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尚宮局時已是掌燈時分,因昭君公主出嫁這一件大喜事,宮裏各處的燈都點得格外亮堂,照得整個漢庭宮室恍如白晝。
我與芝薇正並肩坐在案前閱覽此次婚事的開支,宮女李貝珍便緩緩走了進來,她是寶珠的姐姐,原先在花房做蒔花宮女,寶珠作為陪嫁侍女和親之後,我便將貝珍調到尚宮局做我的貼身侍女。
貝珍望著我,幾經躊躇總算開了口:“兩位達人,韓女史在獄中要求見您二位最後一麵。”
我抬頭望了她一眼,沉靜道:“她現在如何了?”
李貝珍低眉順目,依依答道:“據說已經餓得不成樣子了。”
“餓得不成樣子?”芝薇的長眉遽然顰蹙,一副惶疑的模樣:“這叫什麼話?難不成獄卒不給她飯吃?”
貝珍解釋道:“尚儀大人有所不知,每每獄卒給韓女史送飯菜,她都不曾碰。恐是嫌棄飯菜不好吧。”
我與芝薇交換了神色,眉間的哂笑如閃電般隻在一瞬:“她不是嫌棄飯菜不好,而是怕有毒,寧願餓死也不願意被毒死。”
貝珍心領神會,詢道:“那兩位大人還去看她嗎?”
芝薇放下手中的筆,嫣然一笑:“當然要去,你下去準備吧。”
“諾。”貝珍知禮地退下了。
我起身略正衣冠,心底有種說不出的輕鬆愉悅:“走吧,咱們去會會故人。”
大漢朝的規矩,但凡犯錯的宮女太監一律關押在暴室。暴室修建在宮廷條件最差的地方,夏日酷曬,冬日嚴寒,房屋也因年久未得修繕。有些犯下大錯的宮女甚至不能有住的地方,衣不蔽體,被活活曬死。
我與芝薇緩緩踏入暴室,統領侍衛便滿麵笑容地迎了上來。暴室沒有領頭女官,先帝安康年間曾有過幾位,後來都死於非命,人人皆道寧願做三等宮女也不願做暴室女官,元帝也就借故取消了這一職務。為了防止關押的人暴亂,特意將看守暴室的侍衛增加了兩隊。
“卑職給尚宮大人,尚儀大人請安。不知二位大人光臨,有失遠迎。還請兩位大人恕罪。”
我示意他起身,不動聲色:“不知者無罪,就不必客套了。我們來看韓女史,勞煩你帶路。”
“韓女史?”那侍衛先是一臉疑惑,隨後笑意滿麵:“原來是她啊,二位大人請跟我來。”
走進韓玉蕊房間時,一股餿氣撲鼻而來。我和芝薇忍不住作嘔,忙伸出手掩住口鼻。
“以前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韓玉蕊冷笑一聲:“何必這麼惺惺作態呢?難道當了尚宮人就變了嗎?”
她靠在牆上,背後墊著一塊灰塵仆仆的軟墊,半月未梳洗的黑發散開披在雙肩,破舊的白麻色囚服已經開始脫線,盡管樣子狼狽不堪,她的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倨傲。
我放下手,不疾不徐道:“總好比還是布衣之交時就變心的好。”
“是嗎?”韓玉蕊啞然失笑:“那這麼多年,究竟是誰變心了呢?”
芝薇的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怎麼,你想追究?也該是我與宛森先問你吧。”
韓玉蕊斜乜芝薇一眼,萬分不屑道:“你想問什麼?”
我示意芝薇噤聲,把聲音放得極為低緩:“有些事情不用問就知道答案,比如當初你把鳳袍繡錯的一切罪責都推在我和芝薇身上。”
韓玉蕊在鼻子裏冷哼一聲,隨即笑道:“崔宛森,你自以為聰明,卻不懂什麼叫身不由己,為了活命,我隻能這麼做。”
我往前走了進步,靠她越近,那股餿味就愈發濃烈。我生生壓住心底翻湧而上的惡心,平聲道:“好,就算你為了活不得不這麼做。但後來呢?鍾長使一向溫馴知禮,她為何會莫名其妙觸怒龍顏?毛延壽為何敢亂畫妃嬪畫像?家宴時匈奴進貢的黑熊為何會跑出圍欄?”
韓玉蕊有些發愣,她見我走來,不由往後瑟縮著,聲音卻不顯懼色:“沒錯,這些都是我幫薛昭儀做的,為她鏟除異己,穩固恩寵。”
我擰了眉,怏怏地把臉一沉:“可是他們並沒有威脅到你的生命安全和地位,你幹下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良知在何處?就不怕半夜夢見冤魂索命嗎?”
“哈哈哈哈……”韓玉蕊仰天大笑,那笑聲格外詭異,像是蠱惑人心的邪魅:“良知?崔宛森啊崔宛森,活在這宮裏的人誰有良知了?恐怕連你都沒有吧?又有什麼資格說我?那是最可怕的東西,會害死自己的。至於冤魂索命,我馬上就要成為這宮裏的另一縷冤魂了,我怕什麼?”
“喪心病狂!”芝薇銀牙咬錯,惡狠狠地啐了韓玉蕊一口:“死到臨頭不為自己懺悔,反而在此滿口胡言。”
我的聲音極其輕柔,就像飄在蒼穹最高處的雲朵:“其實我本想放你出去,如今看來,大可不必了。”
韓玉蕊陰沉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急,這才正眼看著我:“你說什麼!?放我出去?”
“對。”我的聲音像一條平原上的溪流,緩緩流過韓玉蕊的心田:“我還想看看初見時那個膽小羞怯的玉蕊妹妹。可惜,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