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漂
小說坊
作者:黑漂
拖拉機開上擺渡船後,船就突突突地駛離了Z號島(偽滿洲國的時候,這個島曾是土匪、妓女、賭棍和大煙鬼,包括逃犯的“天堂”。但今天我不講這方麵的故事,太長)。Z號島是黑龍江上的一條江汊子上的島,不很大,水一大就全部淹掉。屬於中國段。這些您知道個大概就可以了。
擺渡到了對岸之後,拖拉機就開下了船,然後,拉著我們向國道方向駛去。開擺渡船的那位牛逼大哥(人稱大叔)開著他的船,沿著江邊還送了我們一段兒。這畫麵特好看。之後,他才返回0號島。說來可樂,這次這位牛逼大哥給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手機鈴聲賊他媽的響,哇哇的,冷不丁嚇人一大跳。
老茜說,大叔年歲大了,耳朵不大靈啦。
是啊,何況又是在突突響的擺渡船上呢。
這條臨江的土道本來就是“溝壑縱橫”,再加上一個小時前又下了一場大暴雨,現在更加泥濘不堪了。也虧著是拖拉機,但就是拖拉機,行駛起來也極難,一跐一滑的,軲轆和稀泥地直較勁。那個黑人似的拖拉機手(當地人稱他二叔。開擺渡船的那位是他親大哥)居然還在這樣糟透了的路上點上了一支煙(牛逼呀),然後咬在橙色的牙齒上,把著方向盤,開始像鬥牛士那樣左衝右突,向前行進。
老茜說,真他娘的瀟灑。
老茜長相強悍,不知他怎麼那樣的和二叔對撇子(誌趣相投),對著抽煙,傻笑。
在這條差不多被暴雨衝毀的土“道”上,拖拉機足足行駛了有十裏地才擰上國道。上了國道,我們看到一輛越野車已經停在那裏等著我們了。
別婆婆媽媽的,抓緊利落地告別。老茜還硬塞給“黑人”二叔兩盒那種沒有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黑人”二叔喜歡這種有勁兒的煙(他們邊抽邊交流過)。
和“黑人”二叔揮手告別之後,哥幾個上了越野車就走了。
人生多別離嘛。
坐在越野車上就舒服多了。車開始在這條黑龍江邊的國道上行駛。另外去嘉蔭的路途並不長,這一路相當從容。
一個小時左右,我們看到黑龍江嘉蔭段有一個停靠點兒,停靠點上有一對農村“白領”姐妹經營的烤苞米攤兒。適才在拖拉機上已經把兄弟幾個的肚子顛得空空蕩蕩了。
那就停一下車吧,吃穗烤苞米再走。
下了車。姐姐笑嗬嗬地對我們說,大叔,新苞米烤出的味道不一樣啊,才5塊錢一穗。每人整一穗吧。
我說。好。3元一穗。一人整一穗。
兄弟幾個散坐在攤邊的塑料凳子上,一邊吃新烤的苞米,一邊看江。眼前正是日落時分,那輪色如玫瑰的夕陽將落未落,周邊且有如濤的錦雲襯之,將黑龍江染成了一條瑰麗至極的神奇之水。這時候,老茜發現江麵上有一隻江鷗在漂著。或是觸景生情之故,他給我們講起了當年他“黑漂”的經曆(即黑龍江漂流。路線是從漠河漂到烏蘇裏江的入海口——這是計劃,但是否漂到底,咱們聽他講吧)……
老茜說,我還是倒敘吧。
我靠,小學生作文呀?還倒敘。好好好,隨你。我說。
老茜說,就在咱們這次出來之前,我還跟小勇通了一個電話。
誰是小勇?沒頭沒腦的。
老茜說,是和我一塊兒“黑漂”的一個哥兒們。通電話的時候,小勇跟我大概講了這麼一個過程。說是大新,對,他也是和我一塊兒“黑漂”的一個哥兒們,前些日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去了外地,外省。是討債還是去幹什麼,具體的我就不清楚了。在外地一個賓館的客房裏,第二天的早上,負責清掃房間的那個賓館女服務員發現,大新赤身裸體,臉朝下躺在地上,一半身體在衛生間裏,另一半身體在外麵。可能是要往外爬,爬了一半兒人就不行了。
赤身裸體?
老茜說,不完全,穿著褲頭。那個賓館女服務員發現他的時候,人就已經死了。挺長時間了。
徹底死了?
老茜說,徹底死了。報警之後,公安局的人過來驗了一下屍。很快,檢驗結果就出來了,是胰島素注射過量,導致心髒猝死。
有糖尿病?
老茜說,有,後得的,估計已經有四五年了吧。這個客人死了,可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查看了他的身份證之後,公安局通知了家屬,過來認屍。
正常死亡?
老茜說,既然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那就算是正常死亡吧。我聽蘭蘭說葬禮整得非常隆重,大約去了一二百人吧,還去了一些官員。
你在現場?
老茜說,沒有。是蘭蘭打電話告訴我的。蘭蘭說,有一個叫大新的,參加過黑龍江漂流。你認識他吧?我說我知道啊。她說,他死了。我一愣,問她,你怎麼知道?她說,她和他們頭兒一塊兒去參加的葬禮。蘭蘭說的這個頭兒,就是我原來單位的那個領導。蘭蘭還說,是辦公室派的車拉他們一塊兒去的。
那你為什麼沒去呀?畢竟在一塊兒漂過黑龍江。
老茜說,我一看,大新他們家人也沒通知我。你知道吧,這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
老茜說,說明我並不在大新的聯係範疇之內,我的名字在他的手機通訊錄上已經被刪掉了。
結梁子了?
老茜說,這事兒到今天我也沒想明白。這種情況,我就沒去參加他的葬禮。既然人家不希望我出現,那我最好是不出現。就這麼,我才給小勇打的電話,通知他一下,也托他代我送一個花圈。小勇說他已經知道了。電話裏,他還原原本本地把這件事跟我說了一遍。我乍一聽這事兒,說實話,心裏挺難過的,還想起了二十年前我們漂的時候那個方便麵的事兒。心裏挺愧疚的。
過去你們倆的感情挺深麼?
老茜說,也不完全是。這麼說吧,和大新,感情是感情,傷感是傷感。現在人已經死了,可過去畢竟我們在一起漂過黑龍江,所以心裏難過也是真的。但是,我倆確實不是一路人。應該說我對他也沒什麼更大的念想,或者有敬畏之心之類的,沒有。彼此的感情就是一般。傷心是傷心,但不是特別的傷心。
怎麼就不是一路人呢?你們漂流不是在一起漂的嗎?都喜歡探險。
老茜說,我覺得我們之間總是隔著一層。也可以坦誠,也可以交心,也可以一塊兒探險,但彼此還是隔著一層。
微妙是吧?
老茜說,也不是微妙。
人生觀不同?
老茜說,就算是吧。
人種不一樣?
老茜說,也對。
接著說你們“黑漂”的事兒吧。
老茜說,當年,“黑漂”的事兒弄得特別隆重,國內許多媒體都在炒作這件事。省廣播電視報的小C還專門寫了一篇大文章。影響很大。
你們“黑漂”要幹什麼呀?
老茜說,一個是漂,探險。另一個就是采訪一下沿途的風土人情。
我說,有個美國人,好像叫什麼斯,18世紀的時候就沿著黑龍江采訪過,不過他們乘的是帆船,最後一直幹到太平洋。後來他還寫了一本書,說黑龍江像密西西比河,沿途還看到當地人乘獨木舟打漁,滿清的哨所,戴白頂珠的官員,韃靼美女,等等。你們呢?
老茜說,你知道的挺多,我挺佩服你。
諷刺?
老茜說,嘻,我們和他們的目的不一樣,他們是想征服黑龍江。我們是漂流、采風。
據我所知,你們漂的這條黑龍江,是石喀勒河和額爾古納河交彙之後誕生的一條雄偉的大河。但最早她可是中國的內陸河。其中鬆花江就是在同江市那個地方彙入到這條河的。俗稱“混同江”。你們要征服它?
老茜說,長“姿式”了。謝謝。
我靠。你要理解別人的幼稚。
老茜說,理解。我再說這個大新。在“黑漂”之前,我並不認識大新。他是通過報紙知道這件事的,就過來找我。
當時大新幹什麼工作?
老茜說,他是省武警支隊的一個中尉,好像排長、連長那種級別的。他來找我,就好像我是他們部隊首長似的,板板地站在我麵前,挺著胸,非常沉穩,人也挺結實。說要求參加“黑漂”。
你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你們之間隔著一層嗎?
老茜說,沒有。但肯定不是一見如故。
明白了。
老茜說,那個時代講究公事公辦。我對大新說,你來可以,但我得到你們單位去找你們領導談,由你們領導定。
你是“黑漂”的頭?
老茜說,副隊長。
他們領導同意了。
老茜說,沒有。他們領導斷然拒絕。是他們司令接待的我,山東人,脾氣暴,還把漂流這件事給臭罵了一頓。
比你還牛?
老茜說,沒錯。他說,這是他娘的什麼漂流?算什麼狗屁活動?你小子知不知道,我們培養一個特種兵得花多少錢?幾十萬美元哪。
我靠,是特種兵啊?
老茜說,是啊。他還是中國第一代特種兵呢。反截機專業,這個專業黑龍江武警部隊就推薦了他一個人。他在北京訓練了大概有兩年。“黑漂”是一九九三年,推薦他當特種兵大概是一九九O年的事情,那時候武警部隊已經成立了。而且他學的又是反截機專業。
怎麼就推薦了他一個?
特種兵不隻他一個,十幾個。但反截機專業就他一個。
聽著前後有點兒矛盾。
老茜說,不矛盾。我一看這事兒不行了,就回來了。
挨了一頓臭罵。
老茜說,對。沒想到第二天下午,他又來了。這次他沒穿軍裝,是一身美國野戰排的裝束。他帶的包還有其他裝備,全都是美國進口的。我就跟他說,你是黨員,特種兵,又有這麼一個前途……
看不出來,說得還挺政工的啊。什麼前途?
老茜說,是這樣,當時由各省的武警部隊選派一些能人去北京參加特種兵培訓。回來後再培訓本地的特種兵。就是回來當教官,負責組建新的特種兵部隊。後來我聽大新說,作為一個特種兵,重兵器,輕兵器,熱兵器,包括大型的坦克裝甲車,一句話,除了飛機,他全都會開。的確是個百分百的人才。
你很佩服他?
老茜說,也不是。
好,不說這個。他非要參加?
老茜說,態度很堅決。他說,我雖然是一名特種兵教官,但是,這種長距離的野漂我並沒有經曆過。我認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所以就來了。我對他說,這個事你就自己決定吧。
你也希望他參加進來?
老茜說,做為其中的一員吧,沒有什麼希望不希望的。他就這麼參加進來了。當時,我們漂流隊有些小裝備,像野營飯盒,包括匕首之類,都是他從部隊借出來的。當然,我們自已帶的東西也不少,像野餐罐頭、方便麵、餅幹、指北針、地圖、眼鏡、浮水衣、防蚊液、冰桶、濾水器、望遠鏡、照相機、打火石鎂棒、求生口哨、急救藥箱,防曬用品、闊簷帽、戶外用頭巾,以及香煙,林林總總,基本上都帶齊了。
我說,我想起來了,你們那次“黑漂”之前正趕上我隨團去漠河,對吧?在那兒我還見到了你們。我記得有一個小子正光著膀子在地上哢哢地做俯臥撐,在走廊裏秀肌肉。是大新麼?
老茜說,不是大新。大新不是那樣的人。是常子。當時常子勁頭最足,各路記者都直給他拍照。這小子也賊有鏡頭感,一米八O的大個,不斷地亮身上的肌肉塊兒,整一些健美動作,跟史泰龍似的。
我說,記得當時我還跟你小聲說,哥兒們,漂到最後,恐怕就剩下你一個人啦。還記得吧?
老茜說,記得。我還偷偷指了指小勇和大新。後來證明,這事兒被你我不幸言中了。
小勇是哪個?我見過嗎?
老茜說,挺瘦的那個,個兒不太高,手直抖。嘻,抖的時候你數不清他有幾個手指頭。不太愛說話,但俄語呱呱的,英語也不錯。日語也能整上幾句。小勇屬於冷幽默那種人,大家正說著笑著呢,他冷不丁來一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他自已一點兒也不笑。用他的話說:英格力士、俄格力士、日格力士,中格力士,都會。
手直抖?是不是喝酒喝的?這樣的人能行嗎?
老茜說,不。就是一種心理習慣。這就像一匹在起跑線上的馬直刨蹄子一樣。人沒問題。你見到我們那天,我們正在做準備工作。漂之前用防水袋把照相機、文件、藥品、香煙等一些怕濕物品先放到密封的塑料袋裏,再裝進防水袋。一層一層地弄好。江麵上潮氣重,江水冷,日光熱,一冷一熱,防水袋也會返潮氣,必須把香煙全都拆開,一支一支放到幹燥的礦泉水瓶裏,擰緊蓋子。挺麻煩的。這些事一般都是小勇做,這家夥心細,而且眼睛裏有活兒。
勞模。
老茜說,不不不,這麼評價也不準。是一個人的個性。
那,下到江裏麵一漂,趕上風高浪急天兒,不會把防水袋弄到江裏去呀?
老茜說,事先一定要用繩子或者“快掛”,把防水袋係牢在船上或個人的身體上,這樣就可以避免你說的這種情況發生了。
好,這樣把握。
老茜說,謝謝。那次一共是我們六個人漂,我,小勇,大新,小傑,一夫和常子。把皮筏子推下水之後,我是水上隊長,負責掌舵,小傑負責瞭望。大新他們幾個劃槳。天黑後,我們快漂到洛浦的時候——也就漂了幾個小時,也不知道常子是什麼原因,人特別的恐懼,死活也不漂了。
不亮肌肉塊兒了?
老茜說,那個寫兒童文學的一夫,伸出兩隻磨出水泡的手,吞吞吐吐地說,隊長,我也想放棄……
是個作家呀?我靠,那可不靠譜,他們動嘴行。
老茜說,一夫是北大荒的。據說從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北大荒就有寫兒童文學的傳統。
還有版畫。
老茜說,對。一夫這夥計特有意思,說話講究膛音,摟著嗓子說話,如果朋友聚會了,比如當中有生人參加,他就像詩朗誦那樣自我介紹。
說著,老茜學起了一夫,摟起了嗓子:我叫一夫,兒童文學作家。
我笑著說,我靠,太他娘的可愛了,這麼說人還不錯呀。
老茜說,北大荒那一帶的很多作家都是從兒童文學開始寫作的。這不,“黑漂”對他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嘛,可以寫一本挺好的兒童讀物。現在的孩子都軟不嘰的,所以我也力主他跟著一塊兒漂。沒想到他會中途退出。大新也說挺可惜的。
替孩子?
老茜說,對唄。
大新喜歡孩子?
老茜說,對文化人也挺高看的,羨慕有文化的人。
我說,我估計,是不是天太黑了,又是在江上漂,再加上他們過去沒經過野外生存的訓練,冷不丁地幹到大江裏,急流而下,千回百折的,前途未卜呀,是有點兒讓人心裏沒底。嘻,這回,他向你提出退漂的時候沒用膛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