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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的飯碗

專欄

作者:張佳瑋

貝多芬曾經很傻很天真,說他有經濟上的自由。那時他尊嚴無比,的確不必再摧眉折腰。然而,並非每個藝術家皆如此。

有些藝術家生於富貴人家,終身不必煩惱。納蘭性德是相國公子,李煜和宋徽宗是天子貴胄;司馬相如早年窮,但自從傍上了漢武帝,成了禦用文人,就此也富貴騰達,於是陳皇後肯出千金,請他做《長門賦》;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都是被教皇看中要求修陵墓。他們都不用特意和勞動人民打交道,掛靠著宮廷,自然有收入。蘇軾這一流人物,做官自有俸祿,不靠稿費養活。真靠稿費實打實過日子的,也就是柳永這種白衣卿相,所謂“天下有井水處,皆歌柳詞”,這受歡迎度程度遠超過林夕和方文山了——可是他並沒有因此富貴。事實很殘酷:以民間為主要經濟來源的畫家如倫勃朗、維米爾們,大多受窮;掛靠宮廷、為王族夫人們畫像的布歇和委拉斯凱茲們,才掙得了錢過好日子。

19世紀之後,傳統王室和教會勢力凋零,也順便窮了一代人。波德萊爾詩名冠絕19世紀的法國,但生前賺過的稿費也就是三萬五千法郎。也有混得好的:羅西尼寫歌劇到三十來歲,富貴無匹,然後就快活過下半輩子了;大仲馬寫完《基督山伯爵》後,每年稿費已經超過二十萬法郎。用今日眼光看,前者是金牌肥皂劇大師加流行樂製作人,後者是銷售榜冠軍報紙連載王。當然,壞處是會被嚴肅界的諸位大師瞧不起。但瓦格納對此看得很通透:他幾乎不擇手段地把自己的偉大作品搬上舞台,使自己奠定了史上歌劇之王,然後不管世界如何抨擊他的人品,自顧自享樂:“我要在活著時就享受一切,不要像巴赫大師那樣過苦日子!”

中國的書畫家,門檻更高些。寒門士子玩不起琴棋書畫,留得下詩詞文章書畫的人,大半窮不到哪去——曹雪芹晚年夠窮了,可也是生在錦衣玉食堆裏的,要不然賈寶玉那些吃喝穿戴,如何信手拈來?畫家們通常若不是張擇端、梁楷這些和宮廷打上關係,就是蘇軾、黃庭堅之類有官職的,又或是祖上有些錢,不拘生計。趙孟鈷是王室公子,所以書畫甜潤,可以開元朝一代風氣。清朝的名才子如袁枚和揚州八怪的一些人,或者做官,或者就得靠和某員外、某鹽商、某大人打好關係,得一些資助,才撐得下去。

讀者的品位也著實難把握。納博科夫以貴族出身,20世紀30年代在柏林僑居期間已經有了文名,但小說不太賣錢。他在美國期間一邊當大學老師,一邊乘假期寫《洛麗塔》。最後《洛麗塔》被出版商當成人小說給推紅了,他才終於“經濟自由”,艾略特寫出不世神作《荒原》後依然很窮,隻能繼續在銀行工作。餘者如馬爾克斯38歲出《百年孤獨》前窮得郵票都買不起、王小波死後成名的故事不勝枚舉。所以,村上春樹早在處女作裏就自嘲過:真正的藝術,隻有在希臘才能產生。

實際上,一直認為自己能夠自由的貝多芬,最穩定的經濟來源依然是身為貴族的魯道夫大公。也是為了向大公致敬,貝多芬才寫了《大公三重奏》。人民的趣味既叵測多變,藝術家的傲骨又不能當飯吃,如果不是先天富,真的還得靠腐朽反動的封建財主呢。

人民的趣味既叵測多變,藝術家的傲骨又不能當飯吃,如果不是先天富,真的還得靠腐朽反動的封建財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