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做業務(1 / 3)

做業務

中篇小說

作者:宋小詞

宋小詞,女,本名宋春芳,生於1982年春天,在《芳草》《長江文藝》《山花》等文學雜誌發表《滾滾向前》《天使的顏色》《路遙遙的心事》《鐵骨錚錚》《聲聲慢》等中長篇小說,其中《天使的顏色》被《小說月報》轉載,長篇小說《所有夢想都開花》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公開出版發行。武漢市第八屆簽約作家。

1

焦素素一回家,她媽就扯著她的胳膊往房裏拽,還把門窗都關上了,說,張琴死了。焦素素“啊”了一聲,七竅頓時張開。她媽說,沒見屍體,張琴單位的人深更半夜來的,就給了個骨灰盒和十萬塊錢。焦素素又“啊”了一聲,這一聲比先前那一聲規模要大得多,七竅都開到了極限。

她媽說,你小聲點,啊啊個什麼,這事在村裏沒有聲張,隻我們家知道,來的人說張琴是摔死的。

焦素素說,摔死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媽鼻子往上一拱,眼睛往上一翻,說,八成是被人謀了,不然好好的給你十萬塊錢?他們那裏說謀了就是被害了。

焦素素問道,那錢張琴的爸媽真收了?

她媽說,那能怎麼樣?她哥哥張平要治病啊。來的人說了,如果鬧,一分錢都拿不到,現在一下子十萬,給張平整房子娶媳婦不用愁了。她爸媽也想得開,鬧到天上去,也換不來女兒的命啊。朝張琴家那個像廟似的老平房看,焦素素倒也能理解她爹媽的做法,人窮了就會生出許多算計。

她媽之所以驚天慌地地把這事說給焦素素聽,一來是焦素素跟張琴是從小玩大的,二來焦素素是高江縣的記者,喜歡聽些稀奇事。焦素素心裏想,摔死的?又不是摔豆腐,還成了渣,怎麼不讓人看最後一眼?這麼急著火化,這裏麵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張琴的單位是縣裏新開發的嬌湖島風景區。焦素素隻知道這年月拆遷的和城管的很囂張,沒想到風景區也這麼囂張,青天白日死個人,摔死的,這謊扯得太不費心思,就有點欺負人了。

倒是增添了焦素素去嬌湖島的好奇心。台裏今天開會,說要派她到嬌湖島拍一個風光兼民俗的專題片,配合縣政府的旅遊宣傳工作,時間是初定一個月,吃住都由嬌湖島安排。馮局長話音剛落,焦素素的背後就傳來好一陣喧嘩與騷動,有拖動桌椅的,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這聲音會說話,說出許多不滿,對領導不滿,對焦素素不滿,對局裏許多事情不滿。這差事,說是幹活兒,差不多是帶薪休假,捏鼻子哄眼睛,局裏便宜全讓這姓焦的占盡了。

焦素素倒不覺得什麼,她對自家門口炒作了許多年的風景區提不起任何興趣,景區開發出來五年了,她至今還未曾去過那地方。但是她還是裝出很激動,裝模作樣報答領導們的厚愛,也算是回擊同事們的嫉妒。

處暑已過,接近白露,下午驅車回農村老家拿幾件換季的衣服,不想竟聽說這一消息。起先焦素素感到震驚、憤怒與心寒,覺得這世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殺人放火、毀屍滅跡一般都存於傳說或是載於網絡,而今卻到了自己眼跟前,當事人還是自己兒時的夥伴。太恐怖了!這些五味雜陳的感覺也隻在焦素素心裏翻滾了一會會,就被一種無能為力的軟弱給鎮壓了。即使張琴真的是冤死的,她又能怎麼樣?雖然她是記者,但記者不是救世主,特別是高江縣的記者,救自己還不一定呢。

不過,她可以盤算著做個業務。少說也能找嬌湖島風景區搞一百萬,那個風景區縣政府占了好大一股呢,有錢。一百萬,按照公家拿大頭、私人拿小頭的老規矩,自己能得到十萬塊。焦素素躺在床上想到這十萬塊,有點迫不及待,立刻爬起來,連她媽做好的晚飯都沒吃,拔腿就走了。

2

不到兩年,焦素素就學會了做業務。不做不行,不做得餓死。高江縣廣電局記者的工資號稱是三千二,可保底工資隻六百,其餘拿出來浮動,到了月底發餉,現狀就跟中國當下一樣,少數人肥得流油,多數人窮得要死。焦素素在“窮死”了大半年後,腦袋就跟中秋間的棉桃一樣,開竅了。

他們院裏的岩牆上深深鑿著“新聞媒體是黨和政府的喉舌”幾個大字。對於高江縣廣電局來說,他們的黨和政府就是高江縣委縣政府。搞不清楚是因了幾分姿色還是因為自己是正規傳媒大學畢業的,在給記者分縣裏四大家領導時,她被分派跟縣委副書記、縣長馬向東。第一次跟縣長出去,同事雷雲南就跟她說,馬縣長個不高,拍的時候機器要仰著。焦素素心領神會,便以仰拍來拍馬縣長的馬屁。還行吧,反正兩年過去了,馬縣長沒向局裏提出要換記者的要求。

過了岩牆,就是新聞大樓,進門處貼著每個記者的上稿量和廣告額度。這做法令記者們很窩火。工作業績也是一種隱私,將其裸露,就好比衛生巾貼在臉上,是侮辱。局裏每個記者手上都有廣告任務,拉廣告有提成,且不低,經濟利益比寫稿要強數倍。有門道的記者都把拉廣告當主業,買車買房兼泡妞,過得相當快活。像焦素素這類拉不到廣告的記者,日子過到拉一下衣袖子就會露胳膊肘的地步。大會小會,還得挨批,領導桌子拍得山顫,說廣電局不養閑人。在領導眼裏,不能創收的記者就是閑人。每每聽到這樣的話,焦素素就在心裏罵領導的先人。

把拉廣告跟登天比,焦素素情願選擇登天。她曾一竿子插到剛落戶高江縣的房地產公司,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跟人講廣告宣傳與房產銷售的關係,還沒進入狀態,工作人員就客氣地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像打發叫花子一般將她打發走了。她又到過酒廠、磚廠、窯廠,其結局如複製了一般,走人。同事譏笑她,說拉廣告不能做貞潔烈女,一本正經,說話像釘釘子,鬼的媽把錢給你!拉廣告水深得很,門道多著呢。同事看她一副懵懂的樣子,說,這麼跟你說吧,要錢就得不要臉。說得焦素素兩眼瞪得跟牛卵子似的。

她把這話說給雷雲南聽,雷雲南大爺般翹著二郎腿,剽竊電影《讓子彈飛》裏王麻子的台詞,大拇指一舉,說,信不信?爺站著就把錢掙了。雷雲南上次幹的那一票,實在漂亮。他是從群眾的熱線電話裏得知縣裏某樓盤有嚴重質量問題,房子的實際麵積比標注麵積小兩個平方米不說,而且按照建築行業規定十公分厚的樓板,開發商隻做了六公分厚。接到熱線,雷雲南下午在廣電局門口攔了摩的氣勢洶洶地去的,回來是開發商用奧迪A六送回的。要命的是,次日牆上的通告欄,雷雲南的廣告額度欄就貼了好幾顆五角星,標注金額是六十萬,近十分鍾的法國香郡樓盤廣告已經在電視台滾動播出了。更要命的是,月底雷雲南提成拿了近六萬,休年假,如願以償飛往昆明。

甲方以乙方把柄做要挾跟乙方換錢,這就是他們說的做業務。

3

在她看來,雷雲南的做法是不道德的,新聞怎麼能拿來換錢?會上,領導們反複叮囑記者要有鐵肩擔道義的責任,不得索要封口費,但看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焦素素這才幡然悟道領導說話像放屁,不能當真。

做業務就得揪住對方的把柄,這把柄越要害,業務做得就越順當。這把柄就跟男人的蛋蛋一樣,抓住了,他就從命了。

焦素素的第一筆業務是在陽光KTV開的張。她一小學男同學過生日,說要狠狠嗨一下,整點生猛的玩意,挑釁似的問她敢不敢參加。她當時有心,借了台裏的偷拍機去赴的男同學的生日宴。說生猛就生猛,那大半個晚上,焦素素算是開了眼了,包廂裏大片大片白花花的胸脯肉和大腿肉看得焦素素心驚肉跳,忍受了大半夜,焦素素總算偷拍到了他們吸食麻果和搖頭丸的場景,很黃很暴力。帶子是焦素素在深夜潛入電編室悄悄製成的。製成後,她腦海裏有一閃念,要不要傳給市級媒體和省級媒體。但僅僅是一閃念。焦素素知道在高江的地盤上,胳膊肘朝外拐的下場是很疼的。

跟陽光KTV的這筆業務做得還算順利。順利,也是因為來之前焦素素做足了功課的,做業務跟打仗一樣也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她知道分管治安的王副縣長的兒子就是陽光KTV的幕後老板。焦素素手上剛好有份重點整治高江縣城娛樂場所的紅頭文件,這個文件是在王副縣長主持的會議上發的,王副縣長當時在會上把鐵做的話筒都快說爛了,整治高江黃賭毒現象的決心很大。現在用王副縣長的矛去戳王副縣長的盾,才能戳得他們啞口無言。

頭一次做業務,焦素素就拉來三十萬的廣告合同。當月提成三萬多。雖不像雷雲南暴發,但已成功脫貧。陽光KTV還成了她焦素素做人情的一個道場,時不時領了五行八作的朋友吃了喝了唱了玩了,大筆一揮,龍飛鳳舞簽上“焦素素”三字就可以拍屁股走人。

得好處嚐甜頭的事,就跟婊子接客一樣,隻要開了頭,想收尾就難了。焦素素現在做業務儼然一條螞蝗,聽不得水響。教育部門剛出台假期不準中小學校補課的政策,焦素素他們就四處暗訪暗拍一些中小學校違規補課收費的事情,在鐵證麵前,簽廣告合同;有的不簽,直接將封口費塞進他們荷包,焦素素們也就哼哼哈哈含糊過去啦。跟質檢局、藥監局搞一次檢查,就會知道哪些企業、廠房是有問題的,焦素素就會聞風而動,蒼蠅般貼上去找單位頭頭談判。如今焦素素這業務是做大做強了,拿下了高江縣城最大的地產公司,拿下了高江縣城的水廠、竹器廠、塑膠廠,拿下了高江縣城最豪華的酒店、賓館、超市。

業務做得好,收入就水漲船高。焦素素前不久買了輛白色熊貓,車屁股後麵貼滿了水鑽,太陽一出閃金光,身量雖小,卻氣焰十足,沒辦牌照,照樣在高江縣的大小路上橫行霸道。也有風言風語傳到焦素素的耳朵裏,說她業務做得好不過是借了馬縣長的權勢。

馬向東是土生土長的高江縣人,做高江縣的縣長近八年,關係網織得跟蜘蛛網似的,各個單位的一把手差不多都是馬向東的人。高江的縣委書記都是外來的和尚,哪裏會念高江縣的經!這個在中國地圖上找不著的地兒,也沒哪個官爺願意在此幹它個五百年,平穩過渡就行。馬縣長才是高江縣的大爺。縣城裏各個局的頭頭都知道,每次馬縣長出門,後麵總跟著焦大記者,一個年富力強的一縣之長,一個青春動人的美女記者,天長日久的,保不齊會擦槍走火。不然,焦素素敢如此猖狂?那些醜事,給錢了就替你摟住,不給錢就給你捅個天窗。這口氣,一聽就是背後有撐腰的。

焦素素聽了跟沒聽見似的,從不爭辯。幹嘛爭辯?他們說她跟馬縣長有一腿,又沒少塊肉,管他呢。其實,跟了馬縣長三年,他們交情一直淡然。雖然馬縣長平易近人地拿焦素素開過玩笑,叫她“美人焦”;在訪貧問苦下一些田間地頭時,也向她援助過一隻手或是胳膊;但在焦素素心裏,馬縣長是高江的王,是她踮著腳也夠不著的。假使夠得著,焦素素也不想夠,她壓根就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個矮是宗罪,腰粗是宗罪,麵黑也是宗罪,還禿頂,這樣的男人不是披上權力的外衣,哪有一點看相?隻是馮局長這個人討厭,每次馬縣長來廣電局檢查工作,馮局長就嘿嘿地笑,有意無意把焦素素往馬縣長跟前推。

馬縣長對推到跟前的焦記者也沒越外多給一眼,兩個指頭伸過來,不冷不熱地晃一晃算是握了手,並不在焦素素的掌心裏多待半秒鍾。其他記者暗自發笑,焦素素也覺得沒麵子,私下給馮局長提意見,叫以後縣長再來,別把她往前麵推,跟銷貨似的,又沒看上。馮局長堆著笑說,看上了,看上了。說得焦素素直跺腳,說,您再這樣,別怪我人前翻臉。馮局長說,好好,依你,不會了。但馬縣長再來,馮局長依然將焦素素推到跟前,而焦素素卻也沒有在人前翻臉一次。

4

回局裏的路上,焦素素的心裏像是塞了個草靶子,亂糟糟的。張琴的樣子跟劃火柴似的,時不時“嚓”一下劃進她腦子裏。焦素素小時跟張琴好到穿一條褲子。後來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傳媒大學,張琴上了省裏的一所旅遊學校。長大的姑娘,各有心思,不似從前那般親密,關係說淡就淡了。焦素素隻知道張琴在高江縣嬌湖島風景區做導遊。這事當時張琴給焦素素寫過信,說縣裏新開發了一個旅遊風景區,招導遊,縣裏的領導專程到他們學校去挑人,海選似的,選了十二個才貌雙全的姑娘。張琴當時被選中了,高興壞了,在信中說能為家鄉的旅遊事業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感到挺幸福,挺自豪。

挺幸福、挺自豪的張琴竟然就死在了嬌湖島風景區。

焦素素不明白,風景區怎麼會出現謀人的事情,謀什麼呢?對於張琴來說,謀財是不可能的,難道是謀色?都什麼年代了,思想不能解放的也解放了,能解放的就解放到十萬八千裏了,色這種東西靠錢就能買到,哪裏還需要謀?

想到張琴畢竟是自己兒時最要好的夥伴,作為一名記者又是一個村裏的人,不想怎麼為她去伸冤,卻想著怎麼用她去發財,這有點卑鄙。想當初意氣風發從大學裏出來,他們係主任還給她寫了一幅字,是賈島的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焦素素接過那幅字,胸中豪氣跟火焰山似的,能燒死人。她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裝裱那幅字。

初來高江電視台,焦素素也曾有“今日把示君”的豪情與義氣。遇到政府機關有群眾靜坐、圍堵、扯橫幅的事件,她就眼睛裏放出光來,背著攝像機一副隨時等候出征,誓為群眾撥開雲霧見天日的樣子。但是領導遲遲不發話,老記者們坐在自己的格子裏穩如泰山,看著焦素素急得團團轉的樣子直樂嗬。最後她徑直跑去敲台長的門,台長說,這樣的事你就不要管啦!台長揚揚電話說,宣傳部剛來的電話,媒體不準動。焦素素陡然就泄氣了。群眾遊行抗議違規拆遷不準動、群眾扯橫幅堵交通要開發商賠錢不準動、退休職工抱團鬧待遇不準動,久之,焦素素他們也就懶得動了。有段時間電視台門口坐了個穿“冤”字圖案馬甲的婦女,花白頭發,一臉黧黑,嘴唇幹裂,每從電視台走出一個人,她就會小心翼翼喊一聲:“哎,這位記者!”但沒一個人理她。理也白理,誰敢為她伸冤?婦女在此朝九晚五地坐了一個禮拜就走了。

那婦女走後,焦素素有過片刻的失落感。她躺在床上,看著床頭掛的那幅字,臉騰地紅了,那牆上掛著的跟床上躺著的構成了巨大的反諷。她將那幅字摘了下來,塞進櫃子裏,用冬衣厚厚地埋了。摘掉那幅字仿佛是摘掉了某種羈絆。焦素素做起業務來渾身輕鬆,電視台廣告收入不說日進鬥金,碗金是有的。

車進高江縣城區了。街道兩邊的商鋪霓虹燈飛簷走壁,天橋廣場上,一群老大媽手拿彩扇踩著《最炫民族風》的節拍舞得有滋有味。車窗落下,賣甜玉米的、賣茶雞蛋的、賣氫氣球的、賣切片西瓜的,吆喝聲潑水似的湧進車裏。高江縣近幾年的發展像2004年雅典奧運會跑道上的劉翔,飛快。冷不丁一棟樓倒下了,一棟樓又蓋起來了,高江兩邊的房子都扒得差不多了,立起一棟棟江景房。現在高江縣四星級酒店有六個了,洋超市都到高江縣落了戶。在大學的時候,焦素素跟同學們說高江縣的馬路是六車道時,她的同學們都不敢相信一個小小縣城居然有這個氣度。那時,焦素素覺得倍有麵子。所以大學畢業,那麼多老師同學勸她留在京城時,她毅然選擇了回家鄉。一是戀家情結重,二是高江縣的不俗表現給了她希望。這一點,她覺得自己像極了張琴,高江縣走出去的兒女,都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

5

焦素素去嬌湖島風景區,是局裏的本田商務車送的。嬌湖島地處偏遠,車程有四個小時。車載電台調頻134千赫,是高江人民廣播電台,主持人正播報一則新聞,說高江縣年前有望從美國引進一個近20億的工業項目,目前項目的雙方代表談判進展順利,美商對高江縣的投資環境給予了充分肯定。主持人說,這個項目有四條生產線,每條生產線生產總值是50個億,如果此項目能落戶高江的話,高江縣的經濟將迎來質的飛躍。新聞播送完後,便是一段廣告,一男的問,休閑度假哪裏去?一女的立刻答,當然是嬌湖島風景區,坐遊輪、吃蛇肉、賞美景、看美人,讓你快樂似神仙。那男的接著來一句,嬌湖島夜晚更有戲哦!

那男的聲音含磁量高,那句“夜晚更有戲哦”似勾引,壞透了,逗得焦素素不覺笑起來。中午十二點,車才進入嬌湖,湖堤上一塊巨大的電子廣告牌威風凜凜地滾動著“嬌湖島風景區歡迎您”幾個大字。

一條寬闊的水泥馬路兩旁栽種著法國梧桐,枝椏交錯,一路濃陰。沿途看到不少老農提著竹簍蹲在樹下,焦素素看了半天,才知道這些老農是賣蛇的。生意應該還不錯,她看到不少車主停車問價,當場交易。那些蛇被老農們從竹簍裏提出來,扭動著、盤桓著,焦素素起了一路的雞皮疙瘩。好像聽雷雲南說過,嬌湖這地方人人敬蟒敬蛇,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都掛著長長的蛇皮,當地女子婚嫁繡品多繡雙蟒纏繞的花樣,寓意長久纏綿。當地產竹也產蛇,而且也善烹蛇肉,竹筒蛇、香辣蛇、蛇豆腐、蛇湯、蛇酒等,這一奇特民俗倒也成就了嬌湖島旅遊的聲名。

到了風景區門口,司機按了三聲響亮的喇叭,門房裏立刻走出一位身著白色無袖短衫和紫色包裙的女子,她向車牌看了一眼,便飛奔過來,問道,是高江電視台的焦記者吧?司機點了點頭。焦素素下車,司機從後備箱裏幫她取東西:一台攝像機,一大盒帶子,一個大行李箱。女子先是提攝像機,被焦素素擋了。這是吃飯的家夥,焦素素一般不讓人代勞,也算是對飯碗的敬畏。女子向焦素素笑了笑表示歉意,焦素素也向她笑了笑,表示不介意。司機跟焦素素打了聲招呼,那我先走了啊,片子拍完了來接你。焦素素點點頭。那女子熱情相留,說,吃了飯再走嘛,今天中午給焦記者接風,我們經理特別安排大廚做了蛇膠。司機咽了下口水,但還是拒絕了。

焦素素心裏頓時熱騰騰的。景區如此有心,居然還備了接風宴,還安排大廚做蛇膠,照此看來,這接風宴頗有規格。這些年做業務,差不多把名聲做臭了,那些企業廠礦、機關學校的頭頭腦腦們見高江縣的記者就跟見了瘟神一樣,你出底牌,我給錢,給了錢就給不出好臉色,更給不出好言語。坐在人家辦公室裏,別說熱茶,就是連杯涼水也討不到。大門口隻差貼出布標,防火防盜防記者。這些年,也習慣了,臉跟錢就跟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但嬌湖島風景區卻給了焦素素如此的禮遇,隆重得讓焦素素不知道怎麼是好。

女子朝焦素素伸出一隻手,說,焦記者好,我叫小苗。又對焦素素做了個請的手勢。焦素素便跟在小苗的後麵亦步亦趨。

景區入口處是一排仿古的雕花木架,貌似牌樓,前麵栽著一排竹竿,旌旗招展,三角形的彩旗上,每麵都印著雙蛇相交的圖案,那些蛇雖被美化了,但還是瘮人。過了牌樓,走一段鵝卵石路,便是一望無際的嬌湖。湖麵上十幾隻遊船往來穿梭,槳櫓聲和馬達聲混雜在一起,轟隆隆的聲音跟湖麵的波浪一樣,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湖邊栽種著垂柳和椿樹,垂柳的新綠舊綠加椿樹的明黃和火紅,這大片的濃墨重彩順著湖堤綿延不絕。

本來是坐快艇的,但焦素素想坐遊船。小苗便去跟那個駕船的師傅打招呼,說,姚師傅,我們坐烏篷船過去。那個叫姚師傅的船夫因臨時改意,火氣大得很,上船時弄出很大的聲響,像是有意做給誰看似的。

遠遠地看,嬌湖島像一座森林,鬱鬱蔥蔥,形狀如一個躺下的8字,隻是兩個圈圈隔開了,中間貌似有一道土壩,可以互通雙島。見焦素素伸頭張望,小苗說,嬌湖島實際是兩個獨立的島,左邊這個稍大些是母島,右邊這個是子島,那條土壩是天然形成的,可並排走三個人,而且地麵冬暖夏涼,稀罕得很。見焦素素聽得很認真,小苗就繼續往下說,嬌湖島麵積約有五百畝,相當於一個自然村的麵積,擁有這樣麵積的湖心島在全國沒有幾個,就是在全世界,也是少見的。焦素素坐在船舷上上下打量起這個女子來,她麵上生的有紅有白,不算漂亮,但眉眼清秀,笑起來別有一番韻味。焦素素覺得這笑有點像張琴。焦素素忽而問道,咦小苗,你認識張琴嗎?

小苗頓時一怔,脖子向前三寸,問,你說誰?

焦素素頓時改口,說,湯寧啊,我們電視台的主播,我覺得你跟她長得挺像的。

那女子隨即又綻放出笑來,說,電視上見過,是有很多人覺得我跟她長得很像,但我哪有人家那麼命好,人家那麼高級!你難道很低級?焦素素不解地問。

小苗頓時紅了臉也閉了嘴。周遭一片沉默。焦素素心裏卻在敲鼓,扶在船舷的手微微有汗浸出。她不知道剛剛這謊圓過去沒有,對方有沒有識破。在她提到張琴的時候,她明顯感到了小苗眼裏一閃而過的警覺,那是一種驚弓之鳥的神情。可以肯定,她是認識張琴的,而且對於張琴的事她很敏感。她對島上的情況如此熟悉,普通話也算標準,她可能就是一名導遊,這種地方的導遊不是純粹型的,缺導遊她就是導遊,缺服務員她就是服務員。她如此熟悉島上的情況,看樣子也是老手了,怎麼會不認識同是老手的張琴呢?這女子露出的機警,令焦素素暗暗後悔,怎麼一上船就冒冒失失地交代出了張琴,像是有鬼做祟似的!

6

半小時後,船才靠近嬌湖島。姚師傅將打了活結的纜繩甩動起來,繞過頭頂盤旋了幾圈,然後精準地套在被鋸去了枝幹的木樁上,再一扯,那繩就緊密地陷進樹樁的凹槽裏。這身手委實漂亮,像好萊塢動作片一樣,把焦素素都看呆了。姚師傅一腳踏在岸上一腳踏在船頭,搭上來一隻手臂先扶過小苗上岸,說,你把這箱子拖遠些,我等會起篙子怕把你甩到水裏去了。小苗便站到十米開外的一棵樟樹下。姚師傅又過來搭手扶焦素素。

焦素素剛剛在船頭落腳,姚師傅低低問了句,你是張琴什麼人?

啊!焦素素耳邊有如響了個炸雷,驚得一個趔趄,攝像機包也“咚”一聲落在船頭,幸虧姚師傅扶得穩,隻在船頭旋轉了一圈,並沒掉進水裏。待焦素素雙腳太平後,姚師傅將攝像機包遞給她。驚魂未定的焦素素立刻就知道了這個船夫的不一般,他長著一對如刀削似的眉毛,濃且黑,眼睛長形,眼珠大於眼白,顯得雙目炯炯有神,大鼻子大嘴巴,是那種很男人的款。

焦素素剛要張嘴說話,卻聽見小苗叫道,姚師傅,你磨蹭什麼?那邊還有遊客等著要船呢。

曉得呢。姚師傅將纜繩從樹樁上取下,複又跳到船上。等焦素素走到小苗身邊後再回頭看時,姚師傅連同那條船竟不見了蹤影。焦素素暗暗吃驚,眼前的這一傾湖水和湖麵上往來的船隻像是一個帶肥皂泡的夢境,虛幻而飄渺,身邊遊客們的喧嘩似乎也隔了天遠地遠,像是從時空的夾縫中傳來的。這個島四麵不著陸,隔著寬闊的嬌湖,倒像隔了陰陽。再看小苗,活像個女鬼,特別是那雙塗滿了大紅指甲油的手更是像鬼的有力佐證。焦素素將手插進褲兜,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倒是真切的。幸虧太陽從雲層裏出來了,光和炙熱令焦素素稍稍生出些安全感。

小苗說,焦記者,我先帶你到住宿的位置,把行李放下,稍事歇息會兒,然後我再帶你到餐廳,我們經理已經在那兒等候多時了。賓館門前有個類似檢測行李的掃描器,小苗說,焦記者,這是賓館的規矩,所有東西都需要檢測,對不起啊。說著把行李放在了傳送器上。焦素素指了指攝像包,意思是問這個也需要檢測嗎?小苗很嚴肅地點了點頭。焦素素隻得放到傳送器上。

住宿條件不錯,安排的是個套間。不錯主要是因為幹淨,馬桶圈上沒有可疑的汙漬,化妝鏡一塵不染,雪白的毛巾含有洗滌過的幹燥的芳香,各種金屬配件光亮可鑒,床也鋪得平展。小苗說,焦記者,這是我們賓館的貴賓房,總共就兩間,這裏推窗見湖。還滿意嗎?焦素素笑了笑說,滿意。心想,嬌湖島對自己的接待規格都達到貴賓級了,這重量級的客氣,就露出了討好的痕跡。討什麼好呢?怕我拍片不盡心嗎?不至於。嬌湖島的宣傳片有十幾套,各種各樣的鏡頭都有,再也拍不出什麼新花樣來,此次拍片,其實就是讓人出來放鬆放鬆的。同事都說台裏領導對我的態度就跟妓院裏鴇兒對花魁的態度是一樣一樣的。所以,焦素素在心裏劃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好可供他們討。

小苗說,您滿意就好,那我們去用餐吧。焦素素點點頭,說,你先到外麵等我一下,我上個衛生間。支走小苗後,焦素素打開攝像機包,一看大吃一驚,跟攝像機裝在一起的微型偷拍機不見了。她把所有的拉鏈一齊打開,將攝像機取了出來,然後將包懸空著朝床上猛抖,屁都沒有一個。焦素素除了自己提攝像機包的習慣外,還有一個習慣就是隨身帶偷拍機,這個偷拍機是她私人的。怎麼就不見了?焦素素一下癱坐在床上,周身一陣發冷。

小苗在外麵叫道,焦記者好了嗎?我們經理來電話催了。焦素素弱弱地回道,快了,馬上就好。她努力讓自己平靜,將下車到現在這近一個小時的分分秒秒都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嫌疑最大的就是那個戴著草帽的船夫。她記得自己劇烈搖晃快要落水的間刻,攝像機包掉在了船頭,後來還是他遞到她手裏的。對,一定是他!天,他是怎麼知道她包裏有這玩意的?他拿這玩意幹嘛?眾目睽睽下,他是以怎樣的方式神鬼不知地拉開拉鏈,然後取走偷拍機,然後又將拉鏈拉好,將包遞給她的?那速度應該是閃電遊走的速度。此人太可怕了!

給焦素素接風的酒席很體麵,盤子都是摞著放的,有什麼菜焦素素一個也沒記著,有哪些人焦素素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她的整個心思都在那個偷拍機上,對於席間的迎來送往,她如木偶般提一下動一下。大家都瞧出了焦記者興致不高,宴席草草結束。

回到住宿的房間。焦素素覺得頭重腳輕,酒勁上來了,便倒頭就睡。醒來已是次日淩晨的五點鍾。她睜開眼,酒頓時就醒了,那個偷拍機居然堂而皇之地就擱在電視機的旁邊。

焦素素眼睛瞪得有如銅鈴。難道是自己放失手了?還是嬌湖島真的有鬼?焦素素下床將厚厚的窗簾拉開,清晨的嬌湖有種煙波浩渺的意境。連接雙島的那條甬道傳來女人嬉笑打鬧的聲音,焦素素掉眼看過去,隻見一隊身著白裙的姑娘推搡著向這個島走來。數了數,是十二個,高矮差不多,肥瘦也一致,每人都束著腰,款款走來,就像十二條白色的蛇。焦素素的腦子閃了一下,跳躍性地想到高江電台裏那個磁性的廣告語“夜晚更有戲哦”。她敏感地覺得,那戲一定跟這些姑娘們有關。

7

次日正式拍攝。小苗一路陪同,幫她提攝像包,拿水拿道具,跑前跑後,隨她的行程妥善安排生活,頓頓都有蛇湯,不喝也端上來,供她浪費。應該說這是焦素素做記者從未有過的待遇,但焦素素卻覺得不受用,主要是跟人的氣味不相投,這人就是小苗。焦素素原本是想從她身上尋求突破點,想了解張琴的死和嬌湖島的秘密。比方她看見的那十二個穿白衣的女子是幹什麼的?島區夜晚都有些什麼節目?風景區門票一天可賣多少張?你問她,她永遠隻一個動作,搖頭。搖得焦素素心裏好不煩躁,恨不得把這個婆娘推到湖裏去。而且說是陪同,其實含有監視與管束的成分。拍什麼、怎麼拍都是由風景區安排好了的,一共是一百三十六個鏡頭,一一打在了紙上,拍一個,小苗就打個勾。焦素素做事向來手腳快,她本來可以快速完成這些鏡頭,但因為看小苗不順眼,她便開始磨洋工,還整出套理由,拍藍天要有肥碩的白雲作襯托,那白雲還要生得氣質出眾;拍嬌湖島遠景得有白鷺飛起,一隻不行,起碼得是兩隻,沒有就等,這是為畫麵質量與美感負責。小苗就不能說什麼。等久了,就索然無味。有時一等等兩三個小時。小苗說,你故意的吧?焦素素說,隨便你怎麼想。小苗的氣性也就擺在了臉上,那臉都冷成了鐵青色。焦素素橫豎不理。看她拍遍欄杆,吹胡子瞪眼,有氣無處撒的樣子,焦素素心裏就會有種快感。憋死這個小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