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翅膀的遊隼(代序)(1 / 3)

在21世紀最初幾年的一個冬天,我去秋牧場看我們家的牛群。我們鄂金尼部落的鄂博矗立在巴彥哈拉山梁(今名黑山)的最高峰,我從那座高峰西邊的山梁走下去,順著鐵絲圍欄之間的通道,從犛牛群雲集的石佛崖堖一直往南。長滿哈日嘎納灌木叢的褐色山穀裏,一群禿鷲在啄食一頭黑色犛牛的屍體。路邊一座被積雪壓歪了的牧牛人的黑帳篷在風中搖晃。牧牛人的帳篷一般沒有牧羊狗,我掀起門簾進去時,空蕩蕩的帳篷裏鐵皮羊糞爐子裏的火早已熄滅,從帳篷頂伸出的爐筒子在風中晃蕩,發出“咣——咣——”的聲音,被火燒成青灰色的鐵皮爐子像一個陳舊而殘缺的骷髏頭望著空蕩蕩的帳篷門口,縫著幾片青灰色帆布補丁的牛毛褐子門簾在迎風起舞。我在帳篷中間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主人去了哪兒呢?我又在覆著灰塵的簡易木板床上坐了一會兒。寒意漸漸襲來,身上感覺一陣冰涼,我出了帳篷把風中飛揚的門簾係好後匆匆離開了那裏,山坡上的風卷著積雪和塵土撲麵而來。

狼嗥聲時斷時續地在風雪彌漫的群山草原上回蕩。

又過去了幾年。

2010年秋天的一天,母親來電話讓我去夏營地幫大姐和牛倌把帳篷和畜群轉場到秋營地。另外,我父親和母親計劃要把家裏的羊群全部出售,隻留下犛牛群。

翌日,我就從縣城乘班車到了夏日塔拉小鎮,這個草原小鎮正在修建樓房,天晴時塵土飛揚,下雨時泥濘不堪。和國內所有的牧區一樣,樓房修建是在“牧民安居工程”的政策下進行的。

我走在小鎮泥濘的街上想著,自我記事起,父輩們熟悉的那一切在我眼中蕩然無存,比如寺院、穿紅袈裟的喇嘛……在我的記憶中,隻有那麼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穿著長袍和靴子,還有間或出現在眼前的麻臉人,那是上個世紀初天花疾病過後的幸存者,他們也在很快地消失。 “*”結束後,又有僧人穿起了紅袈裟,個別寺院在廢墟上重建。20世紀的最後十年間,過去男男女女騎著高頭大馬盡情馳騁的草地被一道道鐵絲圍欄阻擋了。堯熬爾人(裕固族的自稱)的鄂金尼部落,也就是如今夏日塔拉小鎮北灘的兩個堯熬爾人的牧村,可能有一半的人已經不懂自己的語言了。一條曆史的河正在斷流……

我坐表弟雪龍的越野車到了西嶂夏營地的帳篷。幹活累了後,躺在草地上閑看瞬息萬變的天空白雲。恍惚間我驚訝地看見在一片雲中有我們家很多年前丟失的那隻貓,它還是那麼嬌貴的樣子,一邊用爪子精心梳洗著自己的頭、耳朵和臉,一邊降尊紆貴地看著我們。雲中還有很多早已去世的前輩們,無論是他們的衣著、相貌還是氣質都和現在的人迥然不同。我看到了祖父道幃·斯車穆加木參,還有鄂金尼部落的頭目——我的外祖父堯熬爾·熱布旦……我還看到了和我同時代的男男女女,他們像無數紛紛飛舞的蜜蜂忙碌不堪,無暇看一眼白雲和藍天……

從雪山那邊的紅色懸崖那兒飛來一隻藍翅膀的遊隼,在白雲間靜靜地滑翔著,一會兒又忽上忽下飛快地飛著,我的視線隨著遊隼消失在天地交接處那像夢一樣的雲霧間。

我想起一首無名的歌謠:

嗬!我的藍翅膀的遊隼嗬

你這段時間在哪裏

我在蒼天和群山之間翱翔

……

2003年夏,我們部落的牧人們把各自的夏營地用鐵絲網一片一片地圍起來了。而冬窩子草原早在1983年大包幹後,陸續劃分和圍圈,到20世紀的90年代末結束。

此刻,羊群在鐵絲圍欄裏吃著草。一會兒,天空布滿陰雲,一道道鐵青色的鐵絲圍欄一直延伸到南邊的雪山懸崖下,那裏是長滿一片墨綠色灌木的山嶺,綠色的灌叢擋住了我的視線。有懸崖的地方不需要鐵絲網,陡峭的懸崖和礫石可以阻擋畜群。越走越高的雪山連綿不斷,山的那邊是青海省的門源縣,那裏是祁連山南麓。