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兒 插奇標賣身作父 詞雲: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國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 極狠是天公!差一念,悔殺也無功。青塚魂多難覓取,黃泉路窄易相逢。難禁麵皮紅! 右調《望江南》此詞乃闖賊南來之際,有人在大路之旁拾得漳煙少許,此詞錄於片紙,即闖賊包煙之物也。拾得之人不解文義,僅謂殘篇斷幅而已。再傳而至文人之手,始知為才婦被擄,自悔失身,欲求一死,又慮有腆麵目,難見地下之人,進退兩難,存亡交阻,故有此悲憤流連之作。玩第二句,有"國破家亡"一語,不僅是庶民之妻,公卿士大夫之妾,所謂"黃泉路窄易相逢"者,定是個有家有國的人主。彼時京師未破,料不是先帝所幸之人,非藩王之妃即宗室之婦也。貴胄若此,其他可知。能詩善賦,通文達理者若此,其他又可知。所以論人於喪亂之世,要與尋常的論法不同,略其跡而原其心,苟有寸長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語雲:"立法不可不嚴,行法不可不恕。"古人既有誅心之法,今人就該有原心之條。跡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貶斥於《春秋》;身居異地而心係所天,宜見褒揚於末世。 誠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此婦既遭汙辱,宜乎背義忘恩,置既死之人於不問矣;猶能慷慨悲歌,形於筆墨,亦當在可原可赦之條,不得與尋常失節之婦同日而語也。 此段議論,與後麵所說之事不甚相關,為什麼敘作引子? 隻因前後二樓都是說被擄之事,要使觀者稍抑其心,勿施責備之論耳。從來鼎革之世,有一番亂離,就有一番會合。亂離是樁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於作緣,往往如此。 卻說宋朝末年,湖廣鄖陽府竹山縣有個鄉間財主,姓尹名厚。他家屢代務農,力崇儉樸,家資滿萬,都是氣力上掙出來,口舌上省下來的。娶妻龐氏,亦係莊家之女,縞衣布裙,躬親杵臼。這一對勤儉夫妻,雖然不務奢華,不喜炫耀,究竟他過的日子比別家不同,到底是豐衣足食。莫說別樣,就是所住的房產,也另是一種氣概。《四書》上有兩句雲:"富潤屋,德潤身。"這個"潤"字,從來讀書之人都不得其解。不必定是起樓造屋,使他煥然一新,方才叫做潤澤;就是荒園一所,茅屋幾間,但使富人住了,就有一種旺氣。此乃時運使然,有莫之為而為者。 若說潤屋的"潤"字是興工動作粉飾出來的,則是潤身的"潤"字也要改頭換麵,另造一副形駭,方才叫做潤身;把正心誠意的工夫反認做穿眼鑿眉的學問了,如何使得!尹厚做了一世財主,不曾興工動作。隻因婚娶以後再不宜男,知道是陽宅不利,就於祖屋之外另起一座小樓。同鄉之人都當麵笑他,道:"盈千滿萬的財主,不起大門大麵,蓄了幾年的精力,隻造得小樓三間,該替你上個徽號,叫做'尹小樓'才是。"尹厚聞之甚喜,就拿來做了表德。 自從起樓之後,夫妻兩口搬進去做了臥房,就忽然懷起孕來。等到十月滿足,恰好生出個孩子,取名叫做樓生。相貌魁然,易長易大,隻可惜腎囊裏麵止得一個腎子。小樓聞得人說,獨卵的男人不會生育,將來未必有孫,且保了一代再處。不想到三四歲上,隨著幾個孩童出去嬉耍,晚上回來,不見了一個,恰好是這位財主公郎。彼時正在虎災,人口豬羊時常有失脫,尋了幾日不見,知道落於虎口,夫妻兩個幾不欲生。起先隻愁第二代,誰想命輕福薄,一代也不能保全。勸他的道:"少年婦人隻愁不破腹,生過一胎就是熟胎了,哪怕不會再生?"小樓夫婦道;"也說得是。"從此以後,就愈敦夫婦之好,終日養銳蓄精,隻以造人為事。誰想從三十歲造起,造到五十之外,行了三百餘次的月經,倒下了三千多次的人種,粒粒都下在空處,不曾有半點收成。 小樓又是惜福的人,但有人勸他娶妾,就高聲念起佛來,說:"這句話頭,隻消口講一講就要折了冥福,何況認真去做,有個不傷陰德之理!"所以到了半百之年,依舊是夫妻兩口,並無後代。親戚朋友個個勸他立嗣。尹小樓道:"立後承先,不是一樁小事,全要付得其人。我看眼睛麵前沒有這個有福的孩子,況且平空白地把萬金的產業送他,也要在平日之間有些情意到我,我心上愛他不過,隻當酬恩報德一般,明日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懊悔。若還不論有情沒情,可托不可托,見了孩子就想立嗣,在生的時節,他要得我家產,自然假意奉承,親爺親娘叫不住口;一到死後,我自我,他自他,哪有什麼關涉? 還有繼父未亡,嗣子已立,'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倒要脅製爺娘,欺他沒兒沒女,又搖動我不得,要逼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家主公的,這也是立嗣之家常有的事。我這份家私,是血汗上掙來的,不肯白白送與人。要等個有情有義的兒子,未曾立嗣之先,倒要受他些恩惠,使我心安意肯,然後把恩惠加他。別個將本求利,我要人將利來換本,做樁不折便宜的事與列位看一看,何如?"眾人不解其故,都說他是迂談。 一日,與龐氏商議道:"同鄉之人知道我家私富厚,哪一個不想立嗣?見我發了這段議論,少不得有垂鉤下餌的人把假情假意來騙我。不如離了故鄉,走去周遊列國,要在萍水相逢之際,試人的情意出來。萬一遇著個有福之人,肯把真心向我,我就領他回來,立為後嗣,何等不好!"龐氏道:"極講得是。"就收拾了行李,打發丈夫起身。 小樓出門之後,另是一種打扮:換了破衣舊帽,穿著苧襪芒鞋,使人看了,竟像個卑田院的老子、養濟院的後生,隻少得一根拐捧,也是將來必有的家私。這也罷了,又在帽簷之上插著一根草標,裝做個賣身的模樣。人問他道:"你有了這一把年紀,也是大半截下土的人了,還有什麼用處,思想要賣身? 看你這個光景,又不像以下之人,他買你回去,還是為奴作仆的好,還是為師作傅的好?"小樓道:"我的年紀果然老了,原沒有一毫用處,又是做大慣了的人,為奴做仆又不合,為師作傅又無能。要尋一位沒爺沒娘的財主,賣與他做個繼父,拚得費些心力,替他管管家私,圖一個養老送終,這才是我的心事。"問的人聽了,都說是油嘴話,沒有一個理他。他見口裏說來沒人肯信,就買一張綿紙,褙做三四層,寫上幾行大字,做個賣身為父的招牌。其字雲:年老無兒,自賣與人作父,隻取身價十兩。願者即日成交,並無後悔。 每到一處,就捏在手中,在街上走來走去。有時走得腳酸,就盤膝坐下,把招牌掛在胸前,與和尚募緣的相似。眾人見了,笑個不住,罵個不了,都說是喪心病狂的人。 小樓隨人笑罵,再不改常,終日穿州撞府,涉水登山,定要尋著個買者才住。要問他尋到幾時方才遇著受主,隻在下回開卷就見。第二回 十兩奉嚴親本錢有限 萬金酬孝子利息無窮 尹小樓捏了那張招帖,走過無數地方,不知笑歪了幾幹幾萬張嘴。忽然遇著個奇人,竟在眾人笑罵之時成了這宗交易。 俗語四句道得好:彎刀撞著瓢切菜,夜壺合著油瓶蓋。 世間棄物不嫌多,酸酒也堪充醋賣。 一日,走到鬆江府華亭縣,正在街頭打坐,就有許多無知惡少走來愚弄他,不是說"孤老院中少了個叫化頭目,要買你去頂補",就是說"烏龜行裏缺了個樂戶頭兒,要聘你去當官"。 也有在頭上敲一下的,也有在腿上踢一腳的,弄得小樓當真不是,當假不是。 正在難處的時節,隻見人叢裏麵擠出一個後生來,麵白身長,是好一個相貌,止住眾人,叫他不要囉唕,說:"鰥寡孤獨之輩,乃窮民之無靠者,皇帝也要憐憫他,官府也要周恤他。 我輩後生,隻該崇以禮貌,豈有擅加侮謾之理?"眾人道:"這等說起來,你是個憐孤恤寡的人了,何不兌出十兩銀子買他回去做爺?"那後生道:"也不是什麼奇事,看他這個相貌,不是沒有結果的人,隻怕他賣身之後,又有親人來認了去,不肯隨找終身。若肯隨我終身,我原是沒爺沒娘的人,就拚了十兩銀子買他做個養父,也使百年以後傳一個憐孤恤寡之名,有什麼不好!"小樓道:"我止得一身,並無親屬,招牌上寫得分明,後來並無翻悔。你如果有此心,快兌銀子出來,我就跟你回去。"眾人道:"既然賣了身,就是他供養你了,還要銀子何用?"小樓道:"不瞞列位講,我這張癆嘴原是饞不過的,茶飯酒肉之外,還要吃些野食,隻為一生好嚼,所以做不起人家。難道一進了門,就好問他取長取短?也要吃上一兩個月,等到情意洽浹了,然後去需索他,才是為父的道理。"眾人聽了,都替這買主害怕,料他聞得此言,必定中止。誰想這個買主不但不怕,倒連聲讚美,說他:"未曾做爺,先是這般體諒,將來愛子之心一定是無所不至的了。"就請到酒店之中,擺了一桌廈飯,暖上一壺好酒,與他一麵說話,一麵成交。 起先那些惡少都隨進店中,也以吃酒為名,看他是真是假。 隻見賣主上坐,買主旁坐,斟酒之時畢恭畢敬,儼然是個為子之容;吃完之後,就向兜肚裏麵摸出幾包銀子,並攏來一稱,共有十六兩,就雙手遞過去道:"除身價之外,還多六兩,就煩爹爹代收。從今以後,銀包都是你管,孩兒並不稽查。要吃隻管吃,要用隻管用,隻要孩兒趁得來,就吃到一百歲也無怨。"小樓居然受之,並無慚色,就除下那麵招牌遞與他,道:"這件東西就當了我的賣契,你藏在那邊,做個憑據就是了。"後生接過招牌,深深作了一揖,方才藏人袖中。小樓竟以家長自居,就打開銀包,稱些銀子,替他會了酒鈔,一齊出門去了。 旁邊那些惡少看得目定口呆,都說:"這一對奇人,不是神仙,就是鬼魅,決沒有好好兩個人做出這般怪事之理!"卻說小樓的身子雖然賣了,還不知這個受主姓張姓李,家事如何,有媳婦沒有媳婦,隻等跟到家中察其動靜。隻見他領到一處,走進大門,就扯一把交椅擺在堂前,請小樓坐下,自己誌誌誠誠拜了四拜。拜完之後,先問小樓的姓名,原籍何處。 小樓恐怕露出形藏,不好試人的情意,就捏個假名假姓糊塗答應他,連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說,隻在鄰州外縣隨口說一個地方。 說出之後,隨即問他姓什名誰,可曾婚娶。那後生道:"孩兒姓姚名繼,乃湖廣漢陽府漢口鎮人,幼年喪親,並無依倚。十六歲上跟了個同鄉之人叫做曹玉宇,到鬆江來販布,每年得他幾兩工錢,又當糊口,又當學本事。做到後來人頭熟了,又積得幾兩本錢,就離了主人,自己做些生意,依舊不離本行。 這姓人家就是布行經紀,每年來收布,都寓在他家。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有媳婦。照爹爹說起來,雖不同府同縣,卻同是湖廣一省。古語道得好:'親不親,故鄉人。'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的緣法。孩兒看見同輩之人個個都有父母,偏我沒福,隻覺得孤苦伶仃,要投在人家做兒子,又怕人不相諒,說我貪謀他的家產,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殊不知有我這個身子,哪一處趁不得錢來?七八歲上失了父母,也還活到如今不曾餓死,豈肯借出繼為名貪圖別個的財利?如今遇著爹爹,恰好是沒家沒產的人,這句話頭料想沒人說得,所以一見傾心,成了這樁好事。孩兒自幼喪親,不曾有人教誨,全望爹爹耳提麵命,教導孩兒做個好人,也不在半路相逢,結了這場大義。如今既做父子,就要改姓更名,沒有父子二人各為一姓之理,求把爹爹的尊姓賜與孩兒,再取一個名字,以後才好稱呼。"小樓聽到此處,知道是個成家之子,心上十分得意。還怕他有始無終,過到後來漸有厭倦之意,還要留心試驗他。因以前所說的不是真話,沒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隻得權詞以應,說:"我出銀子買你,就該姓我之姓;如今是你出銀子買我,如何不從主便,倒叫你改名易姓起來?你既姓姚,我就姓你之姓,叫做'姚小樓'就是了。"姚繼雖然得了父親,也不忍自負其本,就引一句古語做個話頭,叫做"恭敬不如從命"。 自此以後,父子二人親愛不過,隨小樓喜吃之物,沒有一件不買來供奉他。小樓又故意作嬌,好的隻說不好,要他買上幾次,換上幾遭,方才肯吃。姚繼隨他拿捏,並不厭煩。過上半月有餘,小樓還要裝起病來,看他怎生服侍,直到萬無一失的時候,方才吐露真情。 誰想變出非常,忽然得了亂信,說元兵攻進燕關,勢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聞得三楚兩粵盜賊蜂起,沒有一處的人民不遭劫掠。小樓聽得此信,魂不附體,這場假病哪裏還裝得出來?隻得把姚繼喚到麵前,問他:"收布的資本共有幾何? 放在人頭上的可還取計得起?"姚繼道:"本錢共有三百餘金,收起之貨不及一半,其餘都放在莊頭。如今有了亂信,哪裏還收得起?隻好把現在的貨物裝載還鄉,過了這番大亂,到太平之世再來取討。隻是還鄉的路費也吃得許多,如今措置不出,卻怎麼好?"小樓道:"盤費盡有,不消你慮得。隻是這樣亂世,空身行走還怕遇了亂兵,如何帶得貨物?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與行家,叫他寫個收票,等太平之後一總來取。我和你輕身逃難,奔回故鄉,才是個萬全之策。"姚繼道:"爹爹是賣身的人,哪裏還有銀子?就有,也料想不多。孩兒起先還是孤身,不論有錢沒錢,都可以度日。如今有了爹爹,父子兩人過活,就是一分人家了,捏了空拳回去,叫把什麼營生?難道孩兒熬餓,也叫爹爹熬餓不成?"小樓聽到此處,不覺淚下起來,伸出一個手掌,在他肩上拍幾拍,道:"我的孝順兒嗬! 不知你前世與我有什麼緣法,就發出這片真情?老實對你講罷,我不是真正窮漢,也不是真個賣身。隻因年老無兒,要立個有情有義的後代,所以裝成這個圈套,要試人情義出來的。不想天緣湊巧,果然遇著你這個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終身之事付托與你了。不是爹爹誇口說,我這份家私也還夠你受用。你買我的身價隻去得十兩,如今還你一本千利,從今以後,你是個萬金的財主了。這三百兩客本,就丟了不取,也隻算得氈上之毫。快些收拾起身,好跟我回去做財主。"姚繼聽到此處,也不覺淚下起來。當晚就查點貨物,交付行家。次日起身,包了一艙大船,溯流而上。 看官們看了,隻說父子兩個同到家中就完了這樁故事,哪裏知道,一天詫異才做動頭,半路之中又有悲歡離合,不是一口氣說得來的。暫結此回,下文另講。第三回 為購紅顏來白發 因留慈母得嬌妻 尹小樓下船之後,問姚繼道:"你既然會趁銀子,為什麼許大年紀並不娶房妻小,還是孤身一個?此番回去,第一樁急務,就要替你定親,要遲也遲不去了。"姚繼道:"孩兒的親事原有一頭,隻是不曾下聘。此女也是漢口人,如今回去,少不得從漢口經過,屈爹爹住在舟中權等一兩日,待孩兒走上岸去探個消息了下來。若還嫁了就罷,萬一不曾嫁,待孩兒與他父母定下一個婚期,到家之後,就來迎娶。不知爹爹意下如何?"小樓道:"是個什麼人家,既有成議在先,無論下聘不下聘,就是你的人了,為什麼要探起消息來?"姚繼道:"不瞞爹爹說,就是孩兒的舊主人,叫做曹玉宇。他有一個愛女,小孩兒五六歲,生得美貌異常。孩兒向有求婚之意,此女亦有願嫁之心,隻是他父母口中還有些不伶不俐,想是見孩兒本錢短少,將來做不起人家,所以如此。此番上去,說出這段遭際來,他是個勢利之人,必然肯許。"小樓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去看一看。"及至到了漢口,姚繼吩咐船家,說自己上岸,叫他略等一等。不想滿船客人都一齊嘩噪起來,說:"此等時勢,各人都有家小,都不知生死存亡,恨不得飛到家中討個下落,還有工夫等你!"小樓無可奈何,隻得在個破布袱中摸出兩封銀子,約有百金,交與姚繼,道:"既然如此,我隻得預先回去,你隨後趕來。這些銀子帶在身邊,隨你做聘金也得,做盤費也得。隻是探過消息之後,即便抽身,不可耽遲了日子,使我懸望。"姚繼拜別父親,也要叮嚀幾句,叫他路上小心,保重身子。不想被滿船客人催促上岸,一刻不許停留,姚繼隻得慌慌張張跳上岸去。 船家見他去後,就拽起風帆,不上半個時辰,行了二三十裏。隻見船艙之中有人高聲喊叫,說:"一句要緊的話不曾吩咐得,卻怎麼處!"說了這一句,就捶胸頓足起來。你說是哪一個?原來就是尹小樓。起先在姚繼麵前,把一應真情都已說破,隻有自己的真名真姓與實在所住的地方倒不曾談及;隻說與他一齊到家,自然曉得,說也可,不說也可。哪裏知道,倉卒之間把他驅逐上岸,第一個要緊關節倒不曾提起,直到分別之後才記上心來。如今欲待轉去尋他,料想滿船的人不肯耽擱;欲待不去,叫他趕到之日,向何處抓尋?所以千難萬難,唯有個搶地呼天、捶胸頓足而已。急了一會,隻得想個主意出來:要在一路之上寫幾個招子,凡他經過之處都貼一貼,等他看見,自然會尋了來。 話分兩頭。且說姚繼上岸之後,竟奔曹玉宇家,隻以相探為名,好看他女兒的動靜。不想進門一看,時事大非,隻有男子之形,不見女人之麵。原來亂信一到楚中,就有許多土賊假冒元兵,分頭劫掠,凡是女子,不論老幼,都擄入舟中,此女亦在其內,不知生死若何;即使尚存,也不知載往何方去了。 姚繼得了此信,甚覺傷心,暗暗地哭了一場,就別過主人,依舊搭了便船,竟奔鄖陽而去。 路不一日,到了個碼頭去處,地名叫做仙桃鎮,又叫做鮮魚口。有無數的亂兵把船泊在此處,開了個極大的人行,在那邊出脫婦女。姚繼是個有心人,見他所愛的女子擄在亂兵之中,正要訪她的下落,得了這個機會,豈肯懼亂而不前?又聞得亂兵要招買主,獨獨除了這一處不行搶掠。姚繼又去得放心,就帶了幾兩銀子,竟赴人行來做交易。指望借此為名,立在賣人的去處,把各路搶來的女子都識認一番,遇著心上之人,方才下手。不想那些亂兵又奸巧不過,恐怕露出麵孔,人要揀精擇肥,把像樣的婦人都買了去,留下那些"揀落貨"賣與誰人? 所以創立新規,另做一種賣法:把這些婦女當做醃魚臭鯗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隨人提取,不知哪一包是醃魚,哪一包是臭鯗,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婦人都盛在布袋裏麵,隻論斤兩,不論好歉,同是一般價錢。造化高的得了西子王嬙,造化低的輪著東施嫫姆,倒是從古及今第一樁公平交易!姚繼見事不諧,欲待抽身轉去,不想有一張曉諭貼在路旁,道:"賣人場上,不許閑雜人等往來窺視。如有不買空回者,即以打探虛實論,立行梟斬,決不姑貸!特諭。"姚繼見了,不得不害怕起來。知道隻有錯來,並無錯去,身邊這幾兩銀子定是要出脫的了:"就去撞一撞造化,或者姻緣湊巧,恰好買著心上的人也未見得;就使不能相遇,另買著一位女子,隻要生得齊整,像一個財主婆,就把她充了曹氏帶回家中,誰人知道來曆。"算計定了,那走到叉口堆中,隨手指定一隻,說:"這個女子是我要買的。"那些亂兵拿來稱準數目,喝定價錢,就架起天平來兌銀子。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