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不安和不祥。這種感覺有點像蛇,每當他走進家門,看見父親,看見母親,特別是同時看見他們兩人,他就感到脖子後麵開始發涼。
1
還差半小時就滿二十二周歲的王宣走進了小區。但在摁響單元門鈴的瞬間,他猶豫了起來,接著慢慢轉過身,在小區裏找到一塊石頭,坐了下去。
王宣今天心情不好。應該說,最近幾個月他的心情都很糟。
像大多數生於八十年代的孩子一樣,從生活表象和運行軌道上看,王宣一直都還是比較順利的,物質營養、知識教育、社會環境、經濟增長,他們一直都走在上坡路上,前麵幾代人摔破頭流光血幾乎要送了命才能爭取到的自由、平等、權利等東西他們現在都唾手可得,以至無動於衷。因此,他們這一代,在身體和智力上的早熟或發達都是順理成章的,但在關乎命運走向的氣質上,他們卻又往往表現得有些膚淺和冷漠。
不過,我們的王宣也許有些不一樣,剛才我們所分析的,隻是共體的表象,但對真正的個體而言,潛在內心深處的暗流是他人永遠無法破解的密碼——有姚一紅這樣與眾不同的母親,就會有王宣這樣與眾不同的兒子。母親對兒子的影響和覆蓋往往高於我們的想象,在後麵,我們可以看到,在王宣身上,這一點尤其明顯,幾乎決定了他整個人生的走向。
王宣看看表,時間不多了,他隻能坐一小會兒。工作仍然不順。因此不願回家。這樣,他寧願繼續坐在石頭上。
今天一共去了四家公司,有三家的接待小姐都笑容滿麵地說:歡迎加入,試用期一個月。但根據師哥師姐們的告誡,這樣可以輕易入門的小廣告公司,去了其實就是白用你勞動力,他會讓你出去自己找單子或者做最機械的格式化製圖,完了以後說“很抱歉,我們認為你不太適合……”
奉獻一點勞動力其實也沒什麼,王宣不是偷懶的人,看點臉色也沒什麼關係,在這一點上,他要比別的孩子強得多。問題是,他的工作,夾在父親和母親中間,成了靶子。比如,昨天,他順口提到一個小公司的文案工作。父親雖然不讚同他自己找工作,仍是用了些鼓勵的口氣:沒關係,自己找嘛,總不可能處處如意。花些力氣,也沒什麼,用完了,睡一覺就有了,有什麼關係?有工作做總比沒工作做好,去試試,說不定人家看你踏踏實實的,就決定留下你了,是不是?
但母親卻又反對了:不行!做人不能將就,要驕傲,絕對不能委屈了自己,特別是工作和……愛情。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有些低了下來,也許是想到了自己的失敗,也許是覺得跟兒子談論這個還為時稍早。她沉吟了一下,接著往下說:總之,這第一份工,起點絕對不能低,寧缺毋濫。
總是這樣,對父親的任何建議或意見或想法,母親幾乎總在否定,從她否定的那種速度以及表情來看,好像根本都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更像一種條件反射或生理本能。
王宣在很小的時候就注意到這一點,為此他有些看不起爸爸,就像看不起總被大孩子欺負的那些窩囊廢;大一點兒,他又開始同情爸爸,像同情總被老師嘲笑並詛咒的差生;再大一點兒,王宣才體味到這對自己的影響——大到他的教育、專業、興趣、交友,小到他所穿的一件衣服、所聽的一首歌、所喝的一罐飲料,都會成為他們爭執的起因,特別是母親,她會不分地點場合地迅速反駁,做著誇張的手勢,沒有必要的激動。父親於是沉默,最後讓母親勝利。他悄悄看看父親,不管母親的態度多麼無理、用詞多麼尖刻,後者的表情總是那麼平靜,幾乎完全無動於衷,好像他說話的終極目的本來就是為了被姚一紅推翻似的。這讓王宣感到憤怒和委屈,因他而起的種種爭吵增加了他對父親的負疚感,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罪過。
好在王宣慢慢有了自己的主張,對父母的爭執也就超脫開來,連旁觀者的興趣都完全失去。比如,這次的工作,王宣拒絕了,不僅僅是為了避免他們陳詞濫調的爭執,也不僅僅是為了體驗自力更生的獨立,最主要的是——王宣從小就很聽話,聽話的孩子第一次在一件大事上說“不”,這種強烈的快感!
反叛所帶來的愉悅並沒有持續很久——在家中,他最近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不安和不祥。這種感覺有點像蛇,每當他走進家門,看見父親,看見母親,特別是同時看見他們倆人,他就感到脖子後麵開始發涼,嘶嘶的冷氣讓他渾身不適。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不,看上去一切正常,父親會走過來接過自己空空的包,然後心疼地喃喃自語:唉,何必呢,這麼倔,看你臉色多不好!單槍匹馬的,唉……母親則放下報紙,一邊挑起眉毛:回來了,我的小唐吉訶德!自從王宣開始獨立行動之後,母親就喜歡這樣喊他。心情好的時候,她會玩玩這種老調的幽默。哦,對了,王宣這時會突然地感到眉心一跳,如果真的有什麼不對勁,那就是:母親的心情最近太好了。根據一點模模糊糊的經驗或直覺,王宣感到:在母親身上,好像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2
王宣進了家門,沒有人迎上來接過包並嗔怪兩句——父親不在家;母親一個人坐在餐桌邊發呆,表情遊離,看見王宣,她略顯慌張地從餐桌邊站起,由於匆忙,她帶掉了桌上的一隻筷子。
王宣的吃驚是雙重的:首先是父親,前麵二十一年來,他就是出再遠的差、工作再忙,都會趕回來替自己做拿手的鹵肉長壽麵,今天為什麼他沒回來?這絕對不符合父親的習慣。
接著是母親,印象裏,她從來都是極其鎮定的,她剛才是怎麼了。但在王宣還來不及細細觀察母親的時候,後者已經迅速恢複了她一貫的表情,就像一張重新被抹平的漂亮台布,看不出原先的一絲皺褶。
“我等了你很久。不過,我知道,你不會遲的……快點,快要到點了,去洗洗手,再梳梳頭,等會兒要拍照。”姚一紅動作麻利地把蛋糕盒子打開,又插上兩根表示歲數的彩色蠟燭。
“……”王宣站住不動,母親竟然對父親隻字不提。
“哦,你爸爸他有點事,遲點回來。”她沒有看王宣,語氣輕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