽著他的下落。

3月7日下午,她趕到九中隊後,徑直找到了指導員,急不可耐地詢問李倫的情況。指導員有心想瞞,莫名其妙地叫她先回戶縣家去,說李倫要好幾天才能回來。最後,在她反複追問之下,看著隱瞞已經無濟於事,隻好盡量地寬慰她說,李倫受了點輕傷,已經住院。王曉麗當即就問在哪個醫院,她要馬上去看。指導員沒有辦法,隻好告訴她說,醫院已經全部封閉,誰也不能進去。

王曉麗聽到這裏,不寒而栗,“哇”地一聲哭了:不,不!你們肯定騙我,既然他是輕傷,為啥還要被封閉在裏麵?

正在這時,李倫遠在廣東工作的妹妹,打來長途電話,因為她看到了香港鳳凰衛視的報道,得知西安發生了特大煤氣爆炸事故。她為哥哥擔心,詢問李倫是否平安?

指導員閃爍其詞,故作鎮靜,剛剛搪塞過去,又一陣電話鈴響。他拿起話筒,卻是李倫的爸爸從戶縣醫院打過來的。指導員躊躇不決,正不知如何應對,沒想到站在一旁飲淚啜泣的王曉麗,卻突然搶過話筒,極力平靜地對李倫的爸爸說:伯父,你別擔心,李倫沒有多大的事,我剛還見他來著……

放下電話,她連連搖頭。她一邊哭著一邊告訴指導員,她怕李倫的爸爸一時挺不住,才隻好這樣撒謊。話沒說完,她突然又問,你們是不是怕我受不了,也在給我撒謊?

說著,並不等指導員回答,她轉身就跑出了九中隊。她忽然覺得身不由己,腦子昏昏沉沉,像被擂了一悶棍。出了門,擠上4路公交車趕到鍾樓,然後跳下車趕往西華門坐601。剛坐上不久,還沒開到北大街,車卻拋錨了。她隻好跟大家一起下車,換乘另一輛601,好不容易坐上車,那輛車一出北門,偏偏與一輛迎麵開來的麵包車撞在了一起!

一種不祥的陰雲悄然湧上她的心頭。她沒有再乘車,從北門步行了四站路回到單位。

這天晚上,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失眠的她,徹夜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曉麗急匆匆趕到醫院。由於怕傷員感染,家屬一律不得進入病房。她隻能隔窗相望,敏感的她聽見裏麵有人痛苦地喊了一聲,她本能地覺得,那正是李倫在喊,她的心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

就這樣,她每天守候在病房窗前,希望能夠得到李倫的信息,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可惜處在搶救階段的李倫,被嚴格隔離在無菌病室裏,禁止任何人探視。盡管王曉麗苦苦哀求,想見一麵,醫護人員卻是嚴格把關,毫不通融。

她們告訴王曉麗,李倫從頭到腳,渾身都纏著紗布,進去也看不見什麼。王曉麗一聽,知道他傷勢嚴重,不由自主撲倒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哀哀慟哭起來……

這時,一位年齡較大的女大夫,看見她悲痛欲絕的樣子,大概是出於理解、憐憫和同情,悄悄拉過她,轉到李倫病房另一側的窗前,讓她透過窗子,看了一眼裏麵那個魂牽夢縈的人。

隻那一眼,王曉麗的心就要碎了,因為她看到的李倫,居然是一團紗布和幾根從紗布中間伸出來的導管,而一動不動的李倫給她的感覺,竟好像失去了生命。

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天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曉麗半天緩過神來,扶著窗台,一時不知是真是夢。她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確認,躺在裏麵的李倫,就是她認識還不到一個月的那個高大偉岸的男友!

3月9日,李倫被轉到醫療條件相對較好的市中心醫院,他既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更沒有完全脫離危險,處於半昏迷狀態。他不時地出現夢囈現象。英雄的生命,處在死神陰影的籠罩之下。在這種情況下,醫生已經不能不實話實說,將李倫的傷勢和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和盤托給了王曉麗。

他們告訴她,李倫的外貌是無法恢複到原來的樣子的。他兩手燒傷嚴重,韌帶已經壞死,指頭僵硬不能彎曲,有幾個指頭完全殘廢,右手除大拇指外,其他四指第一關節都燒沒了,很可能會終生喪失勞動能力,生活恐怕也難以自理。最擔心的是大腦可能受到傷害,根據傷勢情況,如果危及生命,還可能要被截肢,甚至可能成為植物人……

王曉麗聽得一陣陣發冷,忍不住直打寒噤。

半個月過去了,李倫終於醒來,他嘴裏含混不清咕噥著什麼。王曉麗湊上前去,不由得大吃一驚。臉上揭去紗布的李倫,宛若一塊煤做的雕塑——黑乎乎的腦袋,腫得像個籃球。滿是黑痂的臉上,夾雜著鮮紅的嫩肉。頭發和眉毛,幾乎全部燒光。原來眉清目秀的眼睛不見了,像是一對突起的黑核桃上夾著一條細縫,偶然有一點白色閃動的地方,竟是眼睛。上下眼簾,被割開了一道口子,裏麵有混濁的黃水流淌出來;過去秀挺的鼻子不見了,現在隻有一個黑乎乎炭塊似的黑疤;嘴唇燒得嚴重外翻,使兩排整齊的白牙翻露出來。

王曉麗驚呆了,她的心一陣陣緊縮,過去的那個英俊瀟灑、活潑可愛的李倫,已經蕩然無存。

在此期間,王曉麗的幾個好友得知了李倫的情況,都設身處地為她著想,勸她不要再和李倫來往。他們的理由是充分的,也無可指責。他們說,你們認識不久,也沒正式訂婚,現在趁機離開李倫,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王曉麗聽了他們的話,居然顯出意想不到的平靜。她說,他現在正需要我,隻要他活著,我就不能看著他在身體受到嚴重損傷的情況下,心靈也受傷害,我會永遠照顧好他,照顧一輩子的。

事實上,王曉麗事先想象得更加嚴重,她甚至已經作好李倫缺少一條胳膊或腿的打算。僥幸他的肢體還算健全,她覺得已經很幸運了,尤其是和李倫那些犧牲的戰友相比,她覺得已經很幸福了。

正因為這樣,她一如既往,每天有空就往醫院裏跑。給李倫送飯、喂飯,給他撓癢癢。她過去在家從來不吃剩飯,現在李倫的剩飯,幾乎就是她的用餐。燒傷恢複中,最讓李倫難受的就是皮膚發癢,他自己不能亂動,別人幫忙,輕了無濟於事,重了又怕傷著了他。白天還好說,他可以叫喊、乞求別人幫忙;一到晚上,他隻好咬緊牙關忍受,以至於徹夜難眠。隻有王曉麗守護著他,整夜為他輕輕抓撓,每天晚上,隻能在他的床頭打個小盹,休息一兩個小時……

後來,還沒來得及和李倫謀麵的王曉麗的父母,也聞訊趕到了西安,見到了麵目全非的李倫之後,母親心事重重,把女兒從病房叫了出來,鄭重其事地說,婚姻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要慎重考慮和李倫的關係。

這一次,王曉麗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也鄭重其事出地對父母說,我愛過去的李倫,更敬重現在的李倫,因為他的受傷,是為了保護國家財產和群眾安全,他的心比他的外表更值得珍愛。在他遭此大難的時候,我怎能忍心離開他呢?

說到這裏,她自己再一次哽咽,忍不住熱淚長流了……

此情此景,讓她的父母也肝腸寸斷,涕淚交加的同時也深深感動。王曉麗的父親,曾經是寧西林業局黨委副書記,在婚姻問題上一直尊重女兒的意見。他安慰女兒說:如果你已經拿定了主意,作出了選擇,我們也會像你一樣愛李倫的。他今後,也就是我們的兒子……

對於王曉麗和李倫遭受磨難的愛情,李倫的父母態度則很明智。他父親原是新疆某生產建設兵團團長,母親是一名教師,兩人都已退休。在李倫受傷一個多月之後,二位老人便鄭重其事地找曉麗談了一次心,他們說:“你開始來看李倫,我們是很感激的,現在他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你完全可以不來了。即便你們之間的事不成,我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看法的,我們也會認你做幹女兒,因為,你實在是個好姑娘!”

曉麗聽後,平靜地笑了笑說:“你們不要擔心,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女孩,既然作了選擇,就不會改變的!”

李倫的父親說:“即便是你同意,你家裏的人也不一定會同意,你還是鄭重地征求一下你父母的意見吧!”

王曉麗說:“你放心,這我知道。”

時間過得很快,李倫的父母原想,或許過一段時間,曉麗聽到反對的聲音多了,她就會改變態度。誰知她一如既往,每天下班就跑到醫院護理李倫。過去,每到星期天她總要回戶縣,她的父親在車站等著接她。自從李倫住院後,節假日就再沒回去過了。她的心,已經全部放在了李倫身上。

李倫的同病房,住著一位被硫酸毀容的小夥,這位小夥子的戀人見到他毀了容,來過一次,就一去不複返了。麵對曉麗這樣的好姑娘,李倫的父母被深深感動了。看著曉麗和李倫的情感不但沒有被烈火造成的後果燒毀,相反,兩人的感情卻在一天天地加深,兩位老人心情非常矛盾。他們既怕曉麗離開李倫,又為她今後著想,想讓她離開李倫。因為越是覺得曉麗可愛,就越覺得讓她一輩子守著李倫太不公平。她的生活,將麵臨兩難選擇:一是守著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過一輩子;二是雖有男友,卻不能同他一塊兒走上大街。她一生的生活負擔該有多重?為此,李倫的父親再次找曉麗推心置腹,深談了一次。

“曉麗,你不要擔心離開李倫誰會對你有什麼看法,李倫過去談過朋友,有的談了幾年最後還是散了。你和李倫認識隻不過一個多月,你擔心什麼呢?”

曉麗卻反問道:“叔叔,你看我缺什麼?是缺吃飯的地方還是缺住的地方?或者是缺工作?你說我為什麼要到醫院來?”

李倫的父母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用李倫父親的話來說,就是“如果說李倫是救火中的英雄,那麼王曉麗就是英雄背後的無名英雄”!

有一次,李倫父親見隔壁病房李倫戰友病床前有個姑娘,一口一個“咱爸咱媽”,無意中對曉麗說,“也不知道那姑娘和他是什麼關係,一口一個‘咱爸、咱媽’。”聰明的曉麗聽了後說:“如果你願意,從今天起,我就把你叫爸爸!”說著,就親熱地叫了一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