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守著十八個雞蛋等你(外四題)(1 / 3)

守著十八個雞蛋等你(外四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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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湯湯

醫生說我營養不良,有輕度滑向重度的跡象。我起身離開的時候,他說:“吃點土雞蛋吧,記住,是土雞蛋。”

於是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隻母雞,通體雪白,毛羽豐盈,骨骼輕巧,沒有一點其他母雞身上特有的愚蠢。我給她好吃好喝,等著她下蛋。一直等了三年,她也沒有下出一個蛋來。

我固執地等著“二給”下蛋,二給就是這隻雪白的不肯下蛋的母雞,“二給”是“EGG”的中文諧音。我用名字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養你,是為了吃你下的蛋。”

但不知道二給是假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懂,她就是不肯下一個蛋。我一次一次催她:“你到底什麼時候下蛋呢?”二給歪著腦袋回答:“我什麼時候也不下蛋。”說完,她頭也不回離開了,到院子裏捉灰褐色的小蚱蜢。

我一點也不生她的氣,從來不。三年來,隻有她陪著我住在這個城郊的平房裏,我們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一起品嚐寂寞,訴說彼此的心事。

二給心情好的晚上,她必定要睡沙發;如果心情不好,她就要睡到床上。哪怕我凶凶地不答應,把她一次一次扔下去,她都一次一次地跳回床上,厚著臉皮在我的腳邊蹲下,把腦袋插進翅膀裏,一會兒便沉沉入睡。我就把她拎回沙發上。早上她一醒來,我就裝模作樣大呼小叫:“二給,你怎麼睡回沙發了?你這樣半夜三更拋棄我,我很受傷啊。”二給紅著臉,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但是我的營養不良好像越來越嚴重了,鏡子裏的我,臉色蒼白,而且常常頭暈。我和二給說過,我需要她的雞蛋補充營養。但是她不答應,不答應的理由是她對下蛋不感興趣。

我說:“二給,你是一隻自私的母雞。不過,自私得可愛。”

二給說:“你也是一個自私的人。不過,自私得沒有我可愛。對了,你還固執,固執得讓人討厭。”

兩個自私的動物生活在一起三年,彼此依靠,感情甚篤。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之後,二給說:“我打算戀愛了。”

我有些嫉妒,不過還是說,祝福你,這是件好事。

又有一天,二給告訴我,她準備下蛋了。

她剛吐出下蛋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口水就垂直落下。我說:“好,下蛋,好,好,下蛋。”因為嘴巴裏口水太多,我說的話幾乎含糊不清了。二給歪著腦袋看我,眼神冷冷的。我捧過她的腦袋,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依舊含糊不清地說:“二給,你終於良心發現,知恩圖報了。我決定要把你下的第一個蛋煎成荷包蛋。”二給歪著腦袋,冷冷地看著我。我繼續說:“二給,謝謝你啊謝謝你,從今以後我天天可以吃土雞蛋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啊。”

二給歪著腦袋,眼神冷冷地看著我。當我把我所有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激動都含糊不清地吐光的時候,她開口了,語氣很硬,像有冰棱子:“我要下蛋,是因為我想當媽媽了。我下的蛋,不許你拿走一個,不許你吃掉一個。”

二給的話把我氣了個半死:“笑話!第一,我養你不是為了讓你孵出一窩小雞來,唧唧喳喳地讓人心煩意亂;第二,我養你就是為了吃你下的雞蛋;第三,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須聽我的。”

二給梗著脖子一字一字地回應:“第一,我下蛋,是因為我想當媽媽;第二,我不會為了滿足你的口腹之欲而下蛋;第三,我們是平等的。”

我氣得什麼也說不出來,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應該養一隻愚蠢的母雞,隻管下蛋隻管聽命於主人的母雞,像二給這樣伶牙俐齒腦袋聰慧的母雞,實在不適合家養。後來我狠狠地甩下一句話:“你要麼不下蛋,要麼下蛋給我吃。沒有其他選擇!”氣呼呼地扔下這句話後,我感覺頭暈,就在床上躺下來。

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淩晨。我發現二給蜷在腳邊。她在告訴我,她心情不好。

我一腳把她踹下床去,她站立不穩慌亂地叫了好幾聲。從慌亂中一回過神,她就說:“我決定今天離家出走,不再回來。除非你答應,給我當媽媽的自由。”

“你這是威脅!”我叫道。

“這不是威脅,這是你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了。”她也很響地叫道。

我真後悔以前那麼寵她,把她寵壞了,什麼都不聽我的,頂嘴比我還厲害。我說:“要走就走,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家夥。”

“好,主人。”二給第一次叫我主人,我的心“吱”地酸了一下。

二給走出房門,走到院子裏,又走出院門,雪白的身影漸漸模糊。我衝了出去:“二給,回來,我答應你!”

二給飛奔回來,她得意地說:“哈哈,我就知道結果會是這樣。”她的這句話讓我有些不舒服,這真是一隻有心計的母雞,她知道我舍不得她,她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陰著臉坐在門檻上。二給說:“我給你跳小天鵝舞。”於是她就跳起來,短短的脖子,短短的腿,模樣十分滑稽,是純粹的小母雞舞,我狂笑起來。二給也笑起來。於是我們和好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沙發上給我講她的美好未來:“我要下10個蛋,不,不,不,太少了,下20個蛋,不,不,不,太多了,就18個吧,對,就18個。我要當18隻小雞的媽媽。我帶著他們在院子裏散步,捉蟲,啊,實在太棒了,太幸福了。”

她沉醉在她的幸福中,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的草窩裏下了一個蛋,小小的,圓溜溜,粉紅色的蛋殼。我一看到它,口水就流下來。雖然我也克製了自己一下,但是想吃它的欲望就像決堤的江水,堵不住了。

我把它煎成了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因為吃得太急,還沒有嚐出什麼滋味,它就進了肚子。當二給從院子外麵的沙坑裏沐浴回來的時候,我正抹著嘴唇上的一顆油星。聰明的她在第一秒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壞蛋,你吃了它。”她尖利地喊道。

我賠著笑:“我克製過,但是沒有成功。”

“你是個無恥的人,說話不算數的小人。”

本來我心裏還有一點愧疚之心,可是二給在短短的兩句話中就把“壞蛋、無恥、小人”送給了我,愧疚之心就沒了。

我說:“我就吃了,你想怎樣?”

二給沒有理會我這副無賴的嘴臉,她找到蛋殼的碎片,把它們埋進土中。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的眼裏含著淚水。她的淚水,使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知道,我傷害了她。

晚上,二給睡在沙發上。她睡在沙發上,不是代表她心情好,是代表她對我的嫌惡。

我想起以前我們親密無間鬥嘴打鬧的日子,心裏一陣一陣襲來孤獨。

第二天早上,二給又提出了離家出走的要求。

而我則拿出了一張協議書:

協議書

甲方:二給

乙方:三易

經協議,雙方同意如下條款:

1、二給下蛋後,要及時隱藏,三易如果找到,就歸三易吃;如果找不到,就可孵成小雞。滿18個雞蛋後,三易提供二給孵小雞的場所,不許打攪。

2、誰也不許耍賴,否則,趕出家門。

甲方:

乙方:

年 月 日

二給在上麵踩下了腳印,三易,也就是我按下了手印,協議生效。

因為這張協議,二給滿懷希望留了下來。她相信她能把雞蛋藏好。

協議上的內容我其實想了一個晚上:就這麼一間平房一個院子,二給能把雞蛋藏哪裏呢?她無論藏哪裏我都能找得到。所以,我既不用擔心二給離家出走導致我形單影隻,也不用擔心沒有土雞蛋可以享用。

果然,要找到雞蛋,實在是太容易了。

第一天,我在院子的牆洞裏找到一個,我把它做成了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

第二天,我在房間的書箱裏找到一個,我把它做成了柔嫩爽口的蒸蛋。

第三天,我在沙發底下找到了一個,我把它做成了香噴噴的蔥花蛋。

第四天,我院子玫瑰樹下找到了一個,我用它烙了張金黃誘人的雞蛋餅。

……

我吃雞蛋的時候,從來不當著二給的麵。二給每天下午都要到沙坑裏沐浴,這似乎是她不能改變的生理習慣。她沐浴的時候,我就吃雞蛋。她回來的時候,我就看書,一邊看書一邊觀察她,她一回來就直奔藏蛋的地方。不一會兒,她會快速地衝到我麵前,臉紅紅的,映得周邊的羽毛發紅。她說:“你把它找到了?吃了?”我點點頭,她含著淚默默離開。腳步很慢,仿佛一點力氣都沒有。

看著她的背影,我常常覺得心疼,是一抽一抽的疼。特別是看到她把蛋殼一點一點收拾好埋進土裏的時候,我的心疼得會讓我落下淚來。

但是,我就克製不住地想吃雞蛋,想吃二給的雞蛋。

我們兩個之間幾乎不說話了。她天天睡沙發,睡沙發並不代表她心情好。

有一天,我突然找不到雞蛋了。

第二天也沒有找到。

第三天也找不到。

一連10天,都沒有看到小小的圓溜溜的粉紅色的雞蛋。我幾乎把房間和院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

二給一天一天高興起來,而我因為找不到雞蛋,一天一天鬱悶,並且頭昏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二給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眼神冷冷地,閃著一絲得意的笑:“哈哈,找不到了吧。”

我陷入了很深的孤獨,我們兩個之間曾經有的相依為命的感覺怎麼就蕩然無存了?為什麼除了傷害還是傷害呢?

18天後,二給興高采烈地說:“告訴你,終於滿18個雞蛋了,按照協議上的規定,你得為我提供孵小雞的場所。”

我垂頭喪氣地說:“當然!”

我現在隻想知道那18個雞蛋到底藏在哪裏了?二給帶著我來到床邊。我的床是有靠背的,靠背裏有個夾層,從來不用。二給示意我打開靠背的夾層。18個雞蛋整整齊齊地碼著。

“怎麼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二給歪著腦袋瞅著我說,眼睛裏藏著戲謔和得意。

我的智商竟然輸於一隻母雞,我覺得顏麵掃地,不是滋味。

我把18個雞蛋裝進籃子走到院子裏,二給喜滋滋地跟在後麵,她不住地問:“你是要把我的窩安在院子裏嗎?”“能不能加點棉絮?”“能不能加點玫瑰花瓣?”“能不能加點……”

“不,什麼也不加。我想把它們統統煮成茶葉蛋。”我麵無表情地說。

二給被我的話激得跳了起來。

“你難道是騙子嗎?世界上還有比你更無恥的騙子嗎?”

我原來隻是想和她開個玩笑,發泄一下內心的不滿,但是她的話一瞬間激怒了我。我下決心要把它們煮成茶葉蛋。不管她是否離家出走。

我就是想把它們煮成茶葉蛋。

我把煤爐端到院子裏,生起火。捧了一口鋁鍋,往裏邊倒上水,撒上茶葉。正要把雞蛋放進去的時候,二給跳了進去。

“你把我煮了吧,你這個騙子。”她梗著脖子,立在鍋裏,鍋裏的水滿到她的胸脯。

“你又想威脅我,我才不吃你這一套。”

“隨便。”

我用手在水裏試了一下,溫溫的。

“你真打算不出來了嗎?”

“如果你要把我的18個孩子煮成茶葉蛋,我不出來了。”

鍋裏的水在火舌熱情的親吻下,開始一點點熱起來。

我叫起來:“你快跳出來,會燙傷的。”

“我的心已經被你燙傷了。”她看著我說。

“請你出來吧,水馬上就會燙起來。很痛的。”

“我已經很痛了,心裏早就已經很痛了。”二給說。

水麵上飄起一縷熱氣。

二給的眉頭開始皺起來。

“二給,求求你,你出來吧。”

二給紋絲不動。

鍋底的水開始冒起細小的泡泡。

我一把把二給抱了出來,哭著把她送到了醫院。她燙傷了,幸好不是太嚴重。從醫院回來後,我天天給她敷藥,很細心地照顧她。但是她從來不理我。直到有一天,我誠懇地說:“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她眯著眼懶得看我:“什麼事情都不要和我商量。”她腿上的傷勢恢複得很不好,不肯長出新皮來。

“是這樣的,我希望你能給我孵18隻小雞,你領著他們,在院子裏散步,捉蟲。我覺得咱們家實在太冷清了。可以嗎?”

她的眼睛頓時亮起來,她看著我:“真的嗎?”

“是的。”我肯定地看著她,“但是,你再也不許說我是騙子。”

二給的傷一下子就好起來,新皮長得很結實,小小的傷疤都沒留下。我忙著給他做一個舒適漂亮的窩,裏邊墊上了新摘的棉花,還有,曬幹的玫瑰花瓣。

在她沒有正式孵小雞的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她睡在床上,並不代表她心情不好。我還是喜歡在她沉睡的時候,把她拎到沙發上。早上醒來就誇張地責備她:“啊,你怎麼半夜三更把我拋棄了,我很受傷啊!”她低著頭,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當二給正式宣布開始孵小雞的那一天,一陣頭昏目眩使我跌倒在床。

二給在腳邊“格格”亂叫。約莫半個小時,我從床上起來,對二給笑笑,“沒事兒,你慌什麼?”

第二天,它沒有同我打招呼,竟離家出走了。院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我走了。如果你想我,就把十八個雞蛋吃了。一天吃一個,效果最好。這可是最正宗的土雞蛋。二給留”

我撲在院門上哭起來。我想起我們的鬥嘴,想起親密無間的日子,想起彼此的傷害,想起她跳小天鵝舞的滑稽樣子……

我要等二給回來。

二給,我守著十八個個雞蛋,等你回來。

到你心裏躲一躲

那時候木零七歲。

到了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年齡。

那一年,從年初開始,大人們就教他說四句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裏躲一躲嗎?”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一會兒嗎?”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嗎?”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就這四句話,木零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秋天,從秋天背到冬天,終於背會了。

在這個叫做底底的村莊裏,木零一直是一個很不出眾的孩子。

離底底村不遠,有個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

傻路路是什麼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

傻到怎麼樣的程度呢?其實誰也說不清楚。

大人們有時候嫌自己小孩不夠聰明,就會這樣罵:“簡直就是傻路路一個!”

可是傻路路們那麼傻,大人們卻誰也不敢靠近那個小小的山包。因為,傻路路不喜歡任何一個大人,聽說他們見到大人的時候,會發怒,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傻路路們隻喜歡孩子,任何一個孩子!

那最神秘最珍貴的寶貝就在傻路路們的心上,大人們說,每一個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珠子。

那珠子,很值錢哦。

冬天裏,木零要被大人們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臨去前的頭一個晚上,他顯得很害怕:“傻路路會吃人嗎?”

“當然不會,他們隻吃大蘿卜。”大人們笑著說。

“可是,為什麼你們自己不去呢?”

“因為,傻路路們討厭所有的大人,喜歡所有的孩子。”大人們盡量耐心地回答。

“為什麼討厭大人,喜歡孩子呢?”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討厭就是討厭了,喜歡就是喜歡了。”大人們有些不耐煩了。

天明了,木零還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如果,我取不回來寶貝怎麼辦呢?”

“哦,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回來的,年年如此。”

“可是,如果我取不回來呢?”

“如果取不回來,那就隻能證明,你很沒用。我們,會很失望。也許,會把你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冬天,太陽總是很懶的,遲遲不肯露麵。木零在濃濃的霧氣裏向傻路路們的山包走去。他渾身顫抖得厲害,按照大人們的意思,他隻穿了一身單衣,而且還光著腳。

木零很冷。因為哆嗦得過於厲害,骨頭似乎都要散架了。

木零很怕。會被抓住嗎?會被吃掉嗎?

木零也好奇。傻路路們,長什麼樣子呢?

他哆嗦著爬上山包,哆嗦著走進傻路路的村莊,就像冬天的風一樣,穿行在房屋和房屋的間隙裏。

村莊裏很安靜,傻路路們都還在暖烘烘的被窩裏嗎?

他不知道應該敲響哪扇門,他遲遲疑疑地,猶猶豫豫地,在這扇門前停一停,在那扇門前頓一頓。終於,一對金色的門環吸引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出手摸了摸,又拍了拍。

門環發出“當當”的脆響,門“咯吱”便開了。

站在木零麵前的是傻路路嗎?

他長得和人差不多,比自己的爸爸還高,穿長長的灰袍子,那袍子看起來塞著滿滿的棉花,整個人鼓鼓囊囊的,顯出幾分滑稽。

啊,一點都不可怕!

並且,木零立即喜歡上了這個傻路路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遠遠城市裏的霓虹燈一樣璀璨。很明亮,含著愉快而溫和的笑。

哦,光芒。木零在心裏給他取了名字。

“你這個孩子,怎麼穿這麼少呢,呀,還光著腳,會凍壞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開灰袍子,裹進自己的懷裏。他的懷裏好溫暖,木零真願意一直這樣被他摟著。

可是他想起了爸爸教過的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裏躲一躲嗎?”

光芒笑著說:“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送進衣櫃裏,衣櫃裏很多厚實的衣服,裹住木零冰涼的身子。木零在衣櫃裏過了半天。

中午,光芒給木零送了中餐,是一個小蘿卜。

“你叫什麼名字?”

“木零。”

“哦,木零,吃中飯了。”

吃了中飯以後,木零說:“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他伸出長長的手臂,一把把木零從衣櫃抱到火爐前。木零的臉一下子被烤暖了。

這個下午,他們都在火爐前坐著。他們一起在火爐前吃蘿卜,光芒吃大蘿卜,木零吃小蘿卜,光芒發出很大的“咂吧”聲,木零發出很小的“咂吧”聲。

晚上,光芒困了,他離開火爐,躺到床上。木零說:“我還是冷,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裏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光芒笑著下了床,一把把他抱到床上,塞進熱烘烘的被窩裏。他們睡得很香,光芒流了好大一攤口水在枕頭上,木零也是。

吃了早餐以後,木零說了大人們教的第四句話:“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這句話,木零說得很輕。

光芒略略猶豫了一下,眯一眯眼睛說:“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髒的位置。

“底碼米拉去心裏,你就進去了;底碼米拉快出來,你就出來了。”他溫和地對木零說。

“底碼米拉去心裏。”木零輕輕念道,其實這句咒語他早就知道。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柔軟和溫暖把他包圍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裏,他看到了一顆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麼大的珠子。他用雙手捧起它,說道:“底碼米拉回家裏。”

木零回家了,手心裏捧著圓溜溜、亮晶晶的像雞蛋那麼大的珠子。

爸爸媽媽大喜過望。他們說:“好大啊!我們小時候從來沒有采到過這樣大的珠子呢。木零,你真是太棒了!”

木零的心裏,本來有一種說不出悶悶的感覺,立即被驕傲替代了。

然後,爸爸媽媽拿上珠子,迫不及待、馬不停蹄地去很遠的地方。

那個冬天木零一個人在家裏,很冷,很冷。

春天差不多來到的時候,爸爸媽媽回家了,帶回很大一箱子的錢。

底底村的孩子,從七歲開始一直到十一歲,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寶貝的。

轉眼又是一個冬天,八歲的木零又被爸爸媽媽派去取傻路路心裏的珠子。

木零剛走進傻路路山包的時候,就遇到了光芒。

怎麼辦呢?木零一下子著了慌,他想逃跑,但是被光芒一把摟進了懷裏。

“這麼冷的天,你怎麼穿這麼少呢?哎,還光著腳丫,會凍壞的呀。”光芒的懷裏好溫暖,木零真願意一直被他抱著。

“你叫什麼名字?”光芒問。

“木零。”

“哦,木零。”他說。

原來,他不認得了,壓根兒不認得這個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木零暗暗鬆了口氣。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他發現,那雙眼睛裏的光芒,好像減少了很多很多。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裏躲一躲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光芒把木零一把抱進衣櫃裏。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著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他從衣櫃抱到火爐前。

“我還是冷,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裏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把他一把抱進被窩裏。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光芒猶豫了一下說:“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哦,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

“底碼米拉去心裏。”木零進去了,拿走他心上的珠子,然後“底碼米拉回家裏”了。

9歲的冬天,10歲的冬天,11歲的冬天,木零遇見的都是他。大人們說過,不要找同一個傻路路。可是木零轉來轉去,每一次遇見的都是他。

每一次,光芒都不認得木零。

“你叫什麼名字?”

“木零。”

“哦,木零。”

每一次,他都給他吃小蘿卜。

他穿著灰灰的長袍,眼睛裏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少。

他心裏的珠子也越來越小。

木零記得,他最後一次去他的心裏,采下的珠子隻有芝麻那麼大了。那時,木零突然打了個寒噤,然後有一顆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他想,傻路路真的很傻啊。可是為什麼這麼傻呢。

11歲之後,木零就不能再去傻路路那裏了,這是底底村的規矩。當然會有更多的孩子去取寶貝的,祖祖輩輩,一代一代地繼續著。

從那一年開始,木零的心總是冰涼冰涼的,有的時候,非得用個暖手袋焐著才舒服。

雖然一顆心總是冰涼的,但木零還是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成年了。

木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轉眼到了七歲。

很快地,木零將派他去傻路路的山包。從年初開始,他就教他的孩子怎樣和傻路路說話。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發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來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櫃裏躲一躲嗎?”

“我很冷,我的牙齒一直在打顫,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爐前呆著嗎?”

“我還是冷,晚上的時候,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裏嗎?”

“我還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裏躲一躲嗎?”

就這四句話,他的孩子從春天背到夏天,從夏天背到秋天,從秋天背到冬天,終於背會了。

當然還有那句“底碼米拉回家裏”的咒語。

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個晚上,有人敲門。

一開門,木零就看見了光芒——他小時候,去過他的心上,怎麼會忘記呢。

霎時間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圍了。傻路路從來不會來的,是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們討厭所有的大人,怎麼可能來到人住的村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