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風流偏來絕色 詩雲:天河盈盈一水隔,河東美人河西客。 耕雲織霧兩相望,一歲綢繆在今夕。 雙龍引車鵲作橋,風回桂渚秋葉飄。 拋梭投杼整環佩,金童玉女行相要。 兩情好合美如舊,複恐天雞催曉漏。 倚屏猶有斷腸言:東方未明少停候。 欲渡不渡河之湄,君亦但恨生別離。 明年七夕還當期。不見人間死別離,朱顏一去難再歸! 這首古風是元人所作,形容牛女相會之時,纏綿不已的情狀。這個題目好詩最多,為何單舉這一首?隻因別人的詩,都講他別離之苦,獨有這一首,偏敘他別離之樂,有個知足守分的意思,與這回小說相近,所以借它發端。 骨肉分離,是人間最慘的事,有何好處,倒以"樂"字加之?要曉得"別離"二字,雖不是樂,但從別離之下,又深入一層,想到那別無可別、離不能離的苦處,就覺得天涯海角,勝似同堂,枕冷衾寒,反為清福。第十八層地獄之人,羨慕十七層的受用,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想望著三十三天,總是一種道理。 近日有個富民出門作客,歇在飯店之中,時當酷夏,蚊聲如雷。自己懸了紗帳,臥在其中,但聞轟轟之聲,不見嗷嗷之狀。回想在家的樂處,丫鬟打扇,伴當驅蚊,連這種惡聲也無由入耳,就不覺怨悵起來。另有一個窮人,與他同房宿歇,不但沒有紗帳,連單被也不見一條,睡到半夜,被蚊虻叮不過,隻得起來行走,在他紗帳外麵跑來跑去,竟像被人趕逐地一般,要使渾身的肌肉動而不靜,省得蚊虻著體。富民看見此狀,甚有憐憫之心。不想哪個窮人不但不叫苦,還自己稱讚,說他是個福人,把"快活"二字叫不絕口。富民驚詫不已,問他:"勞苦異常,哪些快樂?"哪窮人道:"我起先也曾怨苦,忽然想到一處,就不覺快活起來。"富民問他:"想到哪一處?"窮人道:"想到牢獄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狀,此時上了甲床,渾身的肢體動彈不得,就被蚊虻叮死,也隻好做露筋娘娘,要學我這舒展自由、往來無礙的光景,怎得能夠?所以身雖勞碌,心境一毫不苦,不知不覺就自家得意起來。"富人聽了,不覺通身汗下,才曉得睡在帳裏思念家中的不是。 若還世上的苦人都用了這個法子,把地獄認做天堂,逆旅翻為順境,黃連樹下也好彈琴,陋巷之中盡堪行樂,不但容顏不老,須鬢難皤,連那禍患休嘉,也會潛消暗長。方才哪首古風,是說天上的生離勝似人間的死別,我這回野史,又說人間的死別勝似天上的生離,總合著一句《四書》,要人"素患難行乎患難"的意思。 宋朝政和年間,汴京城中有個舊家之子,姓段名璞,字玉初。自幼聰明,曾噪"神童"之譽。九歲入學,直到十九歲,做了十年秀才,再不出來應試。人間他何故,他說:"少年登科,是人生不幸之事。萬一考中了,一些世情不諳,一毫艱苦不知,任了癡頑的性子,鹵莽做去,不但上誤朝廷,下誤當世,連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誤了,未必能夠善終。不如多做幾年秀才,遲中幾科進士,學些才術在胸中,這日生月大的利息,也還有在裏麵。所以安心讀書,不肯躁進。"他不但功名如此,連婚姻之事也是這般,惟恐早完一年,早生一年的子嗣,說:"自家還是孩童,豈可便為人父?"又因自幼喪親,不曾盡得子道,早受他人之奉養,覺得於心不安。故此年將二十,還不肯定親。總是他性體安恬,事事存了惜福之心,刻刻懷了凶終之慮,所以得一日過一日,再不希冀將來。 他有個同學的朋友,姓鬱,諱廷言,字子昌,也是個才識兼到之人,與他的性格件件俱同。隻有一事相反:他於功名富貴看得更淡,連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並不思量,覺得做官一年,不如做秀才一日,把焚香揮麈的受用,與簿書鞭樸的情形比並起來,隻是不中的好;獨把婚姻一事認得極真,看得極重。他說:"人生在世,夯事可以忘情,隻有妻妾之樂、枕席之歡,這是名教中的樂地,比別樣嗜好不同,斷斷忘情不得。我輩為綱常所束,未免情興索然,不見一毫生趣,所以開天立極的聖人,明開這條道路,放在倫理之中,使人散拘化腐。況且三綱之內,沒有夫妻一綱,安所得君臣父子五倫之中,少了夫婦一倫,何處盡孝友忠良?可見婚娶一條是五倫中極大之事,不但不可不早,亦且不可不好。美妾易得,美妻難求,畢竟得了美妻,才是名教中最樂之事。若到正妻不美,不得已而娶妾,也就叫做無聊之思,身在名教之中,這點念頭也就越於名教之外了。"他存了這片心腸,所以擇婚的念頭甚是激切。隻是一件:"要早要好"四個字,再不能夠相兼,要早就不能好,要好又不能早。自垂髫之際就說親事起頭,說到弱冠之年,還與段玉初一樣,依舊是個孤身。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還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不像他爬起爬倒,怨悵天公,趕去趕來,央求媒的,受了許多熬煉奔波之苦。 一日,徽宗皇帝下詔求賢,凡是學中的秀才,不許遺漏一名,都要出來應試,有規避不到者,即以觀望論。這是什麼緣故?隻因宋朝的氣運一日衰似一日,金人的勢焰一年盛似一年,又與遼夏相持,三麵皆為敵國,一年之內定有幾次告警,近邊的官吏死難者多,要人銓補。恐怕學中士子把功名視作畏途,不肯以身殉國,所以先下這個旨意,好驅逐他出山。 段、鬱二人迫於時勢,遂不得初心,隻得出來應舉。作文的時節,惟恐得了功名,違了誌願,都是草草完事,不過要使廣文先生免開規避而已。不想文章的造詣,與棋力酒量一般,低的要高也高不來,高的要低也低不去,鄉會兩榜都巍然高列。 段玉初的名數,又在鬱子昌之前。 卻說世間的好事,再不肯單行,畢竟要相因而至。鬱子昌未發之先,到處求婚,再不見有天姿國色,竟像西子王嬙之後,不複更產佳人;恨不生在數千百年之先,做個有福的男子。不想一發之後,到處遇著王嬙,說來就是西子;虧得生在今日,不然,倒反要錯了機緣。 有一位姓官的仕紳,現居尚寶之職。他家有兩位小姐,一個叫做圍珠,一個叫做繞翠。圍珠係尚寶親生,繞翠是他侄女,小圍珠一年,因父母俱亡,無人倚恃,也聽尚寶擇婚。這兩位佳人,大概評論起來都是人間的絕色,若要在美中擇美,精裏求精,又覺得繞翠的姿容更在圍珠之上。京師裏麵有四句口號雲:珠為掌上珍,翠是人間寶;王者不能兼,舍圍而就繞。 為什麼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見麵,竟拿來編做口號傳播起來? 隻因徽宗皇帝曾下選妃之詔,民間女子都選不中,被承旨的太監單報她這兩名,說:"百千萬億之中,隻見得這兩名絕色,其餘都是庸材。"皇上又問:"二者之中,誰居第一?"太監就丟了圍珠,單說繞翠。徽宗聽了,就注意在一邊。所以都人得知,編了這四句口號。 繞翠將要入宮,不想遼兵驟至,京師閉城兩月,直到援兵四集,方得解圍。解圍之後,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說:"國家多難之時,正宜臥薪嚐膽,力圖恢複。即現在之嬪妃,尚宜縱放出宮,以來遠色親賢之譽,奈何信任讒閹,方事選擇?如此舉動,即欲寇兵不至,其可得乎!"徽宗見了,覺得不好意思,隻得勉強聽從,下個罪己之詔,令選中的女子仍嫁民間。故此,這兩位佳人前後俱能幸免。 官尚寶到了此時,聞得一榜之上有兩個少年,都還未娶,又且素擅才名,美如冠玉,就各央他本房座師前去作合。 鬱子昌聽見,驚喜欲狂,但不知兩個裏麵將哪一個配他? 起先未遇佳人,若肯把圍珠相許,也就出於望外。此時二美並列,未免有舍圍就繞之心,隻是礙了交情,不好薄人而厚己。 誰料天從人願,因他所中的名數比段玉初低了兩名,繞翠的年庚又比圍珠小了一歲,官尚寶就把男子序名,婦人序齒,親生的圍珠配了段玉初,撫養的繞翠配了鬱子昌。原是一點溺愛之心,要使中在前麵的做了嫡親女婿,好等女兒榮耀一分,序名序齒的話都是粉飾之詞。 鬱子昌默喻其意。自幸文章欠好,取得略低,所以因禍得福,配了絕世佳人;若還高了幾名,怎能夠遂得私願!段玉初的心事又與他絕不相同,惟恐誌願太盈,犯造物之所忌。聞得把圍珠配他,還說世間第二位佳人不該為我輩寒儒所得,恐怕折了冥福,虧損前程。隻因座師作伐,不敢推辭,哪裏還有妄念! 官尚寶隻定婚議,還不許他完姻,要等殿試之後授了官職,力才合巹,等兩位小姐好做現成的夫人。不想殿試的前後,卻與會場不同,鬱子昌中在二甲尾,段玉初反在三甲頭。雖然相距不遠,授職的時節,卻有內拴外補之別。況且此番外補,又與往歲不同,大半都在危疆,料想沒有善地。 官尚寶又從勢利之心轉出個趨避之法,把兩頭親事調換過來。起先並不提起,直等選了吉日,將要完姻,方才吩咐媒婆,叫她如此如此。這兩男二女總不提防,隻說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議之人,哪裏知道金榜題名就是洞房花燭的草稿,洞房花燭仍照金榜題名的次序,始終如一,並不曾紊亂分毫。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間第一位佳人,心高誌大的雖不叫做吃虧,卻究竟不曾滿願。可見天下之事都有個定數存焉,不消逆慮。 但不知這兩對夫妻成親之後,相得何如,後來怎生結果,且等看官息息眼力,再演下回。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閨房罷枕席之歡 鬱子昌思想繞翠,得了圍珠,初婚的時節,未免有個怨悵之心,過到後來,也就心安意貼,彼此相忘,隻因圍珠的顏色原是嬌豔不過的,但與繞翠相形,覺得彼勝於此,若還分在兩處,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至於風姿態度,意況神情,據鬱子昌看來,卻像還在繞翠之上。俗語二句道得好:不要文章中天下,隻要文章中試官。 鬱子昌的心性原在風流一邊,須是趙飛燕楊玉環一流人,方才配得他上。恰好這位夫人生來是他的配偶,所以深感嶽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行出一樁合理順情之事。夫妻兩口,恩愛異常,無論有子無子,誓不娶妾;無論內遷外轉,誓不相離。 要做一對比目魚兒,不肯使百歲良緣耽誤了一時半刻。 卻說段玉初成親之後,看見妻子為人饒有古道,不以姿容之豔冶掩其性格之端莊,心上十分歡喜。也與鬱子昌一般,都肯將錯就錯。隻是對了美色,刻刻擔憂,說:"世間第一位佳人,有同至寶,豈可以僥幸得之?莫說朋友無緣,得而複失,就是一位風流天子,尚且沒福消受,選中之後依舊發還。我何人斯,敢以倘來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覆家滅族之禍,未必不階於此!"所以常在喜中帶戚,笑裏含愁,再不敢肆意行樂。就是雲雨綢繆之際,忽然想到此處,也有些不安起來,竟像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幹名犯義地一般。 繞翠不解其故,隻說他中在三甲,選不著京官,將來必居險地,故此預作杞人之憂,不時把"義命自安、吉人天相"的話去安慰他。段玉初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萬一補在危疆,身死國難,也是臣職當然,命該如此,何足介意。我所慮者,以一薄命書生,享三種過分之福,造物忌盈,未有不加傾覆之理,非受陰災,必蒙顯禍。所以憂患若此。"繞翠問:"是哪三種?"段玉初道:"生多奇穎,謬竊'神童'之號,一過分也;早登甲第,濫叨青紫之榮,二過分也;浪踞溫柔鄉,橫截鴛鴦浦,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一旦攘為己有,三過分也。三者之中,有了一件,就能折福生災,何況兼逢其盛,此必敗之道也。倘有不虞,夫人當何以救我?"繞翠道:"決不至此。隻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弭災之計亦不可無。 相公既萌此慮,畢竟有法以處之,請問計將安出?"段玉初道:"據我看來,隻有'惜福安窮',四個字,可以補救得來,究竟也是希圖萬一,,決無幸免之理。"繞翠道:"何為'惜福'?何為'安窮'?"段玉初道:"處富貴而不淫,是謂'惜福'?遇顛危而不怨,是謂'安窮'。究竟'惜福'二字,也為'安窮'而設,總是一片慮後之心,要預先磨煉身心,好撐持患難的意思。衣服不可太華,飲食不可太侈,宮室不可太美,處處留些餘地,以資冥福。也省得受用太過,驕縱了身子,後來受不得饑寒。這種道理,還容易明白。至於夫妻宴樂之情,衽席綢繆之誼,也不宜濃豔太過。十分樂事,隻好受用七分,還要留下三分,預為離別之計。這種道理極是精微,從來沒人知道,為夫婦者不可不知,為亂世之夫婦者更不可不知。 俗語雲:'恩愛夫妻不到頭。'又雲:'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夫婦相與一生,終有離別之日,越是恩愛夫妻,比那不恩愛的更離別得早。 若還在未別之前多享一分快樂,少不得在既別之後多受一分淒涼。我們惜福的工夫,先要從此處做起。偎紅倚翠之情不宜過熱,省得歡娛難繼,樂極生悲;鑽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講,省得過後追思,割人腸腹。如此過去,即使百年偕老,永不分離,焉知不為惜福福生,倒閏出幾年的恩愛?"繞翠聽了此言,十分警省。又問他:"銓補當在何時,可能夠僥天之幸,得一塊平靜地方,苟延歲月?"段玉初道:"薄命書生享了過分之福,就生在太平之日,尚且該有無妄之災,何況生當亂世,還有僥幸之理?"繞翠聽了此言,不覺淚如雨下。段玉初道:"夫人不用悲淒,我方才所說'安窮'二字,就是為此。禍患未來,要預先惜福,禍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窮。若還有了地方,無論好歹,少不得要攜家赴任。我的禍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與百年,終有一別。世上人不知深淺,都說死別之苦勝似生離,據我看來,生離之慘,百倍於死別。若能夠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得受生離之苦,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樁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繞翠道:"生離雖是苦事,較之死別還有暫辭永訣之分,為什麼倒說彼勝於此?請道其詳。"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居海角,時作歸來之想,終無見麵之期,這是生離的景像。或是女先男死,或是妻後夫亡,天辭會合之緣,地絕相逢之路,這是死別的情形。俗語雲:'死寡易守,活寡難熬。'生離的夫婦,隻為一念不死,生出無限熬煎。日閑希冀相逢,把美食鮮衣認做糠秕桎梏;夜裏思量會合,把錦衾繡褥當了芒刺針氈。隻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 甚至有未曾出戶,先訂歸期,到後來一死一生,遂成永訣,這都是生離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個,沒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獨處的甘心獨處,竟像垂死的頭陀不思量還俗,那蒲團上麵就有許多樂境出來,與不曾出家的時節纖毫無異。這豈不是死別之樂勝似生離?還有一種夫婦,先在未生之時訂了同死之約,兩個不先不後一齊終了天年,連永訣的話頭都不消說得,眼淚全無半點,愁容不露一毫;這種別法,不但勝似生離,竟與拔宅飛升的無異,非修上幾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緣。我和你同入危疆,萬一遇了大難,隻消一副同心帶兒就可以合成正果。 俗語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頭還是單說私情,與'綱常'二字無涉。我們若得如此,一個做了忠臣,一個做了節婦,合將攏來,又做了一對生死夫妻,豈不是從古及今第一樁樂事?"繞翠聽了這些話,不覺把蕙質蘭心變作忠肝義膽,一心要做烈婦。說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羨慕起來;終日洗耳聽佳音,看補在哪一塊吉祥之地。 不想等上幾月,倒有個喜信報來。隻為京職缺員,二甲幾十名不夠銓補,連三甲之前也選了部屬。鬱子昌得了戶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繞翠喜之不勝。段玉初道:"塞翁得馬,未必非禍,夫人且慢些歡喜。我所謂造物忌人、不肯容你死別者,就是為此。"繞翠聽了,隻說他是過慮,並不提防。不想點出差來,果然是一場禍事! 隻因徽宗皇帝聽了諫臣,暫罷選妃之詔,過後追思,未免有些懊侮。當日京師裏麵又有四句口號雲:城門閉,言路開。 城門開,言路閉。 這些從諫如流的好處,原不是出於本心,不過為城門乍開,人心未定,暫掩一時之耳目,要待烽煙稍息之後,依舊舉行。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連那陪貢的一名也還要留做備卷的。 不想這位大臣沒福做皇親國戚,把權詞當了實話,竟認真改配起來。 徽宗聞得兩位佳人都為新進書生所得,悔恨不了,想著他的受用,就不覺撚酸吃醋起來,吩咐閣臣道:"這兩個窮酸餓莩,無端娶了國色,不要便宜了他,速揀兩個遠差,打發他們出去,使他三年五載不得還鄉,罰做兩個牽牛星,隔著銀河難見織女,以贖妄娶國妃之罪!又要稍加分別,使得繞翠的人又比得圍珠的多去幾年,以示罪重罪輕之別。"閣臣道:"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納歲幣,原該是戶、工二部之事,就差他兩人去罷。"徽宗道:"歲幣易交,金朝又不遠,恐不足以盡其辜。"閣臣道:"歲幣之中原有金、帛二項,為數甚多。金人要故意刁難,罰他賠補,最不容易交卸。齎金者多則三年,少則二載,還能夠回來複命。齎帛之官,自十年前去的,至今未返。這是第一樁苦事。惟此一役,足盡其辜。"徽宗大喜,就差鬱廷言齎金,段璞齎帛,各董其事,不得相兼,一齊如金納幣。下了這道旨意,管教兩對鴛鴦變做伯勞飛燕! 但不知兩件事情何故艱難至此,請看下回,便知來曆。第三回 死別勝生離從容示訣 遠歸當新娶忽地成空 宋朝納幣之例,起於真宗年間,被金人侵犯不過,隻得創下這個陋規。每歲輸銀若幹,為犒兵秣馬之費,省得他來騷擾。 後來逐年議增,增到徽宗手裏,竟足了百萬之數。起先名為歲幣,其實都是銀兩。解到後來,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生財之法,說布帛出於東南,價廉而美,要將一半銀子買了紵段布匹,他拿去發賣,又有加倍的利錢。在宋朝則為百萬,到了金人手裏,就是百五十萬。起先齎送銀兩,原是一位使臣,後來換了幣帛,就未免盈車滿載,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來,隻得分而為二,齎金者齎金,納幣者納市。又怕銀子低了成色,幣帛輕了分兩,使他說長道短,以開邊釁,就著齎金之使預管征收,納幣之人先期采買。是他辦來,就是他送去,省得換了一手,委罪於人。 初解幣帛之時,金人不知好歹,見貨便收,易於藏拙。納幣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漿的布匹、上粉的紗羅,開了重價蒙蔽朝廷,送到地頭就來複命,原是一個美差,隻怕謀不到手。 誰想解上幾遭,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試驗之法,定要洗去了漿,汰淨了粉,逐匹上天平彈過,然後驗收,少了一錢半分,也要來人賠補。賠到後來,竟把這項銀兩做了定規,不論貨真貨假,凡是納幣之臣,定要補出這些常例。常例補足之後,又說他蒙蔽朝廷,欺玩鄰國,拿住贓證,又有無限的誅求。所以納幣之臣賠補不起,隻得留下身子做了當頭,淹滯多年,再不能夠還鄉歸國。這是納市的苦處。至於齎金之苦,不過因他天平重大,正數之外要追羨餘,雖然所費不貲,也還有個數目。 隻是金人善詐,見他賠得爽利,就說家事饒餘,還費得起,又要生端索詐。所以齎金之臣,不論貧富,定要延捱幾載,然後了局,當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鬱二人奉了這兩個苦差,隻得分頭任事,采買的前去采買,征收的前去征收。到收完買足之後,一齊回到家中,拜別親人,出使異國。 鬱子昌對著圍珠,十分眷戀,少不得在枕上餞行,被中作別,把出門以後、返棹以前的帳目,都要預支出來,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說自己雖奉苦差,有嫡親丈人可恃,縱有些須賠補,料他不惜氈上之毫,自然送來接濟。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夫婦依舊團圓,決不像那位連襟,命犯孤鸞,極少也有十年之別。 繞翠見丈夫遠行,預先收拾行裝,把十年以內所用的衣裳鞋襪都親手置辦起來,等他采買回家,一齊擺在麵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載,妻子鞋弓襪小,不能夠遠送寒衣,故此竊效孟薑女之心,兼仿蘇蕙娘之意,織盡寒機,預備十年之用。煩你帶在身邊,見了此物,就如見妻子一般。那線縫之中,處處有指痕血跡,不時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誠心,"說到此處,就不覺涕泗漣漣,悲傷欲絕。段玉初道:"夫人這番意思,極是真誠,隻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費在無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舊是死別,不要認作生離。以赤貧之士奉極苦之差,賠累無窮,何從措置?既絕生還之想,又何用苟延歲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絕命之期,隻恐怕一雙鞋襪、一套衣裳還穿他不舊,又何必帶這許多!就作大限未滿,求死能不,也不過多受幾年困苦,填滿了饑寒之債,然後捐生。豈有做了孤臣孽子,囚係外邦,還想豐衣足食之理!孟薑女所送之衣,蘇蕙娘織之錦,不過寄在異地窮邊,並非仇邦敵國。縱使帶去,也盡為金人所有,怎能夠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裝箱疊籠之具,後來還有用處也未可知。"繞翠道:"你既不想生還,留在家中也是棄物了,還有什麼用處!"段玉初欲言不言,隻歎一口冷氣。繞翠就疑心起來,畢竟要盤問到底。 段玉初道:"你不見《詩經》上麵有兩句傷心話雲'宛其死矣,他人人室。'我死之後,這幾間樓屋裏麵少不得有人進來;屋既有人住,衣服豈沒人穿?留得一件下來,也省你許多辛苦,省得千針萬線又要服侍後人,豈不是樁便事!"繞翠聽了以前的話,隻說他是肝膈之言,及至聽到此處,真所謂燒香塑佛,竟把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不由她不發作起來,就厲聲回複道:"你這樣男子,真是鐵石心腸!我費了一片血誠,不得你一句好話,倒反謗起人來。怎見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節婦!既然如此,把這些衣服都拿來燒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慮!"說完之後,果然把衣裳鞋襪疊在一處,下麵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後燒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該時辰,把錦繡綺羅變成灰燼。段玉初口中雖勸,叫她不要如此,卻不肯動手扯拽,卻像要他燒化、不肯留在家中與別人穿著的一般。 繞翠一麵燒,一麵哭,說:"別人家的夫婦,何等綢繆!目下分離,不過是一年半載,尚且多方勸慰,隻伯妻子傷心。我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並無一句鍾情的話,反出許多背理之言,這樣夫妻,做他何用!"段玉初道:"別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於死別生離。你為什麼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著我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災,並無生趣?也是你命該如此。若還你這段姻緣不改初議,照舊嫁了別人,此時正好綢繆,這樣不情的話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換的不是,與我何幹!焉知我死之後不依舊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處,也未可知。況且選妃之詔雖然中止,目下城門大開,不愁言路不閉。萬一皇上追念昔人,依舊選你入宮,也未見得。這雖是必無僅有之事,在我這離家去國的人,不得不慮及此。夫人聽了,也不必多心,古語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還你命該失節,數合重婚,我此時就著意溫存,也難免紅絲別係;若還命合流芳,該做節婦,此時就衝撞幾句,你也未必介懷。或者因我說破在先,秘密的天機不肯使人參透,將來倒未必如此,也未見得。"說完之後,竟去料理輕裝,取幾件破衣舊服疊入行囊,把繞翠簇新做起、燒毀不盡的,一件也不帶。又把所住的樓房增上一個匾額,題曰"鶴歸摟",用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以見他決不生還。 出門的時節,兩對夫妻一同拜別。鬱子昌把圍珠的麵孔看了又看,上馬之後還打了幾次回頭,恨不曾畫幅小像帶在身邊,當做觀音大士一般,好不時瞻禮。段玉初一揖之後,就飄然長往,任妻子痛哭號啕,絕無半點淒然之色。 兩個風餐水宿,帶月披星,各把所齎之物解入鄰邦。少不得金人驗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視重為輕,要硬逼來人賠補。段玉初道:"我是個新進書生,家徒四壁,不曾領皇家的俸祿,不曾受百姓的羨餘,莫說論萬論千,就是一兩五錢,也取不出。況且所齎之貨,並無漿粉,任憑洗濯。若要節外生枝,逼我出那無名之費,隻有這條性命,但憑貴國處分罷了。"金人聽了這些話,少不得先加*,次用追比,後設調停,總要逼他寄信還鄉,為變產贖身之計。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窮"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個譬法當做飲子:到了五分苦處,就把七分來相比,到了七分苦處,又把十分來相衡。覺得陽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陰間,任你鞭笞夾打,痛楚難熬,還有"死"字做了後門,陰間是個退步。 到了萬不得已之處,就好尋死。既死之後,渾身不知痛癢,縱有刀鋸鼎鑊,也無奈我何。不像在地獄中遭磨受難,一死之後不能複死;任你扼喉絕吭,沒有逃得脫的陰司,由他峻罰嚴刑,總是避不開的羅刹。隻見活人受罪不過,逃往陰間;不見死人擺布不來,走歸陽世。想到此處,就覺得受刑受苦,不過與生瘡害癤一般,總是命犯血光,該有幾時的災晦;到了出膿見血之後,少不得苦盡甜來。他用了這個秘訣,所以隨遇而安,全不覺有拘攣桎梏之苦。 鬱子昌虧了嶽父擔當,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轉來,我自然替你賠補。"鬱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個暢漢,把上下之人部賄賂定了,不受一些*。金人見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他,連那沒人接濟的連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帳還清,別了段玉初,預先回去複命。 宋朝有個成規,凡是出使還朝的官吏,到了京師不許先歸私宅,都要麵聖過了,繳還使節然後歸家。鬱子昌進京之刻還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複過了命正好回家。古語道得好:"新娶不如遠歸。"那點追歡取樂的念頭,比合巹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兩語回過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儷。不想朝廷之上為合金攻遼一事,眾議紛紛,委決不下。徽宗自辰時坐殿,直議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議之後,即便退朝,縱有緊急軍情,也知道他倦怠不勝,不敢入奏,何況納市還朝是樁可緩之事。鬱子昌熬了半載,隻因災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頭,依舊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載易過,半夜難熬,正合著唐詩二句:似將海水添宮漏,並作銅壺一夜長。 圍珠聽見丈夫還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來,哪裏歡喜得了!就去重薰繡被,再熨羅衾,打點這一夜工夫,要敘盡半年的闊別。誰想從日出望起,望到月落,還不見回來,不住在空階之上走去走來,竟把三寸金蓮磨得頭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樓而望,隻見一位官員,簇擁著許多人馬,搖旗呐喊而來。隻說是過往的武職,誰想走到門前,忽然住馬。圍珠定睛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飛趕下樓來,堆著笑容接見。 隻說他久旱逢甘,勝似洞房花燭,自然喜氣盈腮。不想見了麵,反掉下恐惶淚來。問他情由,隻是哽哽咽咽,講不出口。 原來複命的時節,又奉了監軍督餉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許羈留片刻,以誤師期。連進門一見,也是瞞著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 這是什麼緣故?隻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齎到,要與宋朝合父攻遼。宋朝主意不定,擔擱了幾時。金人不見回話,又有催檄遞來,說:"貴國觀望不前,殊失同仇之義。本朝不複相強,當移伐遼之兵轉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約,不可得矣。"徽宗見了,不勝悚懼,所以窮日議論,不能退朝,就是為此。 鬱子昌若還遲到一日,也就差了別人。不想冤家湊巧,起先不能決議,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師之期。領兵的將帥,隔晚已經點出,單少齎餉官一員,要待次日選舉。鬱子昌擅娶國妃。 原犯了徽宗之忌,見他轉來得快,依舊要眷戀佳人,隻當不曾離別;故此將計就計,倒說他納幣有方,不費時日,自能飛挽接濟,有稗軍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繼,再不使他骨肉團圓。 圍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熱的心腸激得冰冷,兩行珠淚竟做了三峽流泉,哪裏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說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職一齊嘩噪起來,說:"行兵是大事,顧不得兒女私情。哪家沒有妻子,都似這等留連,一個耽遲一會兒,須得幾十個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當穩便!"鬱子昌還要羈遲半刻,扯妻子進房,略見歸來的大意;聽了這些惡聲,不覺高興大掃,隻好痛哭一場,做出《苦團圓》的戲文,就是這等別了。臨行之際,取出一封書來,說是姨丈段玉初寄回來的家報,叫圍珠遞與繞翠。 繞翠得書,不覺轉憂作喜。隻說丈夫出門,為了幾句口過,不曾敘得私情,過後追思,自然懊悔;這封家報,無非述他改過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開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雲:"文回錦織倒妻思,斷絕恩情不學癡。 雲雨賽歡終有別,分時怒向任猜疑。"繞翠見了,知道他一片鐵心,久而不改,竟是從古及今第一個寡情的男子!況且相見無期,就要他多情也沒用,不如安心樂意做個守節之人,把追歡取樂的念頭全然擱起。隻以紡績治生,趁得錢來,又不想做人家,盡著受用。過了一年半載,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許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終日愁眉歎氣,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渾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與"溫香軟玉"四個字全然相反。 卻說鬱子昌尾了大兵料理軍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