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蘭興,生在魯鎮,長在魯鎮,十來歲就被魯鎮的光棍委員會吸收為會員了。

雖說叫魯鎮,但沒有一點鎮的影子。一水的丘陵地,一水的土窯洞,全村隻有十來戶較富裕點的人家地上才鋪幾塊磚頭。魯鎮村南五裏處的山坡下有一小泉,小泉清亮、明淨,世世代代年年月月往村裏流。人們在村中挖了五米見方的大坑,坑的四周砌上石頭,人們夏天擔水,冬天砸冰,這坑水正好為魯鎮人解渴。小泉不知經曆了多少洪水的衝刷,始終不改其道。陰陽先生用羅盤測過無數次,河道正南正北始終不偏。河道兩邊錯錯落落地布置著年久失修的土窯洞,也不過三四百孔。這裏的男人全部姓魯。村裏唯一的大秀才——魯二爺念過四年書,既是村裏的黨支部書記,又是會計,還是學堂裏的兼職先生。這裏的人們除了春種、夏鋤、秋收外,再就是娶媳婦,別的幾乎無所思,無所想。自打一塊錢安上了廣播匣子,人們才聽到了別處的聲音,往往又聽不懂。比如說,廣播匣子報點,接著的一句話:“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x點整。”這句話魯二爺都沒搞清。隻是小名叫杆杆的媳婦——魯鎮的婦聯主任——人們都叫他幹嫂,從娘家回來後,才破開了這個謎,給鄉親們解釋為:“剛才預報一下,是北京時間x點整。”你不要以為這是個過分寧靜的世界。村裏有兩處最引人的地方:一處是豆腐房,一處是光棍房。豆腐房,掏空的兩間土窯洞,盤著一條大炕,這是魯鎮最大最好能容納人數最多的建築物。每天磨兩三鍋豆腐,從來沒有賣過,全部是用豆子交換。換豆腐的、拉閑話的、尋熱炕頭的,門庭若市絡繹不絕。光棍委員會主任叫魯大才,已近六十,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全村的光棍都往這裏湊。

二蘭興,三歲時母親因生孩子死了。他父親心眼兒雖不夠使喚,但總算一把屎一把尿,一口燒山藥、一口糊糊地把兒子拉扯大了。二蘭興的父親叫魯旺,這個名字隻在魯二爺記工、分糧的賬本上才出現,村裏的人們都叫他大蘭興。大蘭興口糧不夠吃,冬天沒柴燒,衣服爛了沒人補,那日子過得咋不蘭興。不過這蘭興的外號還有一點由來。別人家早晚兩頓飯一般是糊糊煮山藥。魯旺家早上窯洞不冒煙,晚上是糊糊煮蔓菁,因為一口袋山藥能換回三口袋蔓菁。人們給編了句順口溜“糊糊煮蔓菁,越吃越蘭興”,這便是大蘭興的由來。他那兒子人們給往後推了一輩叫二蘭興。

魯鎮周邊光禿禿的,幾乎連根樹都找不到。雖溝壑縱橫,貧瘠荒涼,但魯鎮的秋天卻十分迷人。山藥花兒一開,粉白色的一片。苦菜花、豬草花便羞澀地藏在了山藥葉下,待粉白色的花兒一謝,山藥葉子慢慢地變成褐黃色,那些羞澀的花兒才露出臉兒點綴其間。穀地裏的大菜子花一開,金黃金黃滿地飄香,引得蜜蜂嗡嗡鳴唱。黍子一排排、一壟壟彎著穗兒,等待著秋風把它刮黃。還有那永不低頭的高粱和玉米,更有那毛茸茸的豆角,把人們撩逗得饞水直滴。道不拾遺夜不閉戶這八個字放在以前的魯鎮那可是一點都不誇張。但這幾年的魯鎮也變了,偷盜現象已經成風,男女老少概莫能外。人人都是賊,誰也不說誰,誰也不管誰,誰也不捉誰,大家心照不宣。你想吧,從春到秋,他們如牛負重,每個工分七八分錢,一年下來二百八十斤口糧,曬幹後,除去秕子連二百五十斤也不夠,外加每人二分自留地,每分自留地多則打個四五十斤,少則收個二三十斤,填不飽肚子呀!但人們除偷集體的莊稼外,別的可不偷。

處暑一過,看田的便要上工。今年,上麵來了個新精神叫武裝保衛秋收。

從公社武裝部部長提拔成了公社黨委副書記的牛蘭書記來魯鎮保衛秋收了。牛蘭書記真夠牛的。他推著嶄新的飛鴿車,挎著“獨腳牛”手槍,披著軍大衣,威風凜凜地出現在了魯鎮的街頭。大會、小會,小會、大會,看那架式今年誰要偷一顆糧食,就要立刻給他吃槍子兒。這下可好,醞釀來醞釀去,魯鎮找不出看田的了。牛書記急紅了眼,跺著腳、瞪著眼、舉著槍罵幹部,幹部們都被罵傻了。還是魯二爺有心計,建議全村投票選舉,幹嫂立即附和,牛書記同意了。

社員們很快被召集起來了,每人拿到一張火柴盒子大小的麻紙,多數還是要請魯二爺代筆,魯玉被選了出來。魯玉已經看了五六年田了,雖說人們對其褒貶不一,他也覺得有些事情處理的不妥,與鄉親們結下了些冤仇,但人們還是把他推了出來。牛書記讓他表態發言,他卻一反常態說什麼也不幹。

牛書記吼道:“不幹,今年不給你分糧!”

“你崩了我我也不幹!”魯玉斬釘截鐵地說。

隻見牛書記脫下大衣,揚起巴掌,照著魯玉的腮幫子打過來!

鼻血……殷紅的鼻血,順著魯玉的嘴角流下來——繼續選舉。火柴盒子大小的那張麻紙又發給了大家,翻過來寫。當麻油棉花團燈吊到豆腐房的大院內,這才又有了選舉結果:二蘭興——滿票當選。

二蘭興被人們擁到主席台上,牛書記傻眼了:

二蘭興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帶大襟的黑夾襖,夾襖前襟讓鼻涕抹得油亮油亮,刺眼的麻油棉花團燈光照在他的夾襖上,夾襖反射出亮光來。二蘭興的頭發足有五寸長,一頂灰藍色的破帽子像鍋蓋似地蓋在他的頭頂上,頭發和帽簷半遮著那一雙呆滯的眼睛,鼻子似一個凍山藥蛋,臉似驢圈的牆皮一般,他從生下來到現在,每剃一次頭才會洗一次臉。隻見牛書記抽動著那一臉橫肉問魯二爺他叫什麼名字,魯二爺和顏悅色地告訴牛書記,他沒有名字,就叫二蘭興。牛書記酸酸地問:

“二蘭興,你會看田嗎?”

“會。”二蘭興從牙縫裏擠出這麼個字。

“你能看好嗎?”牛書記又問。

“能。”二蘭興裂開嘴,露出兩排像煙火熏歪了的黃牙,嘻嘻地笑了。

俗話說,人是衣架馬是鞍架。經魯二爺和牛書記打扮出來的二蘭興誰都得刮目相看:頭發剃了,臉洗了,頭上戴著頂八成新的軍帽,穿了一身半舊的草綠色軍裝,還紮著一根洗得發了白的腰帶,隻是一雙破爛肥大的手納鞋露出了腳指頭,手裏還提著支老掉牙的“三八式”步槍。那支步槍實在不配他拿。牛書記雖然教過他怎麼挎,怎麼背,他根本沒學會。一會兒左手提,一會兒右手拿,一會兒兩手抱著,一會兒挎在肩上,在地裏轉上一圈,在豆腐房裏坐上一會,再到光棍房,然後就圪蹴在村中的水池邊。

“二蘭興好威風呀。”有人揶揄道。

“二蘭興,吃飯了沒?”有人客氣地問。

二蘭興也不回答,隻是咧開嘴笑。牛書記在魯鎮在了五六天,莊稼一粒未丟,沒有發現一個偷秋的,這天下午滿意地回公社開會去了。

“牛書記走了,牛書記走了。”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會兒就傳遍了全村。魯鎮這下可熱鬧了,男男女女都挎著筐子奔向田野,晚上家家戶戶過大年——煮玉米棒、煮豆角、燜山藥。這些餓極了的人們吃著吃著都哭了——今天吃飽了,明天呢?幹嫂心腸好,她把煮熟的玉米棒和燜熟的山藥給大蘭興和魯大才還送了些,因這是魯鎮最應同情和可憐的兩個人。這天晚上,二蘭興回家後,接過大蘭興給他留下的兩個玉米棒和三個燜山藥,沒幾口便下了肚,外加一碗冷糊糊——一頓美極了的晚餐,一抹嘴頭,摟著“三八”式步槍,躺在那張破爛不堪的葦席上。躺了五六分鍾,突然抓住大蘭興的衣服:

“誰,誰偷的山藥?尋,尋牛書記告你去!”

大蘭興甩手給了二蘭興一巴掌,打下了他那頂八成新的軍帽。

二蘭興跳下地,沒顧得穿鞋便跑出了街,一出街就喊:

“大蘭興偷山藥了,大蘭興偷山藥了——”

人們聽到喊聲,紛紛奔出了家門,尾隨二蘭興來到了豆腐房,盡管人們勸說的勸說,捂嘴的捂嘴,“大蘭興偷山藥了,大蘭興偷山藥了——”二蘭興還是重複這麼兩句話。

隻見魯二爺從外麵進來,撥開人群,威嚴地走到二蘭興跟前,咬著牙,揚起手,“啪”地打在二蘭興的臉上:

“你再說!”

二蘭興揉揉臉,笑了。

“你給我滾回去!”魯二爺命令道。二蘭興乖乖地回了家,魯二爺趁機囑咐了鄉親們一些話兒,便各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