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於江湖(1 / 3)

早晨七點鍾的鬧鍾叫響時,師姐還在做夢,在夢裏恓惶。分明是拖家帶口的人了,在夢裏還是個沒嫁出去的老姑娘。眼看那年齡就像日曆一頁一頁地翻過去了,在夢裏,師姐聽見了日曆嘩嘩翻動的聲音。南山上那嬌豔嫵媚的櫻花開得一敗塗地了,超市裏的時令瓜果也需要保鮮急著下市了。那些死心塌地追逐過她的人一個個都朝她背轉身去,最後她是虎落平陽,才心急火燎地抓了個鼻塌嘴歪的“武大郎”留在身邊做丈夫。師姐舉目四望時,是一陣時過境遷、窮途末路的淒惶。

師姐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如此荒涼的夢,而且還在夢裏恓惶,不止一次地重複出現。唯有在醒來的一刹那,看到身邊還眉清目秀的副局長,發現這隻是個夢,發現現實也有比夢好多了的時候,那恓惶的心情才油然地一鬆。

然而夜裏那個莫名其妙的夢還是攪得師姐沒有心情。也許沒有心情的,還有那越過越有氣無力的日子。

和詩人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人生相比,師姐走的是苦行僧式的學術道路,每天熬更守夜,為申請課題,為炮製論文發表,為著書立說。學校日趨苛刻的評職定級考核像套在頭上的金箍,每個人都被驅趕著,焦頭爛額,停不下來。

師姐感覺自己心力交瘁,頭上竟然有了好幾根白頭發,晚上睡覺前,副局長在床頭燈下一根根地幫她拔下來。兩年前,她還是滿頭青絲,黑黝黝的,每次去理發店,理發師都以為她的頭發是染黑了的。

副局長從加拿大考察回來,把他那句撿來的加拿大名言送給師姐:三十歲以後,生命才剛剛開始。

副局長誤以為師姐和通常上了點年紀的女人一樣怕老,沒想到師姐多次在他麵前流露出對老境的向往。師姐說:“人生最幸福的階段就是退休,像母親那樣,曬曬太陽,邊看肥皂劇邊嗑瓜子,邊打打瞌睡,太美了!”

師姐意識到,做學問對女人來說的確是一種非人的苦役。師姐對目前學術的理解,就是閹割生命。

為什麼我們的學問不去思考人怎樣才能生活得更快樂更美好這樣關鍵的問題,而是要給人更多的捆綁呢?

生氣的時候她常想,她寧可一篇論文不發,也不願被閹割,不願媚俗於由“學霸”(掌控話語霸權的學術泰鬥)與“雜霸”(掌管話語陣地的雜誌主辦人)控製的學術圈子,不願就範於新老學究們製定的所謂學術規範。

話雖這麼說,師姐自己心裏清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為了評職稱,她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的,盡管效果不大。

師姐每一個階段都要給自己樹立一個反抗對象,少年時代是反抗母親,現階段是反抗學術可能給人的捆綁,這也算是一種反權威的俄狄浦斯情結吧。

畢業後,師姐更佩服馬導了:一個從事學術研究大半輩子的老學者,還能活得那麼任情任性,那需要多麼強大的內心力量,真是不容易。

馬導在給她們上第一次課時充滿激情地演講道:“我們就是要活得陽光一些,熱烈一些,飽滿一些,粗糙一些,野性一些。就是死,也要做一團‘死火’,要明亮地歡快地燃燒,把自己燃成灰燼!”

師姐聽得熱血沸騰。

淩晨兩點,師姐結束手裏熬更守夜弄了大半年的書稿,突然就沒了睡意,突然就寂寞難耐了。

寂寞,深淵般的寂寞,再忙再累,寂寞都如影隨形。

師姐在網上瞎逛,網絡雖說完全止不住現代人越陷越深的寂寞,然而,一旦網絡故障,就像突然停水停電,人就感覺與世隔絕一般,那流水一樣的生活就被攔腰斬斷無法繼續。

師姐發現,豈止是青少年,就是自己這樣所謂的知性熟女,也還有心理上的網絡依賴。對她來說,網絡是另一個江湖,一個魚龍混雜、藏汙納垢但卻鮮活豐富、博大精深的江湖。網絡也是一個大型露天裸泳場,隻有在網絡裏,在褪去了各種遮擋和防護之後,赤身裸體的人們才能夠相親相愛,彼此擁抱。喜歡裸泳的詩人們都潛伏到網絡世界裏去淺唱低吟去了。

網絡江湖,就是師姐給自己添薪加火、反抗學術生活規訓的一種方式。

其實,網絡江湖這個虛擬空間和現實世界,哪個更真實呢?

詩人說他很少上網,師姐建議他在網上開博客,寫寫網絡詩歌,修身養性。

詩人不感興趣,不等師姐說完就打斷她,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上海故事裏。為了勾起他的詩歌情懷,師姐把她最喜歡的那首《雪在你心中發芽》在電話裏給他激情朗讀了一遍,師姐自己再次被感動了,沒想到詩人聽了無動於衷。詩人說他早就不寫詩了,寫不出來,還在電話裏嘲笑師姐說:“你有點瘋了,這麼大年紀了,還有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還整天像小姑娘一樣泡在網上,想網戀嗎?”

詩人這個瘋子把瘋傳染給她後,就一個人正經起來了。她一個人寂寞地燃燒。

師姐有時也偷偷溜到父親的博客上去看看,不留腳印。父親老了,在詩壇名聲反而越來越大。這有兩方麵原因,一是父親的詩歌越寫越多,越寫越好了;一是父親的緋聞不斷,父親的緋聞在日益寂寞的詩壇濺起了一朵朵桃色的浪花。

父親隔段時間總要幹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在圈子內外鬧得沸沸揚揚,讓母親和師姐難堪。師姐不知道母親內心要多堅強才能忍受父親的胡作非為,盡管他們看似沒有關係了,但師姐就是父親和母親之間那離不掉的關係。

師姐從不主動跟父親聯係,父親每年都要給師姐打幾次電話,問候母女倆,她甚至都不願向母親轉達父親的問候。父親給母親的傷害太深了,關鍵是這種傷害隨著父親的聲名鵲起還在變本加厲。父親那些越來越年輕甚至比師姐年齡還小的情人令母親在人前一直抬不起頭來。

師姐和父親的每次通話都不超過兩分鍾,每次都是師姐先掛掉電話,師姐掛電話之前禮貌地問父親:“您還有什麼事嗎?”也就是在提醒父親,該結束通話了。父親明白,父親最後的話總是說:“笑笑,辛苦你了!”是朋友哥們兒間那種慎重的托付。她知道父親的意思,父親要她照顧好母親。父親還說:“結婚時,別忘了告訴我一聲。”父親突然想到師姐可能不願意他參加婚禮,趕忙補充說,“我可能不會來,隻是想祝福一下你,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當然沒有告訴父親結婚的事,如果可能,她連母親都不想告訴,有什麼好說的呢?

父親的詩無一例外都是情詩。父親在博客裏說,他這輩子隻寫情詩,他隻為情而活。父親的情詩很冷,冷得發燙,是情到深處的孤獨,是感歎愛人不可尋覓、生命荒蕪的沉重悲涼,師姐能感受到父親心裏那掉到冰穀裏無可救贖的寒冷。父親老了,父親也很孤寂,父親心裏長滿了荒草,這個人老心不老的男人。

父親在博客裏說,人生最痛苦的就是老了卻沒有老透,老透了就好了,就無欲無求了,就安寧了。父親還沒有找到歸宿,可是誰又找到歸宿了呢?誰又真正安寧了呢?馬導?母親?詩人?還是師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