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棒的一窩!數目好多喔!”
“是的,五十五隻。到前麵來吧,我得喂它們,提防大鵝踩到它們。”
她放下圍裙中的小鵝,它們到處亂跑,毛茸茸像黃色的柔荑花,幾隻母鵝走上來,喜得嘎嘎叫,伸長脖子看小鵝。
克倫巴大媽拿出碎蛋、蕁蔗葉、燕麥片混合的飼料,放在一塊木板上,蹲下來保護它們,公雞和母雞氣呼呼叫嚷,想去搶食物,踩到小家夥,還用嘴啄它們。
愛嘉莎在屋子前麵坐下來。“它們翅膀之間都有灰色花紋。”她說。
“這是品種的標記,好大一塊花紋。蛋是風琴師太太那兒拿來的:我拿三個蛋跟她換一個。你來了真好,工作好多,簡直不知該從哪兒下手。”
“我馬上動手——馬上!”
她想站起來動手幹些雜事,但是力氣不足,倚著牆壁頭暈眼花。
對方看到她鐵青的麵孔,腫脹不安的外貌:說道,“看來你體力衰竭,不適宜再幫傭了。”
看她這樣,克倫巴大媽很懊惱,看來老太婆不但沒有用處,而且會帶來不小的麻煩。
愛嘉莎一定猜到她的心情,怯生生用抱歉的口吻說:
“別怕,我不會拖累你,也不會硬吃你的糧食。我隻休息一會兒就走。我隻是想看看你們大家,問問你們的現況。”她熱淚盈眶。
“噢,但我不是趕你走。坐吧,你願意離開我們才離開。”
她接著問道:“小夥子呢?跟湯瑪士下田了吧,我猜?”
“你沒聽說他們都在坐牢?”
愛嘉莎難過得扭緊雙手。
“雅固絲坦卡告訴我,但是我不相信。”
“啊,她說的是實話——千真萬確!”
她想起此中的經過,全身發僵,流下眼淚。
“是的,那簡直像麗卜卡村的末日。他們都被抓進城,全部抓去了——全部——我怎麼活過來,我都搞不清楚……那是三星期以前的事,在腦子裏還像昨天一樣鮮明。家裏隻剩馬西克、在田裏施肥的女孩子和我這苦老太婆!”
她突然對大鵝叫道:“走開!你們要像豬公弄死自己的小孩嗎?你們?”
小鵝跟著母鵝走進庭院,她召集小鵝。
愛嘉莎說:“不,讓它們跑跑,眼前沒有老鷹,我會照顧它們。”
“你幾乎走不動,怎麼追得動大鵝?”
“我跨進你家門檻,覺得好多了。”
“那就試試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要不要我煮牛奶給你喝?”
“多謝,太太,不過四旬齋的星期六我從來不喝牛奶。給我一壺開水吧。我帶了麵包,可以弄碎來吃。”
過了一會兒,克倫巴大媽給她端來一碟加鹽的熱水,愛嘉莎吃她的碎麵包餐。這時候,對方一五一十把森林大戰的前因後果說給她聽。老波瑞納的頭殼被林務官打壞了,安提克為父親報仇,把管理員打死,老頭子如今還不省人事躺在那兒,另外還有人受重傷,他們都不在乎,因為村民打了勝仗。
她繼續說:“但是森林大戰後的下一個禮拜天,離出事還不到四天,雪下得好濃好濃,簡直不能踏出門外,我們正打算上教堂,古爾巴斯的小孩跑來大叫:‘憲兵來了!’”
“真的來了——三十個憲兵,另外還有官吏和法官……整個法庭都出動了——他們投宿在神父家。然後開始問話作筆錄,押每一個人去調查。沒有人抗拒,人人都勇敢發言,像告解時一樣坦白說出真相——大約傍晚才問完。法庭本來要把全村的人都抓去,連女人都不放過!但是孩子們號啕大哭,男人們開始找木板,想竭力抵抗……後來神父大概跟法官談過了,他們就撇下我們沒有抓。連柯齊爾大媽用髒話罵他們,都沒有被捕;隻有男人坐牢。至於老波瑞納的兒子安提克,他們下令用腳鐐手銬押解他。”
“用腳鐐手銬!噢,主啊!”
“他們先用繩子捆他,但是他啪噠一聲把繩索掙斷了。大家都怕他,他好像發燒發狂,中了邪似的。他站在他們麵前,盯著他們的麵孔說:‘你們用腳鐐手銬拴緊我,好好看著我。否則我會把你們都殺光,而且犯自殺的邪罪!’”
“他被父親的慘境嚇著了,自動伸出手腳去接受刑具。他們就這樣把他帶走了。”
“我忘不了他們抓他的樣子,至死都忘不了。他們也抓去我丈夫、我兒子和其他的人,總共大約六十個。”
“但是那一刻村裏發生的情形——聽到的哀聲和詛咒——我沒辦法告訴你!”
“現在春天來了,積雪已融,田地幹幹等著耕作,犁田和播種的時候到了,但是我們這裏沒人能幹活兒!”
“村子裏隻剩社區長、鐵匠和幾個衰弱的老頭子;年輕的男人隻剩‘顛三倒四’亞斯葉克這個白癡!”
“如今是牛羊生子的季節,我們的婦女很多都在這幾天分娩;我們得顧念牢中的男人,給他們送食物,送點錢鈔和一兩件幹淨的襯衫;同時,我們的工作多得要命,別的地方也雇不到人手,每個農人都得先顧自己的生活。”
“他們會不會馬上出獄?”
“天知道!我們神父到過警察局,社區長也去了。他們說偵詢完畢就宣判,但是三星期過去了,沒有一個人回家。上星期四羅赫也去打聽過。”
“老波瑞納是不是還活著?”
“是的,不過跟死人差不多,他像一條狗似的躺著,不省人事。漢卡召來最好的醫生,但是沒什麼效。”
“他們有什麼辦法?若是要命的毛病,請醫生是沒有用的。”
克倫巴大媽接著把冬天的各種事情說給來客聽,因為愛嘉莎完全不知道。
她對這些消息感到又驚又懼,手臂垂在兩旁,顯得十分痛苦。
“噢,天哪!我一直想念麗卜卡,卻從來沒有想到……我一輩子沒聽過這種事情。是不是撒旦跑下來跟我們住在一起了?”
“可能是吧。”
“一定是這樣。天主為安提克和繼母亂倫而懲罰我們大家。但是還有別的罪孽,現在爆發出來,大家都看見了。”
愛嘉莎不敢問她是什麼罪孽,她舉起發顫的老手,在胸前畫個十字,咕噥咕噥地祈禱。
“是的,人人都得為他們受罪。老波瑞納躺在那兒,形同死人。”說到這裏她壓低嗓門——“聽說雅歌娜拚命勾引社區長。安提克走了,馬修也走了,她身邊沒有年輕的小夥子,所以隻要男人就好!這是什麼世界,我的天!”她擰手說道。
愛嘉莎沒答腔。她聽到的消息害她很泄氣,先前的倦意又爬上全身,而且比剛才更厲害,她悄悄到牛舍去休息。
日落時分她又出現了,出去看熟人,再回克倫巴家的時候,他們正在吃晚餐。
桌上為她擺了一隻湯匙,留了一個座位,當然不是上座。但是她沒什麼胃口,寧願向他們報告她在各城市的見聞。
不久天黑了,臨睡前他們在屋裏點了一根蠟燭,她拿出頭陀袋,大家好奇地圍在她身邊,她慢慢抽出她買給大家的禮物:每個人各得一張聖像圖;姑娘們各有一條項鏈(啊,她們相繼照鏡子,看看戴起來合不合適,像火雞伸長了頸子),小夥子各有一把強力刀;湯瑪士得到一大盒煙草,他太太有一條大花邊,呈扇形,點綴著各色刺繡,實在太美了,好主婦看了,不禁拍手!
人人都非常滿意,眼睛盯著禮物看個飽;愛嘉莎一麵分享她們的喜悅,一麵細細說明每一件東西的價錢和購買地點。
他們熬夜熬到很晚,大談離家的親人。
大家說完,四周一片沉默,愛嘉莎終於說:“村子裏太靜了!害我覺得喉嚨有個大疙瘩!去年這個時候完全不一樣!全村都是喊聲和笑聲,鬧翻了天。”
克倫巴大媽淒然附和道:“是啊,現在像一座大墳墓。隻適宜加上墓碑,立個十字架。”
愛嘉莎柔聲問道:“是啊——太太,我能不能上樓休息?走那麼遠,我的骨頭痛得要命,我的眼睛快閉上了。”
“你愛睡什麼地方就睡什麼地方,現在空間不缺乏了!”
但是她正要爬梯子上閣樓,克倫巴大媽由敞開的房門對她說:
“噢,我忘了告訴你……我們拿了你櫃子裏的羽毛被……狂歡節那幾天,瑪奇哈出天花……天氣很冷……我們沒有東西給她保暖——所以我們借用了你的羽毛被……如今晾曬過了,明天就拿上樓。”
“我的羽毛被?好,隨你的意思……既然你需要,沒關係。”
她實在說不下去了,摸索著爬到箱櫃邊,掀開蓋子,猛掏她的葬禮裝備。
是的,她全新的羽毛被已經被人拿走了!全新的,她一次也沒用過。她一根羽毛一根羽毛由牧鵝場拾來,湊成裏麵的填料,準備做臨終的床褥!她放聲大哭,這個打擊未免太殘酷了。
她禱告好久,加上一把辛酸淚,向親愛的耶穌吐露她所受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