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一個人的雄心和跟他的實績相比,多數人都是失敗者。
如果一個人隻覺得成功而沒發現自己才能或手藝的有限性,說明他還是一個初學者。
寫作者剛開始寫,常以為自己麵對著大海,感覺自己劈波斬浪。多少年過去,回頭一瞧,才知道麵對的不過是池塘,或一條小溪。
法文的“詩”(poesie)來源於希臘文“poiein(創造)”。如果文學的根本在於創造,作家窮其一生能有多少創造呢?一個散文家麵對與創造有關的文學池塘與小溪,已經很富有了,甚至非常富有。然而並不是很多作家有水可待,所臨可能隻是一道道水流的痕跡。誰是海?誰是池塘小溪?誰是水痕跡?這是作家自己回答不出的問題。人知曉,魔術師手疾眼快,可時間的魔術師動作太慢,但戲法總會變出來,說出誰是誰、什麼是什麼。那時候,水痕與大海跟作家早已沒什麼幹係。
除了生孩子,人並不具有創造的才能。文藝家的作品多在模仿大自然以及自己的同類,這種模仿由因襲而來,由自覺而入不自覺,等同任何一種習慣。
而作家創作,倘遇老天眷顧,也許會給他留出機會說自己想說的話——如果他有自己的話的話。這些話是他在文學中留下的僅有的東西。
眷顧與機會——這個含含糊糊的說法裏包括了時代的允許、時代的聲音、時代的磨煉與時代的漫長考驗。對散文家來說,機會是他懷揣著一顆純真的心靈,這也許是唯一的通行證。好的散文家手裏攥著最好的語言,他從不為語言發愁。而在珍珠瑪瑙的語言材料裏,他隻挑石子般的樸素之物使用。沒錯,散文家要有豐富的閱曆,他的職責是向別人講述自己體驗和感受。沒閱曆而靠書本寫作的散文家是用化學方法調製大骨高湯的作坊主,他們的見解未必不好,但沒有poiein(創造)。在心靈、語言和閱曆之外,為蒙上天垂注,必不可少的準備還包括文學訓練。“訓練”這個詞是一個讓人端不住的大詞。訓練不是比賽,它包括辛苦、絕望、持續不斷,不合功利色彩,最後獲得修養與風度。體能與技術自然包括其中。而我覺得,散文家的訓練剛好不是訓練寫散文。散文是散文家的比賽項目而非訓練項目,散文家的訓練是文學訓練。人們看到的一些不好看的散文,是它的作者缺乏訓練,隻比賽。當下文學領域有許多奇怪的現象,其中之一是詩人有訓練,小說家有訓練,而有一些人拿過來就寫,名日散文。
你如果看一名短跑運動員訓練,看到的是他在器械上耐心地練腹肌、背肌、大腿肌肉群,然後才是奔跑。比較而言,他練奔跑的次數比基礎訓練少得多。
我們都在上帝的目光之下奔跑或寫作,上帝是何等挑剔啊!如果上帝也有愛與憎這兩種情感的話,他一定厭惡那些投機取巧的人,他讚賞耐心訓練每一塊肌肉的人。麵對於不訓練徑直參加比賽的人,別說上帝,就連觀眾都鄙夷之,這種人在今天的散文隨筆寫作中數量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